玉宵戏妆之下的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他从小在戏班长大,除了唱戏与取悦男人之外,其他全然不会;当年若不是容照喜欢他这把嗓子,将他买回府中,还不知要过着怎样悲惨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依附容照为生,若是离了这越王府,又能去哪里?当下头脑一片空白,双唇翕动半晌,终于颤抖着吐出两个字来:“王……爷……”
容照丝毫不为所动,吩咐一旁侍立的下人道:“把他的卖身契拿来,再去账房支三百两银子。”
“王爷——!”玉宵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他急急迈步想要走到容照面前,却忘了自己还在台上,一脚踏空便摔了下去。顾不得自己满身灰土狼狈不堪,他向前爬了几步,死死揪住华服男子的衣衫下摆,仰起被泪水冲花了妆的脸苦苦哀求,“请王爷不要赶玉宵走,请王爷不要赶玉宵走……”
容煦俯下身子,轻柔拭去他的泪水,语气温存,内容却依旧残忍:“你我欢爱一场,好说好散便是,何必如此。”
玉宵怔怔坐在地上,连那人将袍子下摆自手中扯出,径自离去都没有察觉。在王府中两年,他见过多少被接入府中的男男女女风光一时荣宠无双,只可惜这府中主人依旧流连花丛,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他早该知道,自己总归会有这么一天的。
越王容照在这上洛城中风流薄幸的名声,绝非虚言。
那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正瞧着他,眼里满是得意。玉宵收了满面凄容,递去冷冷一瞥;见他被吓得一惊,这才垂下脸去,双手十指绞在一起,面容扭曲地无声笑了起来。就算是刚挂牌便被王爷买回又能怎样?才不过一个月,等到那人新鲜劲儿过了,厌倦了,不还是落个扫地出门的下场!
容照先前坐的时间长了,腿脚有些酸麻,在花园内逛了一圈才缓和过来。才回了屋内,管家曾福便凑上近前,恭声道:“启禀王爷,侯爷进京述职朝贺已毕,出了皇宫便朝王府来了,此时正在东园暖阁。”
容照一挑眉,笑道:“他来了?此次竟是比往年晚了一月有余。罢了,我自去问他。”说罢便转身将欲离去。
青鸣见他要走,连忙跳下地来,奔上去牵住他衣角:“王爷不陪着鸣儿了么?”
容照停住步子,笑眯眯摸了摸他面颊:“鸣儿乖,本王去去就回。”
青鸣自进了王府便备受容照宠爱,吃饭睡觉都在一起,竟没有一刻分开的时候。当下便不情愿起来,嘟着小嘴道:“不过是个侯爵,值得王爷屈尊去见么?让福叔去接待不就好了。”
容照目光一闪,笑意加深。他双手捧住少年面颊,与他额头相抵。看上去似乎是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可男子眼中却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冷光,与往日判若两人:“他不过是个侯爵,而你,却仅仅是个被豢养着的宠物。”
看着少年脸上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净,容照的笑容越发温柔,话语却是毫不客气:“再让我听见你对他有半点不敬,我便让这张小嘴再也无法吐出一个字来。懂么?不过是个被买来用以取乐的小倌,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说罢,不再看青鸣如死灰一般的脸色,飘然离去。
容照出了听戏的西园,径直前往东园暖阁。入了屋内,他挥手屏退左右下人,向自椅上站起身来的高大男人笑道:“表兄往年都是除夕便来了,怎么这回如此之晚?”
北燕与草原相接,常有匈奴前来袭扰,两方交兵不断。自开国以来,皇帝封功臣单氏为朔北侯,领北疆三郡,镇守边陲。这一代的朔北侯单凌,年二十六,其父乃容照之母淑妃的嫡亲兄长。见到自小便宠爱的表弟,男人向来严肃冷淡的脸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答道:“年前匈奴犯边,我须确认了一切准备万全,才能放心离开。”
“连年吃败仗还不思悔改,这些匈奴人真是乐此不疲。”容照撇了撇嘴,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陆文远虽是死了,可他儿子还在,玄韬军还在。能杀了他们大王一次,难道就不能杀第二次?”
“说起勇烈侯,”单凌似是想到了什么,笑容收起,蹙眉道,“此番进京,我听到了些许蹊跷的传闻。”
“若你指的是陆啸被贬之事,那么便不是传闻,而是事实了。”容照歪坐在椅子里,懒洋洋道,“那一日接风宴上李文盛便对陆啸发难,被我误打误撞给解了僵局。这老东西死心不改,三日后早朝,便联合他手下的一派官员再次提出此事。恰巧陆啸也在同时上书请罪,于是皇兄便判他个杀戮过重,暂时解了玄韬军统帅之位,赋闲在家了。”
“为将者驰骋沙场,哪一个不是手上人命无数?”单凌眉头越发紧锁,“那些百姓既被容煦征召,便算是敌方士兵,又哪有轻饶的道理。皇上此事所为,实属欠妥。勇烈侯内外征战,却落得个这等结果,岂不是要寒了功臣之心。”
容照看着他,忽地挑眉笑了起来:“若非今日,我还不知表兄你竟对陆啸如此推崇。当年陆文远取道朔北,两征匈奴皆大胜而返,可是打了舅父好大一个耳光啊。”
“朔北军精于守,而玄韬军精于攻。两军各有所长,原本便无法比较。两代勇烈侯功勋卓着,自然值得敬佩。”单凌郑重道。
“好好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你这君子之腹了。”容照无奈摇头,“皇兄这一步棋,那叫借刀杀人,他可巴不得左相他们蹦跶得厉害,好让自己能够顺势而为,以此压一压玄韬军的气焰。这样一来,就算玄韬军将士为主帅喊冤,也扯不到皇帝身上。至于陆啸……”他啧了一声,“那人是安平一手带大的,愚忠得很,就算是哪天被皇兄杀了,恐怕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反倒还会帮着去劝阻那些愤愤不平的将士。皇兄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如此毫无顾忌地下了手。反正眼下朝堂未定,他还没有出兵的心思。”
“皇上既然知道勇烈侯忠于自己,为何还要如此做?”单凌问道。
“皇兄此人生性多疑,除了方少涯之外就没见他信得过谁。他心计手段俱是无人能及,当年父皇原本便偏向他为储君,那只知仗着嫡子头衔张扬跋扈的容煦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容照扯了扯嘴角,“我早就看透了这一点,不然哪用得着装傻扮痴这么多年,将名声败坏得干干净净。要不是让自己在朝野之中都彻底失了形象,只做个声色犬马的浪荡子弟,我这条命还在不在……哈,那可就难说了。”
单凌沉默。当年太子容煦与宣王容熙之间斗得你死我活,几乎将所有朝臣都牵扯了进去。单家虽然远在朔北,却好歹也是自开国起传承至今的世袭侯爵,又怎么不能被人惦记。站队之事如履薄冰,稍一个判断错误便是万劫不复;若非容照坚持明哲保身不搅进这趟浑水中来,或许如今单家就是另一种难看的光景了。只是苦了他这表弟,这些年来故作轻浮,行为不端,惹了无数诟病,令容熙终于放下心来,这才在新皇的眼皮底下得以存活。
“你也用不着这么看我,我不给他惹事,他便不会动我,免得落了个手足相残的名声。如今本王与皇兄相处融洽,就算闯了些小祸也有他替我摆平,何乐而不为呢。”察觉到单凌心中所想,容照摆了摆手,无所谓道。
“你若是有朝一日经受不住,便和我回北方去。”单凌道。
“不要。”容照一口回绝,将下人一早置在旁边的手炉抱在怀里,“京城冬日已是极冷,你那苦寒之地岂不是要冻死人了?本王打小娇生惯养,可不似你那般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再者,若是我真得到了你那边,说不定又会触动皇兄那敏感的心思呢。”
单凌哑然失笑。容照莞尔,五指在手炉之上轻轻叩着,竟是早些时候玉宵所唱那调子的节拍:“我若不在京城,又哪能看到这一出出好戏?表兄你虽身在北疆,怕是也听说了那南陈太子莫云箫之事。陆啸似乎对这落难的殿下起了些不同寻常的心思,结果被皇兄埋伏在玄韬军中的密探给报了上去。”他眼里闪烁着兴味十足的光芒,“皇兄要如何做,我可是拭目以待呢。”
第十七章:股掌
光阴流转,转眼已是草长莺飞二月天。而莫云笙也已入宫一月有余,住在皇宫较偏处,离女妃较远,专为男妃准备的朝华殿中。
直至过了年初的改元大典,容熙才算是正式登基为帝。新朝伊始,自然有许多政令亟待颁布;皇帝日理万机,忙得不可开交,将他安置在这里之后便不曾来过一回,似是完全忘记了少年的存在一般。
然而,对于后宫之中的众多嫔妃来说,莫云笙的出现却无疑是一记警钟。皇帝好龙阳,对于这点她们虽然无可奈何,但是看着周围人与自己一同饱受漠视,心里倒也平衡,久而久之还会生出些同病相怜之感。但这新进宫来的南陈太子可是男子,皇帝就算背地里偷偷宠幸了他,也定有办法不让右相知道!如此一个地位低贱的男妃或许将来会爬到所有人头上来,这令出身官宦之家,往日便心高气傲的诸宫后妃如何忍得?
于是,莫云笙入宫短短五日之内,便有来自各殿的宫女太监被送了进来,说是就当作了见面礼。话上说的好听,但又有谁不知道这些人全是嫔妃们塞过来的耳目。少年望着这一屋子心怀鬼胎之人无声冷笑,如同女子一般以侍奉男人为终身目标已是极大耻辱,难道他还要用尽浑身解数争宠不成!
罢了,他从来便是身不由己。反正他根本无力抗争,无论做出什么反应,都是徒惹笑话。
容熙一个月未曾露面,后妃们已经放松下来,认为莫云笙不过又是一个这宫中的牺牲品,就算他是男子,也勾不起皇帝的半点兴致。事情久久没有进展,她们也失去了继续追踪的心思,不再过问。被派过来的各殿线人原本就对侍候男妃一事感到晦气,因此做事懒散,态度也不甚恭敬;而少年对这一切又是漠然以对,这些宫女太监们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常宝气得跳脚,莫云笙却依旧不闻不问。
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一潭死水,只激起了小片涟漪,很快便无声无息。就当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已经过去、再无法引起半点话题之时,这座宫城的主人却毫无预兆地造访了朝华殿。
尚距宫殿有几十步之遥,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嬉笑声音,竟是全无忌讳。随侍的赵德海额头立刻见了汗,悄悄抬眼偷瞄了一下,皇帝神色淡淡面无表情,眼底却是明显的不悦。赵大总管顿时心下惴惴,抬手抹了把油亮亮的脑门,赔笑道:“皇上息怒,老奴这就去惩治这帮无法无天的奴才们!”
容熙轻嗯了声,赵德海赶忙先行小跑了过去。才跨进宫殿正门,便见到院内宫女嬉笑打闹,廊下几个太监聚在一起聊天,竟是无一人在做正事。赵德海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尖着嗓子喊道:“一帮不懂事的小崽子们,都给咱家滚过来!”
这些人被他一嗓子喊得愣神,转脸过去看到是谁,个个都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过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口中只会一遍遍说着“公公饶命”。赵德海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照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太监抬脚就是一踹:“还饶命,咱家踢死你们这群不省心的!”
“不过是换个地方,便连做奴才的本分都忘了?”容熙此时已进得宫门里来,众人听了他的声音更是吓得魂不附体,面如死灰。容熙淡淡扫了一眼院内跪成一片的下人,随口吩咐道:“拖下去各打三十大板,还有口气的就回来继续当差。”说罢,向着正殿去了。
通和一朝不曾纳男妃,因此这片宫殿已多年不曾打扫修缮,不少地方都破败陈旧;朝华殿已算是保存最为完好的一间,然而也是仓促之间匆匆整理出来,自然不能同他处宫殿相比。容熙甫一踏入正殿,第一个感觉便是阴冷晦暗,四处透着凄凉,毫无生气,竟仿佛无人入住一般。伸指在旁边的多宝格上一探,指尖的尘灰令男人皱起眉来。
内殿如此脏乱,那些下人却在外面谈笑,这莫云箫竟是对这一切毫不过问?
有人嘟囔的声音由远及近,容熙抬头看去,却见常宝挽着袖子,手中端着个铜盆自后面转出,一边走一边还在小声抱怨着什么。小太监站定步子,打了个喷嚏;抬起头来却看到容熙站在那里,顿时被吓得不轻。偏偏手中铜盆还无处可放,便越发张皇失措起来:“皇……皇……”
“莫云箫可是在屋内?”容熙走近了问他。常宝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只得点头。容熙向里望了望,命令道,“没有朕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说罢便越过常宝,推开了莫云笙卧房的那扇半掩着的门。
与外面不同,这房间之内倒是光洁一新,显然是方才那小太监的功劳。容熙并不停留,掀开分隔内外两间的垂帘走了进去。
莫云笙正靠在矮榻之上小憩,手中还捏着一卷书。一个月未见,少年依旧与先前无二,苍白而单薄,仿佛脆弱得用力一捏便能碎掉。似是听到有人进来,少年的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常……”待看清是容熙,他这才猛地惊醒,很快丢了手中书卷,自榻上起身,拱手一揖道,“见过皇上。”
容熙四下看看,道:“外面的奴仆们闹得无法无天,想不到你这儿倒是清静得很。”
“谢皇上夸赞。”莫云笙垂着眼,面上一片漠然,语气不冷不热。
容熙打量着他,勾唇笑道:“都被人欺负到这个份上,也不知道反抗?南陈人都似你这般懦弱不成。”
莫云笙这才抬了头看他,双眸之中一片平静,仿佛激不起半点波澜,淡淡道:“反抗了又有何用?若是给旁人造成想要巴结讨好皇上的错觉,云箫可是消受不起。”
容熙微眯起眼,向莫云笙步步逼近:“错觉?身在这宫中,你自然应该讨好巴结朕。”他欺至少年身前,捏住对方下颌,凑近了脸紧紧盯着他,“不要忘了,朕可是你的夫君。”特地将最后两字咬得极重。
莫云笙眼底闪过一丝屈辱,表情却依旧麻木。容熙细细端详着少年,忽地轻笑出声:“五弟说的没错,若是无视这令人厌恶的懦弱性子,倒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他伸出拇指,在那淡色的唇瓣轻轻划过。
房内气氛陡然变得暧昧而危险起来。莫云笙脸上木然的面具终于产生了裂痕,神情慌乱不知所措。容熙伸臂将其揽在怀中,另一只手顺着少年清瘦的腰线缓缓向下。他贴近莫云笙耳畔,喑哑着声音道:“已经一个月了,朕还没有碰过自己的妃子,这岂不是太没道理。”
男人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在耳边,令莫云笙寒毛直竖。心中警兆已上升至极点,双手死死捏着袖口,指尖发白。那只手仍在继续下滑,忍耐已到达临界,少年终于无法再承受青天白日之下被人亵玩的感觉,颤抖着声音发出警告:“原来北燕的皇帝,竟是喜欢白日宣淫么!”
容熙动作一停,沉默片刻,忽而低低笑出声来。他直起身来,好整以暇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少年,似是不经意一般问道:“你与陆啸……可是有过这般事情?”
莫云笙自慌乱中猛醒,定睛一看,皇帝的目光冷静清明,哪有一丝情欲在里面?
被人戏弄的愤怒与羞耻自心底腾地燃起,莫云笙毫不退缩地与其对视,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我若是说有,难道皇上还要治罪不成?”
容熙扬起眉毛,少年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但毫无疑问勾起了他的兴趣:“想作为由头来治陆啸的罪,你还不够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