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视著简单的眼睛,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我不知道陀陀在哪儿,你还是报警吧。”
简单一楞,眯起眼看著我的脸,似乎想在上面找出破绽:“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那你怎麽还能这麽平静?你就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死活吗?”
我淡淡一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哪有那麽容易就死了!这个世界上,好人不长命,坏人活万年的事多著呢!就象我哥和他,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简单大吼:“你放屁!你凭什麽说他该死?一口一个是他害死了你哥,你哥是自己出车祸的好不好?李维罗,”他眯起眼睛,“你和你哥到底是什麽关系?他死了你伤心成这样,不惜陷害无辜来为他陪葬?只怕,真正害死他的人,是你吧!”
身体在思想之前采取了行动。等我反应过来时,简单已经被我一脚踹入污黑的苏州河中。
人群的惊慌叫喊声中,我木然独立,大脑中一片空白。直到被几个联防队员攥著胳膊摁住脑袋,才发觉自己身在何处。
在治安联防办公室里,我的惫懒态度把那个讯问我的合同警察气得几次撸起袖子来想要打人,被旁边的正规警察死活拉住了才作罢。
也不知他们是怎麽查出来的,半小时後,甘子期到了。他一现身,我就知道想在看守所呆几天的计划落了空。
坐在他的身边,我一言不发,他也不跟我说话,只管闷头开车。
车开出有二十里地去,他终於开口了:“你怎麽又去惹上那个简单的?是斐陀叫他来找你吗?”
我将整个身子缩进座位里,闭上眼睛。那种疲劳的感觉仿佛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让人只愿从此长睡不醒。“不是。陀陀失踪了。”
一个急刹。我的头“!”地撞在车前方玻璃上。
甘子期的眼睛瞪得赛过铜铃:“你说什麽?他失踪了?为什麽报纸上都没登这个消息?”
我揉著额头上的鼓包:“你问我我问谁去?”
“小维——”
甘子期抬手轻轻扳过我的脸,看了有两秒锺。我心里暗叫不好,果不其然,下一秒,他的唇就压了过来。
和甘子期之间,始终没做到过最後一步。虽然偶尔也会被他恶狠狠的狼吻撩起火来,但却总在最後关头退缩。想来想去,是心理阴影太重,好朋友做了这麽多年,又是知道他以前一直有女友的,角色的突然转换让我无所适从。
所幸他也一直没有强迫过我做到底。有时我会怀疑他另有发泄渠道,因为被我回绝後他也不会有什麽很难受的样子,不象陀陀,当场就要崩溃的模样。
可我有什麽资格对他寻根究底?是他收留了我,让我免於孤独无靠,让我不至於发疯。况且,我对自己也不会承认的是,内心深处,我并不是那麽在乎甘子期的出轨与否。就算是想到了他可能和别人在床上的情景,也无法触动我的情绪。说到底,还是觉得他的感情世界是他自己的私事,与我无甚关联。
我或许不爱陀陀,他的肉体却让我流连忘返。有时候我会想,情与欲之间,似竟是欲的力量更大。
只是,今时今日,那具曾经叫我沈溺其中无法自拔的肉体,究竟去向了何方?
轻柔的鸟鸣声打断了甘子期企图探入我衬衣继续的行动。
我向後仰身,拿出移动电话打开:“喂?”
那边有三秒锺的静默,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就在我以为这是个骚扰电话想要挂掉时,他开口了:“小维?”
“爸!”
我大惊,旋即意识到自己出於习惯犯了错误,不由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那个人,从血缘上就跟我毫无关系,而且,从他将我逐出家门那天起,在伦理上,他也已经不是我的父亲了。
可是,我毕竟曾经叫了他二十一年的“爸爸”。就算受过再多伤害,就算有过再多误会,谁能拒绝一个从小看著自己长大的人?
深深呼吸了两口,我尽量平静地问:“有什麽事吗?”
那个人的声音,和平常大是不同,似乎完全失去了以往惯有的威严:“你——你妈她不行了,她想——再见你最後一面。”
白色的日光照耀著一切,空气中隐隐有金属被灼烧的气味,没有一丝风,路边香樟树的叶子纹丝不动。
我站在小院的门口,定定地看著院墙上攀爬的藤蔓植物,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童年时候,无忧无虑的我趁著大人们午休时溜出院门,在围墙下找蜗牛和大蜘蛛,看蚂蚁拖著比它自己大十几倍的苍蝇尸体趔趄前行。
那时候的阳光,永远是那麽耀眼,日子是那麽悠然的漫长。为什麽一转眼我们就长大了,陷入这一个烦恼重重的成人世界无法自拔?
“老李,你能出去一下吗?我想和小维单独呆一会儿。”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老妈对丈夫提出要求。想来她丈夫应该是不忍拒绝。
果然,市长大人虽然略有不满,还是退出了房间。
“小维,你瘦了。这段日子在外面过得怎麽样?要注意身体健康呀!”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她已经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却在念叨著要我注意身体。
“来,小维,你过来。”
她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微笑,招手要我靠近。然後,变魔术般,她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我接过纸包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上的人,赫然就是一个忧郁版的我!
我接过纸包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泛黄的相片。相片上的人,赫然就是一个忧郁版的我!
仔细看去,那个白衬衫的袖口挽得高高、眼神飘忽无法琢磨的青年男子,和我还是有一点点不同。他的五官线条,比我的更为柔和,嘴角流露出的一丝微笑,在我,是玩世不恭;他的却是超然物外的淡定。
“妈——”
她的眼睛很亮,是那种回光返照的病人特有的光亮,令人不敢逼视。
“这大概是思安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东西了。当然,还有你,”冰凉的、潮湿的手抚过我的脸颊,“乖孩子,你长得很象他。特别是眉毛和眼睛。”
乖孩子!她居然叫我乖孩子!象我这样一个专事惹是生非、没有一天不让她操碎了心的儿子,她居然叫我乖孩子!
“小维,不要哭。思安不会喜欢的。他从来不哭。”
“妈,我没有——那些照片不是我——”
她安详地点一点头,闭上眼:“我知道。我相信你,小维。思安就从来不会骗人,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我。他爱的,是甘溯源。就算为情所困,为情而死,他也从来不肯耍任何手段。”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睁开了,“你长得很象他。不过,你俩的脾气可不一样。思安——那是一个多麽温柔的男人——虽然他是因为我的设计才跟甘溯源吵架分手的,但一直到死,他都没有埋怨过我一句,反而,还一个劲地跟我说对不起——”
“你还爱他吗?”隐约觉得林思安的死跟她不无关系。但她毕竟是我妈,又都已经这个样子了,就让她到地底下去跟曾经的爱人交代吧。
她那没有焦点的视线定在了我身上:“我——不知道。毕竟,过去太多年了,不是吗?”
我低头避开她的眼神,看见手里的纸包中还有别的东西。
第十二章 回首无路 昔日踪迹向何处觅
初秋的天,冰冷的夜
回忆慢慢袭来
真心的爱就像落叶
为何却要分开
灰色的天,独自彷徨
城市的老地方
真的孤单
走过忧伤
心碎还要逞强
想为你披件外衣
天凉要爱惜自己
没有人比我更疼你
告诉你
在每个想你的夜里
我哭的好无力
就让秋风带走我的思念
带走我的泪
我还一直静静守候在
相约的地点
求求老天淋湿我的双眼
冰冻我的心
让我不再苦苦奢求
你还回来我身边
那是一卷泛黄的纸页。我小心地展开它们。
什麽?契约书?我楞楞地看著那遒劲有力的笔体写的字。
最後一行尤其刺激:“——故林思安持有本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特立下此契约。”下面是甘溯源的签名和年月日。
拿起那张薄薄的纸,我难以置信地摇著头。这算什麽?情到浓时表白心迹?对爱人有愧作的补偿?
下面还有更刺激的。
娟秀如女子的字迹,却比女子多几分洒脱。
“本人林思安,将所有财产留予我妻叶子美——”
我不明白!
抬头看著母亲,她已经泪流满面。
“二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找甘溯源,恐怕,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我是谁——可是现在——妈妈不能再照顾你了,小维,你去找他吧,让他把二十年前欠思安的,都还给你——”
我拼命地摇头:“我不去!妈你不会有事的!妈!!”
她苦笑:“傻孩子,妈的身子自己明白,要不是实在撑不下去我也不会让老李去找了你来——小维,以後妈不在了,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乱发脾气——你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我将脸埋在被子里,感觉到她的手轻柔地抚过我的头发和後颈,恍惚又回到儿时,在外面淘气闯了祸以後回家,挨了她一通臭骂耍赖扑在她怀里时她就是这样抚摩我的。
甘子期进得门来,在我身边徘徊了五分锺,见我没有停止哭泣的迹象,终於忍不住开口:“好啦,就算巴西输了,你也不必要哭成这样,德国和意大利也踢得不差嘛,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不去看决赛了吧?”
我胡乱揩了一下眼泪鼻涕一塌糊涂的脸:“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去了。我、我妈没了——”好象按动了开关,泪水又哗地一下从已经哭得刺痛的眼眶里涌出。
轻柔的动作,那宽大的手掌抚在我的後背,按我进一个厚实的怀抱。
我曾经以为,被家人弃之门外那天,是我这辈子最伤心的日子。可是妈妈走了,我才明白,最糟的,是那个带你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再也不能理会你,再也不会为你开心、为你生气。纵然是性格懦弱,妈妈她,还是从心底里爱著我的。
从今以後,我是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一无所有的我,就算是眼前这个温暖的怀抱,又能够留住多久?
“别离开我,陀陀——”
直到感觉那胸膛的肌肉明显变得僵硬,反应迟钝的我才抬起头来:“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头脑中混乱到了极点。
他看著我,沈默中的愠怒压得我又低下了头,除了反复说著对不起,我想不出什麽为自己辩解的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长长叹了口气,勾起我的下巴,用大麽指为我拭去了鼻翼两旁的泪水。
“不要说了,你没有什麽对不起我的。我明白,爱情这回事,不能勉强。”
那一瞬仿佛是站在了万丈深渊的边缘,我的背心被冷汗湿透:“不要,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求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一向伶牙俐齿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语无伦次过。
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麽,只觉得他再一放手,我就会跌进那黑暗冰冷的万丈深渊,从此再沾不到人海茫茫中一丝热气。
“不要哭。小维,我会等,等你爱上我的那一天。”
我缓缓抬头,看著眼前充满陌生感的他。这根本不象他说的话。
他的手指,冰冷如铁,从我灼热的唇上划过:“我不愿意一辈子只能做你的好兄弟。你是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是我不好,从一开始,就是我在勾引他,只为了排遣心底的寂寞无聊。兄弟做不成了,却又不能爱上他。
自私如我,也会对人心存愧疚,这可是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情。
“我——不值得你这样。”我艰难地开口,眼睛盯在他衬衣胸前的几点湿痕──留在他身上我的眼泪。
“不到最後怎麽会知道结果?你怎能肯定我这样做的不值?”
他抓过我手放在他的胸口,坚实肌肉下传来隐隐跳动。“答应我,让我照顾你这一生,不管是以什麽身份。”
眼前这男子——他是真的爱上我吗?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我允许他相陪?
而我,还有多少时间容他相陪?最後日子里,居然是他留在我的身边?
事情从那个晴朗的秋日午後开始,我竟想不起来,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甘子期,我是个烂人,身後藏著数不清的黑暗秘密,却拖累你这阳光男子下到这地底一般的漆黑,真是对不起。
却是无法补偿。
日子水流般一天天过去,盛夏的骄阳和暴雨是一个悠长的梦境,一呼一吸都是清晰可见。
偶尔会想起从前那人醉到死的温柔,已是恍若隔世。
报纸上会登出他曾经的演出照,说他的下落还是没人知道云云。
简单是彻底绝望了,变封锁消息为悬赏捉拿,想抓到他心里认为的那个凶手。
他以为,那个人是我。
可是我也很想知道呢,陀陀到底去了哪里?
这个国家确是很大,那样外表出众的一个人,身边没有钱也没有证件,竟然能够消失得如此无影无踪。
不,我不认为他死了,死人是藏不住的,这麽多天,他一定是在什麽地方逍遥著,失去了记忆,会更快乐。
只是为什麽,我一想到他会忘了我,忘了我的轻佻,忘了我的暴力,也忘了我的绝情,心里就会痛不可挡?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他已经取代了谢以文在我心底的位置。我却已经失去了他。
如果他再出现,我会不会原谅他的罪,只为了能有机会再度沈溺?
甘子期每天在我身边陪伴,为我每个微小的愿望忙碌,看他这麽照顾我这个天涯沦落人,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他,我手头碰巧有样东西可以随时把他们父子变成我的下属。
好容易躲开了甘子期的无微不至,逃到公园里发呆。我跟他一再保证,我不会寻死也不会失踪,保证让他一转身就能找到我,他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去给我买星巴克去了。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树荫里看溪流边垂钓的老人,顾自想著心事。所幸我是不会活到那麽长了,也就不用考虑到了那个年纪我该做些什麽。
“李维罗。”
我懒洋洋回头,惊得站了起来!
“怎麽——你会在这里?”
无论是她工作单位还是她住的地方,都离这家公园差了十万八千里。那得倒两次公车才能到呢!
都说爱情能让一个女人变得美丽,那麽,失去爱情也就能让一个女人变得丑陋?
董妮娜的脸色萎黄,瘦得脸皮紧绷在额头和下颌上,两头都尖尖翘起,样子有点吓人,象传说里的坏女巫。
“没想到?你大概在心里巴不得我已经死了吧?可是你还没死呢,我怎麽舍得死?”
她上下打量著我,那目光看得我极度不自在。
良久,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你的气色不错嘛。”
天晓得这话是从何说起!讳疾忌医的我,一听甘哥哥说让我去医院打针就耍赖,除了失眠时会吃一两片安定、连药都不肯吃。什麽气色不错?面如菜色是真的。还是冬天北方人搁屋外窗台上冻著的大白菜帮子那种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