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去去皆定数,诸相万物莫强求。”
“……”他不语,垂下眼睫轻笑。
“施主极具慧根,可惜尘缘太重,执念太深……妄念成魔啊。”了然满目慈悲地看着他,“临别之际,请听贫僧一
劝:放下执念,自在即来。”
放下?
他一怔,随即笑了,向大师合十作别。
返程下山,温暖的午后,新绿枝头泄下的阳光似明澄的流水。
春光明媚,满目生机勃发,唯有他的前路是无尽黑暗。
等待他的,是坠身阿鼻地狱,永受轮回之苦。
他义无反顾。
那是他最后一次踏足佛门圣地,两个月之后他搬进了方遒家。
秦淮拧开水龙头,掬一捧水拍在脸上。
冷水使他清醒,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俊秀卓然的容颜依旧,只可惜身已老,境已迁……
他再一次向镜中的自己牵起嘴角,笑容好似灰烬。
整顿心情,回到餐厅里,隔着一张桌子,就听到游亦儒难掩惊讶的声音。
“你说什么?又是紫罗兰?……还送了整整一屋子?”
从侧面看过去,男人举着电话,表情是少有的凝重。
他装作没看见,得体有礼地轻轻拉开椅子重新坐下来。
“哦……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游亦儒见他回来,草草挂掉电话。
再笑起来,多少就有点不自然,“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人多。等了一会。”秦淮淡然一笑,问:“联络到方遒了吗?”
“啊……Linda说公司里出了一点事,他走得晚了一点,应该……就快到了吧。”
他很少这样,说起话来缺乏底气,明显是在搪塞。
“哦,是吗。那就再等等吧。”秦淮点头,将头再一次转向窗外的夜景。
方遒到达餐厅的时间是八点二十七分。
当那挺拔修长的身影出现的一瞬间,游亦儒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老方!怎么才来?!”他有些过分热情地迎上去,似乎又意识到不妥,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那个……你没事吧
?”
方遒很以为怪地瞄瞄他,“我能有什么事?”
游亦儒愣一下,上看下看,寿星先生除了穿得比平日正式一点,显得比平常更帅一点,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同。
他如释重负,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
方遒却不理他,直接拉开椅子坐下,对秦淮歉然一笑,“抱歉,遇到一点事,让你们久等了。”
“没关系,反正这里的夜景很美。”秦淮的笑显得很舒润。
“饿死了!快点上菜!上菜!!!”一旁的游亦儒开始哀号。
“就知道吃。你真的是饿死鬼投胎!”方遒斜他一眼,不满地皱起眉。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拖了那么久,我们现在都开始余兴节目了。”
“好啦,我补偿你!”方遒摊手,“今晚这顿我请客好了。”
“真的?”游某人闻言一双不大的眼睛顿时流光溢彩,一把拉住正好送来餐前酒的侍者,“快去,把你们的菜单拿
来。”
“好的,请先生稍等。”
侍者很快返回,将印刷精美的菜单奉上。
“我来看看……”游亦儒翻着菜单,其上罗列的精美例图令人目不暇接。
看了几页实在难于取舍,他放下菜单问坐在左手边的秦淮,“美人,你想吃什么?”
“我?”秦淮抬头笑着将目光投向方遒,“客随主便,既然方遒请客,我什么都好。”
“那怎么行?”游亦儒惊呼,“美人,你真善良。”
他冲安然端坐在主位上的方遒努努嘴,“这家伙请客,当然要点最贵的……”说着,又将头转向立在桌边的侍者,
“来,告诉我,你们店里什么最贵?”
没等侍者回答,方遒将手中的高脚杯放下,幽幽答道:“人才。”
“噗——”秦淮将酒杯从唇边移开,忍俊不禁地拿起餐巾擦擦嘴角。
游亦儒则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着方遒,“老方……你、你……”
“我怎么了?”方遒神色如常。
“你……”游亦儒完全被挫败了,摇头叹气,“你摆这种脸,还讲冷笑话。冷得我连肠子都缩短了三寸。”
“怕什么,又不是缩你命根子。至于反应这样激烈吗?”方遒仰头喝下杯中的酒,尽显“毒舌”本色。
“呵呵,你们俩真是绝配。”秦淮晃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
片刻之后,侍者陆续将菜送上餐桌。
主菜是巴旦豆焖鲈鱼,新鲜的鱼肉清淡质朴,带着其赖以生存的河流气息。
“对了,方遒,亚隆那个项目进行的可还顺利?快要竣工了吧?”
秦淮熟练地用刀叉切开鱼肉。
“差不多了。”方遒取过餐巾印去嘴角酱汁,“就等着相关部门审批核准销售许可了。”
“这样你总算能功成身退了啊。”
“是啊……”方遒对“功成身退”四个字报以苦笑,“差一点闹得身败名裂啊……还多亏你的帮忙。”
他向秦淮举起酒杯。
“一点小忙,何足挂齿。”秦淮与他碰杯。
“喂喂,你们两个礼尚往来,当我是透明的啊?”
游亦儒指指自己的鼻尖,不满地出声抱怨。
“你急什么。等许可颁发下来,不就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了?”
方遒放下酒杯,勾手唤来侍者重新斟满。
“说的也是啊。”游亦儒点点头,“香港深町可是一条大鱼,据说他们刚刚开始融资内地市场,我得加把劲拿下它
。”
“你没问题的。不是还有秦淮帮你吗?”方遒的语气里泛起淡淡的不满。
“嗳,老方,你还在为我挖走美人不满?”游亦儒揉着额角斜眼看他,似在挑衅,“他每天晚上还不是回到你那去
?做人要知足。”
这句话,刚好被经过的一位侍者听到了,纵然专业素养再好,还是向他们投来一抹好奇的眼光。
“……”方遒狠狠瞪了随意乱放炮的老友一眼,寓意明显:公众场合,注意影响,!
“咳……”游亦儒被他这一眼瞪得也觉出一些尴尬,取过酒杯半遮住脸。
“他这人口无遮拦惯了,你别太计较。”方遒转而向秦淮解释。
“没关系,他说的是事实。”秦淮又是淡淡一笑。
餐厅里格调高雅的灯光与俊秀的五官相映,很容易就显出了有别于平日的诱人风情。
坦然淡定的回答,反倒让方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取过酒瓶亲自为三个人空掉的酒杯斟满酒。
“喂喂,老方,你的脸干嘛那么红?”旁观者清,游亦儒懒懒靠上椅背,恶趣味地戳穿他。
“我喝了酒会脸红,有什么奇怪?”射去一道愤怒的眼神,方遒扬眉道:“游亦儒,你别总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
“我就是小人得志。”,游亦儒脸不红气不喘,怡然举杯冲秦淮一笑,“美人,预祝我们未来的合作更上层楼。”
秦淮应邀举杯啜了口红酒,抬眼微笑,“合作谈不上,我跟游经理不能比的……”
“美人,你这么客气,怎么让我感觉好像是在跟我划清界限?”被称作“游经理”的人皱起眉。
“不是‘好像’”方遒摆摆手插话进来,“他‘就是’在跟你划清界限。”
抬手拍上老朋友的肩,他故意补充道:“老游,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没错。”游亦儒不气也不恼,竟坏坏笑着点了点头,“我还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似乎是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回应,其实却是个分明的暗喻。再一次提醒方遒,不能冒然交付真心。
方遒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眉头便不动声色地微蹙了起来。
“你们两个想不想吃甜点?我听说这里的柠檬酥很不错。”
秦淮适时岔开了话题,席间刚刚才涌上来的微妙感觉顷刻消失无踪。
“好啊!好啊!柠檬酥吃十个都不在话下。”游亦儒又来了兴致,“反正是老方请客嘛。”
“你还真是唯利是图,干脆要一百个,撑死你为民除害算了。”方遒鄙夷地看他一眼,伸手招来侍者点了柠檬酥和
Espresso。
“嗯……好吃!”咬下一口做工精美的甜点,游亦儒发出由衷地赞叹。
“是啊,还真是名不虚传。”秦淮也难赞不绝口。
“饭后甜点就得像这样才行。我很满意,我说老方,你这餐请得真是……”游亦儒的招呼没有像刚才那样得到及时
的回应。
突如其来的寂静,将秦淮的目光也吸引过去。
奢华的奥地利水晶吊灯映照着格调雅致的桌椅,方遒盯着盘子里的柠檬酥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很显然,他的心思早就飘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所以,才对游亦儒的话置若罔闻。
不管在什么场合,男人俊美有如雕塑般的轮廓都十足地吸引异性眼球。
但此刻他周身散发的凝重气息,虽然令人侧目,却避之唯恐不及。
“老方?”游亦儒与秦淮对视一眼,试探着伸手去推方遒的肩膀。
一直发呆的男人微微一惊,方才回神。
他抱歉地笑笑,揉揉眉心,“对不起啊,白天忙了一天,刚才又喝了酒,有点精神不济……”
解释的尾音,被压得很低。
他端起面前的咖啡杯,没费什么劲就把一整杯苦郁得令人咋舌的黑色液体全部倒入喉咙。
24.余兴
“既然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秦淮最先站起身来。
“是啊是啊,过个生日把寿星累倒了就真的罪过大了。”游亦儒也跟着站起来。
“哎……一年就过这么一次生日,现在就回去多扫兴!”方遒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用卡拍在桌上,“跟我走
——余兴。”
说完,他迈开长腿就往餐厅外面走。
剩下两个感觉出他不太对劲的人,也只好急急跟上。
“先生,您还没有签字……”结账回来的侍者也追上来。
走在最后面的游亦儒停下代方遒签了名取回信用卡,又向侍者道了谢。
转身的瞬间,他的眼光,落到桌上那盘一动未动的柠檬酥上突然定住,
随即,就抬起手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头。
真是百密一疏!
即便一直形影不离,他这个局外人,永远都不会像方遒那样,把六年前那段感情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方,你真是个情圣!
他看向餐厅的门外,自嘲地笑了笑。
这世上,向来人以群分。
多日未曾造访的“12”依旧像个在暗夜中肆意妖娆的绝色女子。
午夜已过,喧闹舞蹈的人已经散去。
照明的光线被调暗,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罩上迷离的暗影。DJ换了音乐,一曲大提琴协奏,低沉哀婉的呜咽声唱出
夜游灵魂的寂寞。
吧台的那一端,真的有一个宿醉的男人趴在台面上哭得一塌糊涂。
方遒坐在高脚椅背上,向男人投以怀疑而鄙视的一瞥。
“喂,那位老兄到底怎么了?”游亦儒倾身去问站在吧台内擦着玻璃杯的尹航,表现对八卦的极度热爱。
“那个啊……”尹航轻轻昂起下巴探头看了一眼,姿势很优雅。
“一个大叔,搞婚外BL,被骗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尹航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
“啧啧,迷途的羔羊啊……呃,不对,是老羊……真惨啊。”游亦儒半真半假地哀叹,连连摇头。
方遒坐在一边,将来龙去脉听得清楚收回目光又看了那男人一眼,扯起唇角冷冷一笑,将头转向另一面。
转过来,对面就是秦淮。
男人将酒杯贴在唇边,却久久不动,似乎也在看那个恸哭不止的倒霉蛋。
即便坐在灯光幽暗的酒吧一角,他眉角眼梢的温润让人有种沐浴在秋日午后阳光下的怡然。
只不过,他此刻的表情十分特别,近似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纠结。
没有谁会对一个酒后撒风的陌生人怀有这样复杂的感情。
方遒又回头看了一眼,对面除了那个中年男人,只有一片黑漆漆的空掉的卡座。
“你在看什么?”他凑近一点轻声问。
“嗯?”将目光收回来,脸上那种奇怪的表情也随之消失,秦淮一笑,“没什么,看看热闹。”
“这种人也就只能一辈子被当做示众的材料吧。”方遒呷一口杯中的酒,声音就不经意带了丝嗤笑,“有了家还出
来乱搞,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是啊……”秦淮垂下眼睫,声音很低,“不过,为了一场骗局落得一场空,也挺可怜……”
方遒端详着杯中清透的琥珀色Whisky,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秦淮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方才回神扬起唇角,“嗯,谁说不是呢。”
跳跃不定的灯光中,依稀见他嘴角笑意渐浓,似乎在讥嘲自己。
“寿星,今晚怎么不喝Tequila?”将手中调好的酒递出去的间隙里,尹航笑着问。
“人总要有换换口味的时候。”方遒好整以暇地向他举杯致意,一笑,“Tequila有点太浓烈了。”
说罢,他仰头干尽杯中的酒,任凭几乎灼伤口腔的温度伴随着回荡的酒香,麻痹了整个脑神经。
“别喝这么急,Whisky虽然温吞,其实很容易醉的。你该知道它的后劲很足。”
吧台里的男人笑着淡然提醒,不紧不慢地将他的杯子重新斟满。
“哈,人生难得几回醉。”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到很有趣一般,方遒笑着抬眼看了一下他身边的游亦儒,“老朋友,
你说是不是?”
“对。没错……”游亦儒眨眨眼,看看他身侧的秦淮,“何况,酒不醉人还能自醉呢。”
明显一句语带双关的话,再笨拙的人都能听出里面玩笑的调侃。
本以为说出来,又要迎接方遒一记狠狠地眼刀,结果平日不苟言笑的寿星微笑着,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又将第二
杯Whisky一饮而尽。
猛灌酒的样子就好像回到六年前的某个夜晚,游亦儒心里猛然咯噔。
“喂喂……”他伸手去夺老友的酒杯,“老方,咱能自醉的时候,就别再浪费酒了吧,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