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他的怀抱。
结束得太过突然,导致方遒一时回不过神,还维持着圈起手臂抱人的姿势。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放下手,轻轻咳了一声。
“我的……很不错吧?”黑暗里,听到秦淮含笑的声音。
“不错……有点……意犹未尽。”
“呵……方遒,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没什么,我向来喜欢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人到了你这个层次和年龄,不都已经学会自我保护了吗?”
“那不是自我保护,是磨损。确实年龄一大,相信的东西就越来越少。”方遒下意识推了推眼镜,“我只是既不再
玩世不恭,也懒得疑神疑鬼罢了。”
秦淮笑出声来,“方遒,我要再说一次,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有时间的话,真想好好和你谈谈心。”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别告诉我你要搬走。”方遒试着缓解沉重的气氛,玩笑道:“在上海,房租这么便宜
的地方可不好找。”
“可不是……”秦淮感叹道,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悲哀。可他的声音在黑夜里传进方遒的耳朵,总像是携带者
无可名状的叹息。
说完这句话,病房里又安静下来。
黑暗空间里突然造访的静谧,总有些令人心慌憋闷。
“你怎么样?还怕吗?”方遒向着秦淮身在的方向关切地问。
“怕啊。”秦淮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来,“但是又不太怕。”
“怎么说?”
“怕,是因为从前的某些事,让我不习惯又窄又黑的地方。”他的声音依旧透着淡淡笑意,“不怕,是因为你在这
里……”
他略作停顿,接着说:“方遒,你是个好人……你应该有更美好的生活,而不是……”
“不是什么?”方遒追问。
“……而不是,跟我这样不人不鬼的家伙混在一起……”
秦淮笑得很平淡。夜色中,他年轻的容颜仿佛月色中努力芬芳的月下香,却透出一股天明时分就要迎接凋谢的决然
。
方遒直看得心惊。
他伸出手,牢牢抓住对方的手腕,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在空气中一般。
他拉他并肩坐在病床的床沿上,仔细斟酌好词句才缓缓开口:
“秦淮。我们都不是小孩子,活到今天,也必然有属于自己的成长轨迹……
“我从不强求得到什么,甚至有时候对自己的人生采取了放任的态度。但是只有你……我坦白,见到你的第一眼就
被你深深吸引住了。我对自己说,这个人也许与你同病相怜……
“我们都病过痛过,也许久病成医……然而,往往医者不能自医。既然有幸遇到了,那何不放下心防,来试着治疗
彼此呢?就算前途未卜,有一天不能继续,也好过带着伤痛走下去……”
“不,不是这样的。”秦淮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方遒,抱歉,我没有你的勇气,没有你这样乐观……我害怕‘旧
伤未愈患新创’。与其承担那样的风险,还不如自己这样过下去。
“毕竟,心死的滋味,谁尝过一次,都不想有第二次……”
夜的黑,是一种诱惑的颜色,使人在软弱中放下心防。
无论是这样的方遒,还是秦淮,都是对方平日里所未曾见过的。
可惜的是,两个寂寞的灵魂相撞,方遒只听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声回响……
眼前的这个男人,将心事剖白,一番话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却让人感到绝望。
他一时呆住,竟不晓得该再说些什么好。
他突然觉得烦躁,很想去走廊吸一支烟,遂起身。
秦淮在身后轻轻抓住他的手,问:“你去哪?”
他回头看他。
秦淮的神色是温柔的。
他的瞳孔是湿润的漆黑,仿佛有隐隐波澜,衬着长长眼睫投下的阴影,似乎随时都会有眼泪滴下来。
“我只是想去吸支烟。”方遒推开他的手。
秦淮闻言,似乎清醒,垂下手,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淡淡地说:“哦,你去吧。”
这样的姿势,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现。瞬间提醒方遒他有很严重的“幽闭空间恐惧症”。
方遒突然心酸,在床边站了很久才重新坐下。
“好了,我不去了。”
他抖开被子,披在秦淮肩上,“不早了,你睡一会吧。”
“那你呢?”
方遒拿起另一床被子,“我打地铺。”
“那怎么行,你是病人啊。”秦淮提出异议。
“不然呢?难道我们挤在同一张床上?”方遒突然觉得室内空气有些稀薄。
“有什么不行?”秦淮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
方遒在心里激烈地斗争了一番,还是挪过去,在他身边慢慢躺下。
这一夜,他们两个人和衣背靠背躺在医院不算宽敞的病床上。
夜凉如水,从窗帘缝隙里透射进的月光染得一室清辉。
一整夜,为了不惊扰对方,他们都小心的一动不动。
因为睡得很浅,方遒在稀薄的晨光中醒得很早。
他侧过脸,不出所料,身边的位置还是空了。
被子在自己的身侧被压得很好,另一边却完全掀开了。从床单褶皱上还能依稀判断出曾经睡在上面那个人的修长的
体型,可是秦淮已经不见了。
愣愣地看着那空缺发呆了几分钟,他才起床整理仪容。
病房中暖气开得很足,梳洗完毕的他走到饮水机那里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杯子刚刚沾唇,就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喂,你今天要做出院检查,不可以喝水。”
那是秦淮特有的,沉淀得很纯净的声音,研磨进耳朵里还带着淡淡的磁性。
方遒放下杯子一笑,随即蹙起眉。
“还要检查?你上次住院的时候也没见这么麻……”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果然人刚刚起床的时候情商是最低的,他怎么这样不经大脑就提起禁忌的话题。
“你的病跟我不一样,神经系统的病一旦偃旗息鼓,就跟没事人一样。”
秦淮却没表现出什么反感或回避的情绪,公允地就事论事。
方遒抬起眼去看他。只见男人穿了一件英伦式风格的长大衣。不管款式还是色调都设计的那么恰到好处,厚重的颜
色衬得整个人既清俊又出奇高挑。
他在病房门边靠着,优雅修长的身形,衣着品味又很好,就连周围的空气都被渲染出飘逸的美感。
他神色安然地与方遒对视,眉目间似映着水墨江南的丹青。
两个人看着彼此,不知为了什么,都释然地笑了。
方遒回过头去整理床铺,听到秦淮踱步进来的声音。
“你起这么早,去了哪里?”他问。
“回家收拾一下。你总不想刚到家就看到满屋灰尘吧?”秦淮白皙的容颜上绽出淡淡的笑意,晨光下恍如薄雾。
天亮了,雾就散了。昨夜心灵的悸动,不过是春梦一场……
医生带着两个护士在早饭时间后来到病房。
抽血,拍X光,钡餐检查,最后表明除了慢性胃炎引发的粘膜损伤之外,方遒没有其他疾病。
医生叮嘱他要注意饮食后,大笔一挥在出院通知单上签了字。
方遒顿时感觉双肩轻松了不少,但还是没舒展开眉头。
一大早空着肚子,喝下一大碗胃肠彩超显影剂,导致他现在嘴里满是一种铁锈的味道。
他看看身边的秦淮,突然怀念起一种薄荷的清香。
跟医生道了谢,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诊室。
方遒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想着心事。
在医院的大门口,右肩,被人不经意撞了一下。
撞他的人与他擦身而过。
“对不起啊……”
有人在身后道歉。
方遒没回头,只是挥挥手,示意没事。
身后的人静了一下,随即试探着叫了一声——“方遒?”
清朗而柔润的声音,微微沙哑大概是因为太过激动。
然而落进方遒耳中,却如同利刃破空,将他的双脚牢牢钉在原地。
21.礼物
走在他斜后方的秦淮也听到了。他回过头,就见到方遒立在原地,脸色铁青。
紧接着,他看到后面跑上来的人——纤细秀美的年轻男人。
跳脱闪亮的发丝,绮丽骄傲的眼梢。从骨血中透出不羁。
根据经验判断,他的脸上本该有着因为知道自己光芒耀眼,卓然不群,而显得……踌躇满志的神色。
可是……眼下并没有。
“方……遒?”似乎不大敢确定一般,他迟疑着绕到目光冷峻的男人面前,眼里突然燃起一丝惊喜的火焰,“真的
是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方遒看着他,如同注视着一片废墟。半晌,才扯了个不算笑的笑容,“对不起,你是哪位?我们之前见过吗?”
从秦淮的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依稀看到方遒说话时的表情。
精致雕塑般英俊无畴的侧脸,带着一种谁也读不懂的阴郁,一动不动地盯紧对面的人。
年轻的男人微微一怔,抬起头看着方遒,眼神里有些异样。
他没看清楚那双黑色瞳孔里闪过的究竟是怅然还是别的什么,就只听到对方有些失落有些委屈的声音,“方遒,你
在生气吗?……我是丁昱……小昱啊……”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像是有点烦躁,方遒冷冷地甩下一句,转身走过来拉住秦淮的手,“我们走。”
对于方遒的漠然,那个自称丁昱的男生倒好像没有很在意。
他追到车边,敲打着车窗,“方遒,你听我说……”
刚刚几乎是被塞进副驾驶位置的秦淮扭过头,看到握着方向盘的方遒始终不发一言。
车里车外二人无声的对峙,不用猜,也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局面。
秦淮无声地叹息着,刚刚将车门打开一条小缝,就听到方遒用极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不要动。”
“之后我会跟你解释。现在请留在我身边。”
语调中,有种求助般的故作坚强。
这样的方遒,又是前所未见的。他一愣,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咔哒一声,车门随即落锁。紧接着身边的男人大力踩下油门,车子便尖锐呼啸着绝尘而去。
秦淮回过头,在车轮卷起的微微烟尘中,他看到车位脸色苍白的男生猛然睁大眼倒退了一步,渐渐现出一种悲哀的
神情来……
这一次,漫长的沉默比哪一次延续得都要久。
直到车子停在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秦淮拉开车门下车的瞬间,才被方遒低低叫住,“秦淮……刚才……”
“你不用解释……”他笑起来,转脸看过去。
“……”方遒用深邃的眼神盯住他好一会,“为什么?”
秦淮继续笑得温和淡然,“‘合租合同’第七条——不过问对方隐私。那是你的隐私,不是么?”
方遒不动声色地把的目光投在他脸上许久,方才淡然而失落地笑起来,“说得也是……”
接下来的日子就恢复了正常。
秦淮开始在游亦儒的公司里上班,处事得体沉稳的男人到了哪里都如鱼得水。
每天和方遒一起吃早餐,下楼,在停车场道别,分别开着自己的车到相反的城市两端去工作。
公关工作必要的应酬很多,于是秦淮越来越忙碌,倒是方遒一个人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日照时间就被拉长了。
而后,午后可以听到鼓噪的蝉鸣。
将干洗的衣物在洗衣店悉数取回挂好,衣橱换季的时候,方遒才惊觉夏天已经到了。
这天早餐的时候,秦淮从杂志上抬起头,问:“方遒,你今晚有没有空?”
“什么?”方遒低着头切开盘子里的煎蛋。
“庆祝。”
“庆祝什么?”
这时候,方才听到秦淮笑出来,“方遒,你忙糊涂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啊——”方遒一拍脑门,自嘲地笑起来,“看我,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嗯,是游经理告诉我的,他说今晚为你找场子好好庆祝一下。”秦淮优雅地用纸巾印一下嘴角,“他还说,请你
务必赏光。”
“哼,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方遒不领情。
秦淮笑了,起身收拾餐盘,“他其实很关心你的……再说,大家每天忙着工作,也该有个机会聚聚。”
他走到厨房门口,系上围裙准备洗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探出头一笑,“其实,最近我也有点不堪重负,正好借你
的光好好放松一下。”
他弯起的黑眼睛里,有着一种孩子气的狡黠。
方遒本想拒绝的,但不知为什么,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就改变了主意。
“好吧。今晚几点?”
“晚上七点,在外滩3号的Jean Georges。先吃饭,然后出去喝一杯。”
方遒点头,“嗯,好。那里离你们公司比较近,下班之后我过去找你们。”
“嗯,那好,就等你喽。”
哗啦啦的水声停止了。秦淮走出厨房,解开围裙,看看时间,“走吧,再不走我们都迟到了。”
方遒留恋地看了一眼被搭在椅背上的围裙——简单的白色棉布方裙,一点不花哨,洗得十分干净。穿在秦淮身上却
特别赏心悦目。
他有一副温良居家男人的外表,实在不该埋没在每天彀筹交错的光影里。
方遒每次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游亦儒在暴殄天物。
一天的工作很快在繁忙中落下帷幕。
五点半的时候,方遒看看手表,起身整理案头的图纸。
“总监——”助理Linda敲门而入,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怎么了?Linda,有事不妨直说。”方遒因为心情好,面色放得十分温和。
他以为,能让女孩子为难的事,多半是请假约会之类的私事。就这方面来说,他一直是个通情达理的老板。
结果,Linda犹豫半晌,方才从牙缝中挤出微不可闻的几个字,“总监,外面有你的快递……”
方遒失笑。一份快递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他坐回桌边拿起签字笔,准备签收,“你去拿进来吧。”
“不是……”Linda还是没有动,“拿不进来,总监,这个……恐怕得您亲自出去看看……”
方遒皱起眉,“干什么神秘兮兮的?”
美丽能干的女助理被责备得有点委屈,几乎为难得要哭出来,“不是的……您还自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