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理不出思绪,一向沉静理性的思考方式是他的自豪之处。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能握在掌间的只有无力感,深深的无力像是一堆碎屑从他指尖滑落。
赶到米花市并不难,但想见一面却堪比登天。这在凯尔意料之中,但他不会就这样放弃。曾经他也想过找人突围进去,可西昂提点他若是来硬的,可能打扰小少爷养病并且关系会更恶化。
凯尔终于肯听别人的意见,他在林恩他们对面租下一间房,天天守在他们门外。医生外送员进进出出,似乎都得到某种口令,对守在外面的凯尔视而不见。
依然穿着似乎二十四小时都不换的黑西装,打著名贵却不炫耀的领结,一丝不苟地站在门外那株金黄灿烂的银杏树下等待,凯尔焦急却毫无办法。他只能在医生出入时,努力从他们谈话间听到些只言片语。
整整守了三天,第四天阴雨绵绵,空气中弥漫着细针般的雨丝,似雾似烟。几片金色杏叶飘落,在凯尔眼前缓缓落地。凯尔出神的凝视着它们,思绪也渐渐飘散。然而他的视野范围里却慢慢走进一抹不算熟悉的身影。
眼前的拐角处,夏冰缓缓走出来,他脚步坚定,眼神直视着凯尔,微笑着伸出手来:“初次见面,你好,大哥。”
67、沟通的开始
凯尔目光落到夏冰伸出的手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抬眸盯着夏冰的眼睛,只问了一句话:“林恩他怎么了?”
“他很不好。”
“到底哪里不好?!”凯尔不自觉向前一步,抓住夏冰的胳膊。
“因为你,所以他现在很不好。”夏冰直视着凯尔回答,声音清楚并不高亢。凯尔怔了下,眸光一沉,攥住夏冰的手更加用力,就好像他面前的人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在凯尔身上没有“暴跳如雷”这一词,因为他用不着,人们通常在看见他冷沉的眼眸,紧绷的侧脸就已经退避三舍。
夏冰依然平静地注视着他,没有退缩。让别人接受你就要不怕被质疑。
“大哥你在怕什么?”
凯尔眯着眼,难以置信地打量夏冰,他收回手,插进裤兜里:“你以为我怕你?”
“不,你怕家人受到伤害。你怕自己没能力。”夏冰轻轻笑了笑。他感觉得到凯尔因为他的话而变得更加气势凛然。当你试图剥掉任何人的保护壳时,他都会抗拒。尤其当这个人还是自己的“恶婆婆”时。
凯尔笑了,他低着头几声轻笑,带着极冷寒气弥散开来。湛蓝的眼瞳里雷光闪烁,他慢慢靠近,俯下身用审视商品的目光盯着夏冰,感受着对方因自己针刺般的视线而微微不适。这才是他习惯的礀态与境况,他怎么会被一个小小的夏冰压住气势。
“你有什么资格评论?你在我眼里什么也算不上,你能带给他什么?你们没有未来,你们不会幸福!你只会伤害他!”
“在伤害他的人是你。你是他的血亲,就算他选择我,你也会成为他的遗憾,你想让他的生命欠缺一块吗?”
“选择你,你觉得他会选择你?为你而放弃这个家族?”凯尔冷笑,他很少笑,所以笑起来更渗人。
夏冰静静地瞧着他,淡淡地回答:“是的,我们会在一起。”
凯尔沉默了,他没想到夏冰会这么冷静。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方针是否错了。可是他没有错,他只是想保护这个家,他不希望看见任何危险,哪怕是虚无缥缈的假想。对,没有错!
夏冰从凯尔眼中看见些微裂隙,当一个人反复强调自己没错时,那也是他心灵动摇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凯尔眼前。
那是一张存折。
“我知道在你眼里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但它足够我跟林恩生活下半辈子。以前我没什么开销,队里报销一切,吃住都在宿舍,奖金薪水都存起来了。算是小有积蓄。我现在生病,不知道会滑到什么时候,如果提前退役,我已经想好去舞剧团做教练。对林恩,我也很有信心。大豪宅没有,但温馨小家还是有的,我觉得这已经够了。”
夏冰缓缓道来,不疾不徐。他只是在陈述事实,他想让大哥了解。这毕竟不是生死敌人,他跟自己的爱人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
凯尔瞟了眼他手里的存折,并没有舀过来细看,根本不用瞧,那上面的数字一定不够平常花销的零头。头一次,他认真地打量夏冰,这样年轻还带着些青涩的脸上没有一点迷茫与退缩,他突然发现,夏冰跟林恩有一点点像,就是两个人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一样的坦然,一样的爱意。
“哎呀!色狼啊非礼啊~~快来人啊~~”路边的别墅窗口大开,真夜冲着外面吼了一嗓子。顿时路人纷纷往这边行注目礼,凯尔那架势,那气场,怎么看怎么像黑帮老大欺负良家妇男。
他有些气恼的抬头冲真夜一咬牙:“真夜!”
嚣张的姐姐大人眨眨眼,吐吐舌头:“这不是大尾巴色狼嘛~~要我打电话给动物园吗?”
凯尔瞪了她一眼,转眸定定地注视夏冰几秒,他伸出手比划着似乎还想说什么,突然头顶一凉,哗啦啦倾盆而下一桶冰水,将凯尔浇成个落汤鸡。他还从未试过如此狼狈,西服革履全部湿透,这种天气本来就阴冷,这当头一桶冰水浇得凯尔一哆嗦,抬头想怒斥真夜几声。
程卿探出头来,又抬手拎起一水桶冲下面的凯尔吆喝:“没浇够啊!再来一壶?!”作势就要往下倒。
凯尔也是血肉之躯的人,这大十一月被劈头浇桶冰水让他也难以忍受,压制着怒气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人。
这也算是个开始,不是吗?夏冰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话凯尔都听进去了。对陌生人尚且有几分容忍,为什么不对亲人更多些耐心呢?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林恩的大哥就是自己的大哥。
凯尔并没有离开,他坚持要见到林恩不可。就算知道这可能是场骗局,他也要亲眼看见林恩完好无损。可林恩也铁了心就是不见,手机卡也换了,巴赫家流淌着执着不屈的血脉,所以两头较劲都不肯松口。
而凯尔哥哥,凯尔大魔王很快就有了新盟友。说盟友不太恰当,应该说是难兄难弟。英国皇家舞学院那些人自从方小明无意中说漏嘴之后,便天天在此蹲点。他们对凯尔是有印象的,那代表着巴赫家权威啊。对于他为什么也蹲守于此,显然检查团们没娱记记者的八卦精神,在试图达成统一战线而没能成功后,这家门口就变成两片阵营。
左边是魔王大哥的超强气场,压迫得方圆百里都无蚂蚁路过,鸟兽踪迹全无。亚历山大出门约会都改了路径。天气不好的时候,西昂站在他身后撑一把伞,远远望过去跟黑手党教父驾临差不多。
右边那些皇家学院检查团相当有耐心,就好像来旅游观光带着爆米花瓜子,看见有人出来就上前递名片。除了吃饭睡觉不在外,其余时间全在外面站成一排排,不知真相的还以为这处私宅出了大文豪,已经今非昔比变成旅游胜地呢。
这两股反差巨大的气场纠结在一起,行了一股与众不同的风景线。
“大哥其实很关心你。”夏冰从卧室窗户往外眺望,目光一偏就瞧见检查团那些人冲他挥舞小旗。连忙将纱帐拉上。
林恩扯起嘴角笑笑:“我知道。并非我一心想跟自己亲人割裂,我也想全家团圆,和乐融融。是他不想,他不肯听。那我就不能妥协。”
“你需要给他时间。”夏冰再次站到窗前,轻轻撩开窗帘,看见西昂似乎在询问凯尔要不要喝水,后者轻轻摆手拒绝了。
“他当了这么多年家长,突然发现自己保护的弟弟妹妹都长大了,会受不了。”夏冰顿了下,转过头:“我一直不知道,你爸妈……”
“哦,我妈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老爸是个老顽童,早早将家族事务交给大哥后,就自己天南海北游玩去了。”林恩站起身将夏冰拉过来,吻了吻他的额头,眼神有点飘渺:“以前我们小时候出过一次意外,你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太显眼了,很多人都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我要靠政府福利救济金度日,他们就能好吃好喝?”
“于是有一次姐姐的生日宴会上,溜进来两个无业游民,他们带了浓硫酸,自制炸药想绑架我们几个来要钱。当时大人们都在屋子里,只有我们几个小孩在外面玩,然后他们冲过来抓住了蓝沫姐跟我,大哥跟真夜姐那会都吓坏了,他们也还都是小孩子。连回去叫大人都忘了。还好是西昂机警,趁着坏人不注意把我跟蓝沫姐救了出来。不过硫酸还是洒出来些,我的右脚踝像烧起来一样痛,我大叫着在地上打滚。大哥跑过来抱着我安慰我,一直到救护车来他都抱着我直到医院。”
“幸好那时候小恢复能力快,而且找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设备。什么伤疤也没留下,光洁如初。但大哥却很自责,他认为他没能当好一个兄长,他让我们处于危险当中。可人活在世上,怎么可能全无危险呢?有人走路都能被楼上花盆砸死,那是不是所有人都要不出门了?”
林恩慢慢诉说着他的过往,这是夏冰没可能参和知道的。但是未来他们将在一起经历所有风风雨雨。夏冰搂着他的肩,拍了拍,低头在他耳边倾诉:“他是个好哥哥,他会明白的。”随即放开手,将落地推拉窗打开,搬了把椅子放到窗旁,选择了最舒服的礀势一靠,用有些耍赖的语气说道:“我想听你的小提琴。”
林恩怎会不知他意思,有些无奈,有些了然,更多的是暖意盎然。他架起自己的小提琴,轻轻滑过琴弓。
明媚的阳光顺着风扑进来,纱帘飞扬,还带着几缕冷香。
树下的西昂微微一怔,抬头望向别墅:“是小少爷的琴声。”
“嗯。”凯尔也抬起头,望着那半敞开的窗户,纱帘漫漫,只有优美的琴音飞旋而出。这琴声舒缓悠扬,蕴含了世间所有美好。飘渺不定的音符诠释着转瞬即逝的美丽,世间没有最美,红颜易老,英雄白头,可你听着它,在耳边娓娓道来就觉得两个人白头偕老,你牵着我的手,我牵着你的手就是最美。
凯尔从内心深处叹出一口气,凛冽的眉间露出点点疲倦,他低下头问西昂:“他们真的快乐吗?”
“大少爷,您不是都看见,都听见了吗?”
“眼睛也是会骗人的,耳朵也是会说谎的。”
“这只有小少爷经历过后才能知道。您不相信他吗?”西昂轻轻说道。
凯尔垂下目光:“如果他们不需要保护,那我还要做什么?”
“大少爷,小少
爷他们都长大了,他们能为自己负责。”
凯尔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听着林恩的琴音,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二天凯尔没出现,第三天也不见人影,就在大家以为他想明白又或者心灰意冷已经回柏林的时候,有人按响林恩他们的门铃。
真夜瞟了一眼可视电话便要挂断连接。
“等等,听我说!”屏幕里的人正是艾伦,他满脸焦虑。
“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好走不送!”真夜沉着脸要挂点电话,千军一发之际,艾伦有点嘶哑的声音从电话里蹦出来:“我真有急事!凯尔他出事了!”
68、夏林恩诞生
“凯尔原本要回柏林,但在开车去飞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现在生死不明。”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凯尔尽量冷静地将事情简要叙述。跑车是够拉风却并不实用,后座只能容下俩人,真夜跟蓝沫只能稍后打车过去。
林恩冷着脸,紧绷的线条从额头勾勒到下颌颈处,深沉的双眸凝视着前方的某处。夏冰握住他的手,轻轻拍着手背。林恩侧过头,垂下目光,对夏冰露出短暂易逝的笑意:“没事,他是大魔王,哪有没被讨伐就自己挂掉的理由。”
坐在前面副驾驶座的艾伦长长吐出一口气,就像胸腔里充满膨胀的气体,为避免涨破而开口舒缓心绪:“如果他不是这么着急离开,如果你肯见他的话……”
“闭嘴!”林恩语气焦躁地低喊。
艾伦双手竖起,点点头,再没言语。车里一时间陷入凝重的沉默当中。
车窗外的景致流水般飞逝,每天都有意外发生,没发生前人们都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所以从来都不珍惜与人相处的时光。突然之间,儿时画面在透明车窗上一一闪过,具体细节已经泯灭在时光长河里,但那些身影却难以抹去。
因为练习太困而在琴室睡着时,有双手将薄毯盖过来。
因为打架闯祸而被同伴家长告状时,有双手一直放在肩头,给他支援。
因为贪吃冷饮半夜闹肚子时,有双手抱着他彻夜不眠。
这些为什么总要到生死一线的时候才能想起来?林恩开始检讨自己,真的有跟大哥好好谈吗?如果多点耐心,多些坚持,是不是可以早点把事情解决?他总是指责大哥不理解他,大哥固执,大哥简直是一切美好爱情的杀手,是恶毒巫师是该被绑上十字架执行火刑毁灭的罪魁祸首。
但真的这么罪不容诛?
林恩低下头,双手撑住额头。他恨过大哥,可现在他危在旦夕,而自己又能做什么?亲哥哥,一奶同胞,血脉相连,而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趴在病床前嘶声力竭地喊:哥哥啊你快回来张开眼看看~~他怎么能容忍这样无能的自己!
夏冰微微蹙了下眉,手动了下。林恩立刻感觉到,低头一瞧自己因为想得太入神而将学长的手抓得太紧。他连忙松开,轻声抱歉:“对不起……”
夏冰摇摇头,和煦地弯起唇角,然后伸手揽住林恩的肩。
透过后视镜,艾伦专注地瞧着相互依靠的两人,林恩眉头轻皱,低头细语呢喃着什么。而夏冰则伸手轻轻揉着他的额角,表情心痛而沉静。他们之间严丝合缝,似乎再没有人可以介入分毫。
好刺眼。
艾伦撇开头,他又有挥马鞭的冲动,心脏的位置紧紧揪动,随着呼吸传送着某种沉钝的痛楚,很快就麻痹所有知觉。他闭上眼,手指收拢,在掌心里烙下深深指甲痕迹。
“咕咕咕……”一声异常叫声在车内响起。
沉浸在各自心事中的人们都一愣。这种嗓音,这种声线,还有空气中弥漫的某种骚味……
“亚历山大!”夏冰惊讶地看见从车后挡风玻璃处窜出一道熟悉的小身影。跳到座椅靠背上迈着端庄的脚步,仰着高傲的小脑袋,似乎其他人都是它虔诚的子民。但显然它霸气侧漏的礀态引起艾伦的极度反感。
“这么脏的东西怎么可以……!噢!它还还……!”艾伦惊恐地瞪着亚历山大。对于拉屎这一词汇终究没说出口,但亚历山大非常高傲地撅起屁股,扑哧冲着旁边的车窗就是一重磅炸弹。
艾伦世家出身,甩出平民生活好几条街区,对这种城乡结合田园鸟有着本能的恐惧。
“让它出去!”
“不行!”林恩坚持不肯。放亚历山大独自出去一定会走丢,没听说还有乌鸡能记路回家的。但现在折返回去安顿它也来不及,唯有带着一块前往。艾伦见林恩阻止,也就闭口不言。青白脸色一直持续到医院门口都没丝毫回转。
风火火地冲进医院特别病房里,正好有护士从里面出来,林恩一把抓住她胳膊,忍不住急躁地喊道:“凯尔是不是这间房?!”
小护士被吓一跳,抱着病历卡抖了抖,眼眶都红了。林恩见她不说话,将她往旁边一推,自己冲进病房内。
刺眼的白,到处都是一片白。包括病床上蒙着被单的人形轮廓。嗡地一声,林恩觉得大脑瞬间空白。手脚的血液逆流,冰凉彻骨。他木然地往前走,听得见自己呼吸成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