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松动。
半年未见的游母还是老样子,一句“咦,你们不是来美国登记结婚?”令椅子上的方遒噗一声将刚喝进口中的茶都
喷了出来。
“咳咳咳……”
他呛咳不已地在身上摸索手帕的样子,是少见的狼狈无措。秦淮笑着将口袋里的手帕递过去。
算了,还是不要想太多。
波士顿这么大,何况已经过了四年多,不会那么倒霉迎头遇上刻意埋藏的过去。
自我开解着,再看看方遒被游母打趣的窘态,就忍不住露出丝释然的笑容。
共进午餐之后,因为有事先约好的会晤,游母便叮嘱方遒带着秦淮在疗养院四处参观一下。
时值金秋,庭院里枫红杉绿,不时传来叫天子嘹亮的歌唱。
安宁静谧的氛围,还有每个擦肩而过的人亲切友好的微笑,都让人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对于那些饱受病痛与舆论双重折磨的患者来说,这里的确是难得的乐园。
两个人一直保持着半臂左右的距离,一前一后走在林荫小径上,间或交谈几句,其余的时间都是沉默。
但这样的沉默并不使人觉得尴尬,相反,倒有一种舒适安然的感觉流溢在彼此之间。
转过欧式田园风格的回廊,前方的树荫深处闪现出一座独立的建筑。
秦淮被那一大片散发着幽香的高大树木吸引,不觉走近细看,随即惊叹道:“咦,这里居然有香樟。”
身后没有人答话。
回过头,他发现方遒并没有跟上来。
“秦淮——”男人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向他招手,“前面那里不要去,回来吧。”
他回头望了眼那幢格调优雅的灰色建筑,虽然心存疑惑,还是转身走了回去。
搭上他的肩,将他向甬路的里侧带了带,方遒主动解释道:“那里是一些末期患者的病房。你知道,这种病发展到
最后,总是很难看的,所以,当初伯母和我协商后决定在这里建造一幢独立建筑给他们居住,为的是在离开这个世
界之前,让他们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听着他嗓音沉稳地叙述,秦淮淡淡抬起眼来,盯住走在身侧的男人。
对方迎着夕照的暖阳眯起眼,眼光里还遗留着一些思索的痕迹,不经意就给那张脸镀上一种俊逸的深刻。
一个人是否高贵,向来不取决于于他的身份地位,而是他的所做所为。
时时处处体现出对他人的体恤和照顾,说起来容易,落实在日常细节里,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事。
他有着生而高贵的灵魂。
端详着身边的方遒,仿佛重新认识过一样,秦淮薄削且颜色浅淡的双唇抿了一抿,勾起一抹不安的笑意。
再一次确定,那个与他比肩而立的人……不该是自己。
想到这一点的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重新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动作变化,方遒回头收敛了笑意,表情瞬间就沉静下来,“你不舒服吗?脸色怎么有点难看?”
“没有……”将淡然的笑意再一次不动声色地挂上脸颊,他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大概是时差还有点没调过来,
走了一段路,有点累了……”
他说话的时候,从路的另一面迎面走来一个带着大口罩的男人。
密不透风的无纺布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连双眼都藏在棒球帽的帽檐下。
十月的天气,午后的气温余热尚在,这副打扮走在路上,难免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说话的两个人看到了,也是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但随着方遒询问晚餐想去吃什么,秦淮也跟着转开了眼光。
倒是那个人,步履匆匆地经过他们身边,又折回来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了秦淮一番,试探着叫了一声:“Job?”
闻声停步的男人微微一愣看过去,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Job,真的是你?”口罩男的声音因为隔着厚厚的无纺布而有些含混,但还是分辨得出语调中激动的成分,他一
把摘掉头上的棒球帽,露出一双新月弯弯的笑眼,“不认识了?我是Odie啊。我们是以前的同事。”
“……”面对眼前自称Odie的人,秦淮脸上的笑意顷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动摇的冰冷。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丢下一句,他像躲避瘟疫一样侧过身,快步离去。
不明所以的方遒只有抱歉地向口罩男笑一笑,拔腿去追他。
两个人遵循一贯的默契,不说不问,直到车子开出了爱丽丝疗养中心的大门,方遒突然踩下了刹车。
“怎么了?”秦淮问。
“看我这记性,”男人懊恼地一拍前额,“伯母交代我临走时去问她要医疗区改建的土地测绘报告,我居然给忘得
死死的。”
“嗯,真的是上年纪了啊。”淡笑着揶揄一句,秦淮眯起的眸子里有一点明了的通透色泽一闪即逝,“那怎么办,
折回去拿回来吧。”
“没关系,我自己回去,你开车到前面的咖啡店等我就好。”
返身回去,拐过一丛灌木,确定车里的男人没有跟上来也看不到自己之后,方遒飞似地奔跑起来。
一直跑到那片香樟树林前,不出所料,带着口罩的男人还在原地等他。
“跑得这么喘,看来你真是有话想要问我。”口罩上方,眉眼里轻佻的笑意也被笃定冲淡,“有话直说吧,方先生
。”
“你认识我?”这一次,方遒真的有点吃惊了。
“嗯。我在疗养院的纪念册上见过你的照片,知道你是这座疗养院的设计者和投资人之一……如果没有你,也许我
们这些人就要死在街边的垃圾堆里,所以,作为对你的答谢,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过……在我回答您的问题之前,请先允许我问一个问题。”没等方遒开口,口罩男率先发问:“你和Job是什
么关系?”
瞥了他一眼,方遒的回答不置可否,“这有什么关系么……”
“当然。”再一次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男人压低声音缓缓地道:“如果是出于对Job的关心,我可以把知道的都告
诉你……不过,如果你仅仅只是一个有精神洁癖的恩客,那么我奉劝您,只需要享用他的身体,对于他的过去,实
在没有过问的必要……”
只需要享用他的身体……
方遒因为这句话眉梢一跳,沉默地与之对视。半晌,才回答:“既然你会这么问,想必也知道他身上有许多要解决
的问题,作为他的朋友,我希望自己能够帮助他……相信,你也这么想。”
“朋友……”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的含义,口罩男爽朗一笑,“好吧,我相信你。”
接下来,不需要方遒提问,他拣了路边一块装饰性的石头坐下来,开始讲述起秦淮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我跟他是在东区暗街中有名的同志俱乐部‘Sodom’认识的。在那种地方,所从事的职业必定不会高尚,简单来
说,就是向同性提供性服务的MB。Job……不,是秦淮来之前,我一直是那里的‘头牌’。可是,自从那小子来到
‘Sodom’之后,短短半年就抢走了这个头衔。”
沉入到过往不堪的回忆里,口罩上方那双眼中明显地流露出苦涩,却不是为了自己,“出来卖肉不管理由粉饰得多
冠冕堂皇,说到底都是为了钱。在金钱面前,谁TMD也不用装高尚。可问题是,那时秦淮给人的感觉,不是来赚钱
的,而是来拼命的……”
“自从正式接客那天开始,他一周六晚都开工。内水出台一起赚,最多一个晚上接过十位客人……不论是SM,人兽
,还是Group sex,甚至六道,圣水那种变态的把戏全部来者不拒。他本身那么漂亮,脑子转得又快,会做人又会
逗manager开心……会红是一定的。可是,他从没有恃宠而骄,平时在场子里低调谦逊,对我们这些所谓的前辈也
十分尊重。
“你或许会奇怪这样的个性在那种吃人都不吐骨头的地方如何立足,偏偏他就有这个本事。本来,沦落风尘,到最
后怎么都是庸脂俗粉,再故作高贵冷艳的白莲花一定遭人唾弃。可那时候的他真的总头到脚都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纯
洁气息,还略带点忧郁……哎呀,反正就是有一股子让人受不了的魅力。
“输给他,场子里的MB全都心有不甘,却没有人不服气。他也怪,除了开工,从不在场子里多留,也不酗酒不嗑药
……跟什么人都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说到这里,口罩男呵呵笑起来,拍了一下沉默倾听的方遒的肩,“要是按照这个套路,估计我一辈子都不会有你想
知道的答案了。不过,就在相识的第二年,我突然出了车祸,急需手术费用。也许是平时人品太差,从场子到那些
同事,全部不闻不问,就在我打算这辈子都坐在轮椅上的时候,我的账户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笔钱。
“汇款的人是……秦淮。”
说至动容处,尽管时过境迁,男人的眼眶还是红了,“整整一万美金啊,那是他每晚被那些禽兽不如的男人压在身
下蹂躏折磨多久,才能积攒出的血汗钱?”
抽了抽鼻子,他的声音笼罩在大口罩里仍旧听得出哽咽,“所以,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朋友’!”
41.父子
“朋友?”
站在他身边的方遒眼神微微黯了一黯。
“怎么?觉得我们这种人不配有朋友?”佯怒着抬头看看他,Odie吊起的唇角牵出一缕苦笑,“我理解他不认我。
也许,只是我单方面认为我们是朋友。况且,那种过去谁会想要再提。他能离开那个圈子真是万幸……像我们这种
MB,哪一个有好下场?不过,那小子是真的狠角色,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活着离开过‘Sodom’。之前的倒是也
有两个心生退意的同事,按照场子的规矩,离开之前要祭献老板和每一层的管理者,结果一个直接死在幽禁室里,
另一个倒是熬到出来了,不过也疯了……”
方遒的心,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疯了,为什么?”
“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的这里有问题?”Odie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双眼似笑非笑地看向他,“那么有心地去
调查,甚至从Sodom找了这里,我还以为你知道了那鬼地方的真面目呢。”
不是没有耳闻,但身为局外人,知道的总不会比对方还多,于是方遒用了很郑重的神色问道:“究竟是怎么搞的?
”
懒洋洋地揉揉眉心,戴着口罩的男人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嗤笑。
“没有知识,常识总该有吧?知道圣经里提到过的索多玛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索多玛城,传说到处充满肮脏欲望的城市,最终被神收回。
方遒悚然一惊,看向身边的男人。
对方只是弯起带笑的眼睛,“这下你明白‘Sodom’这名字的来历了吧?跟圣经中记载的一样,那个地方充斥着各
种各样的BT。一旦到了那里成为MB,就是祭奠中的羔羊,唯一的解脱,只有肉体或者精神上的死亡……”
不知不觉,话题正在接近秦淮身上所残留的不明隐疾的根源,方遒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不过……那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所知的并不太详细……”没有察觉身边人因紧张而绷紧的身体,Odie
仰起脸任由温暖的阳光抚慰着他,语声里有了前所未有的肃穆。
“我记得那是四年前,刚过了新年,大概一月末。平常一向守时的秦淮突然没有来上班。我很担心,就叫了一个
BOY去打探,得到的却是他那一晚拒绝为客人服务的消息。他从来不会做这种蠢事,我担心他遇到了什么意外的状
况,特地留下来想等他回来问问他详细的情况。可是,那一晚他一直没有回来,一连十几天都不见人影。
“他是场子里的台柱,突然失踪导致很多老客户的不满。Manager发了疯一样四处撒开人去找,最后在中心医院查
到了他外伤抢救的病历记录。上头的人开始怀疑他惹上了什么麻烦,结果两天后他主动回来了,这小子非但没有为
自己的无故缺席认错,反倒直接提出要离开的打算。
“场子里是有规矩的,但凡要离开的人,都必须在幽禁室里用自己的身体祭献所有的管理者,以‘报答’他们的‘
关照’。十天,没有光亮没有食物,只有水,至于被关进去的人所遭受的性虐吗,你完全可以……”
他瞟了一眼身边脸色已经泛青的男人,故意放慢了语速,“用你自己最好的想象力。”
“最好”两个字被咬着重音说出来,其中包含的反讽意味不言自明。
金灿灿的阳光自香樟树繁茂的枝叶间渗透而下,照在身上一片温暖,方遒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的寒冰
地狱。
本是出于好意,听取心理医生的意见,想找到秦淮心疾的根源,以便于他的恢复。
然而,今天从Odie口中得到的那段过往,却远远不能用“黑暗”来形容。这些往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正常人能
够接受的尺度。
看着他呆愣的样子,Odie不以为意地一笑,“好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似乎是呼出了长久压抑在心中的一口气,他放松地伸直了双腿,随即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你真幸运,要是
再晚一点,恐怕秦淮的这段过去就被我带到坟墓里去了……死无对证,会很麻烦的。呵呵。”
听到这里,方遒一瞬回神,有些震惊地盯住他,“你……”
“没错,我也快要‘幸福’了……”
迎着他的目光,Odie不甚在意地一笑,终于摘掉了一直戴在脸上的大口罩,露出一张令人一见难忘的面孔来。
与倾国倾城之类的美好形容无关,反复感染的疱疹病毒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脸,只能够依稀从下颌线条的轮廓分辨
出往日风采卓然的残影。
方遒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涩,“你……还有多久?……”
Odie低了低头,随即笑了一下。只不过因为大部分的皮肤都已经纤维化,让他的笑容有些不太自然,“两个月……
还是三个月呢?医生也说不太准,但是我知道可能不多了。不腹泻,不发烧,能这样自由出来走动,还能神志清醒
地跟你讲述过去……基本上属于回光返照吧。”
“……”对于这样的乐观坦然,方遒不知该作何反应。
枝头的树叶微动,竟然飞出一只叫天子。
一飞冲天地振翅离去,嘹亮悠远的歌声却依然在耳边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