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不经意地划过,方遒的心骤然一沉。不是刻意忽略,但平日里衣袖的包裹总是很难给人机会,秦淮在夏天里依
然穿着长袖衬衫,袖口的扣子都严丝合缝。
这样的小心翼翼,也不过是为了藏起左手手腕内侧那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尽管已经预先得知它的存在,但这样毫无准备地看进眼底,还是觉得目不忍睹。
褐色凸起的纤维组织,丑陋地盘踞扎根在白皙晶莹的肌肤上,他简直不能想象要有怎样的绝望,才能迫使一个人用
尽力气在自己的血肉之躯上划开这样纵深的裂缝。
慌不择路地移开目光,转瞬间,方遒又被秦淮右手上的几处深浅不一的青淤吸引了注意力。
靠近手肘处有两处大小不一的淤痕,较小的那块已经呈现出褪去青紫的暗沉;手腕处一圈青红的勒痕十分明显,显
而易见是不久前才受到的伤害。
是什么勒住过他的手腕?绳子?手铐?从那伤痕的轮廓看来,又似乎都不太像。
不待他继续仔细观察,秦淮已经发觉了。无声地拉好袖子,起身为自己倒一杯水,在方遒探寻的目光下把就着水把
一把药片吞下去,再躲开那只试图试探他额头温度的手。
一连串动作,都是不动声色地拒绝。
然后,他走进厨房,打开龙头淘米,“明天想喝什么粥?”
客厅里的男人走到厨房门前站定,动声色地抬起眼,定定看住他。
“我问你,明天想喝什么粥?”
“粥?早晨的,还是中午的?”状似不甚确定地问了一句,男人眼镜后那双英气逼人的眼睛里,恍惚有了他刚刚搬
进来的时候那种冷漠傲然,波澜不惊的冰冷。
他是个成功的男人,同上流社会的各色人物周旋起来都游刃有余,经验阅历智慧思维更一样不比别人差,大从一开
始,也没指望隐瞒他太久。
释然地笑了,他低下头去专注清洗粳米,淡淡回应,“早晨……中午的……我管不了那么多。”
“……”
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坦白,听到答案的方遒微微愣了一下,还是有些困惑地发问,“你为什么要帮他?”
“没什么……顺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方遒的浓眉不经意地一跳,“别拿这种不上路的理由敷衍我。”
兀自任由水流在指尖冰冷穿过,他抿着唇静默无声,好一会,才淡淡地挪开目光,“如果我回答那是因为‘希望你
能拥有幸福’你会相信吗?”
“……”
“你看,你也不信吧?”他自嘲地牵动嘴角,“反正‘为了谁’这样的理由,我是不会相信的……”
那一天,当那个为情所困的男生找上门来,他一眼就看穿了对方内心中的挣扎。
想将自己失去的东西找回来吗?天经地义,谁不想呢?
可是,如果找回来却无处安放怎么办?不知道别人都是怎样处理的,但是他选择将那些东西人道毁灭。
丁昱让他羡慕,他看着对方沉浸在回忆里脸上泛起的光彩,发自内心觉得这个与自己那样相似的男生,值得被救赎
。
面对男生惊怒交加的质问他是不是调查自己,他笑了。
调查什么的完全没必要,因为在沦陷之前,他们人生的剧本,惊人的雷同。
所以,当对方还是带着怀疑地追问,“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的时候,他的回答措辞极简,又言包万象
——
“经历相似,但你的运气比我好太多。”
丁昱是幸运的,因为他想找回的,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满眼关切的方遒。
“水满出来了。”温热的手伸进冷水了,帮他拔掉水塞,关掉龙头。
斜上方那张沉静的面孔在背光的角度里也表现得异常专注,他的手,抚上他右腕上的淤痕,“秦淮,你还要糟践自
己到什么程度?”
又来了。他不需要这样的温柔。
猛然转过身,讥讽的笑容里,他秀丽到极致的五官,明晃晃地刺人眼晕,“想知道这个伤怎么来的?好,你看着—
—”
举起水槽边的尖刀,在男人来不及阻止的一声低吼里,用刀背向手臂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
血流受阻的苍白过后,皮下的毛细血管迅速破裂,淤结起青色的痕迹。
“看到了吧?不知道刚才是谁一进门,拉着我非要去医院,手劲大得跟老虎钳一样。”
“……对不起。”方遒歉然。
“对不起什么?是不小心弄伤了我,还是怀疑我又出去乱搞?”
他突然失去了耐性,“不管你的事,所以没必要道歉。你也不需要再大惊小怪,医生说,我只是因为血小板数量不
足导致皮下血管承重力很差。”
“我累了,想去洗澡睡觉,请你让一让。”
不等对方让开,他已经侧身从厨房门口挤过去。
生生忍下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推开自己的房门,奔进浴室。
不久前勉强咽下的食物,争相恐后自胃中逆流而上。
他再也忍不住,跪倒在马桶边,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38.帮助
深夜,房间里静谧无声。
方遒睡不着,辗转十几次,终于起身下床。
他轻轻推开隔壁房间的门缝,蹑足潜踪来到秦淮床前。
白色窗纱只拉合了半扇,窗外月色皎洁。
床头上自己送的那盏台灯亮着,秦淮蜷缩着身体睡在床的一侧。
柔软微长的额发零散在脸颊上,长长的睫毛微阖,灯光投射在他眼睑下方留下淡淡的阴影,更显出他肤色几尽于透
明的白皙。
他似乎沉浸在不太愉快的梦境里,微蹙着眉头,呼吸有点不够均匀。
但这并不妨碍他睡颜的美好,像是一个单纯无辜的孩子,更像极了一个收起洁白羽翼正在休憩中的天使。
看了良久,方遒忍不住伸手轻轻碰触他的脸颊。
晚餐时炽热的温度看来已经褪去了,微微出了一点汗。
他执起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想帮他放回被子里,犹豫一下,缓缓蹲下身来,把那只手合进手掌中。
喃喃低语着,仿佛温柔庄严的誓言,男人英挺的眉目刻印进夜色里,“秦淮……其实,我一点都不怕你难过……我
怕的是,你难过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帮你……”
昏昏沉沉的梦境里,他好像在穿越一条漫无边际的隧道。前方的路越走越窄,只得弯腰低下头来,
身后,是一扇接一扇门被关起的声音。他悚然一惊,回头去看,一团黑暗中却什么也看不见。
退路不复可寻,他只得一路向前。
身体深处忽冷忽热,一团漆黑中好像有什么缠住了他的脚踝拼命往下拉。
他无力反抗,只能感觉到垂直下落的失重感。
会粉身碎骨也说不定吧。
意识里突然闪过一丝清明,这一定是个噩梦。只要醒来就没事了。
然而,越想挣脱就陷得越深。他伸出手去,有谁能来救救他呢?
忽然,脸颊上传来一阵轻轻的,暖暖的触感,让他悬着心突然安定下来。
紧接着,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掌心温热。
下坠的感觉戛然而止,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个温柔深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怕你难过的时候,我没有办法帮你……”
寂静的空间里,那只拉着他的手又回到了他脸上,眉峰、鼻梁、嘴唇、下颌……
每一寸的移动,都是怜惜的,深情的……
方才的声音又在说话了,“秦淮……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的心呢?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向前走……远比抓住过
去不放重要呢?”
轻轻地吸气,轻轻地叹息,说话的人似乎有点惆怅。
但是,他却觉得莫名安心,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
方遒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睡着的秦淮。
男人侧了侧身,向自己站着的床边又蹭了蹭,唇角一扬,居然在梦里笑了。
与平日里刻意拿捏的温雅淡然笑容不同,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因而感染力也倍增。
不知不觉,他也笑了一下。
从秦淮的房间里出来,回到自己床上,脑子里杂乱无章的烦闷消失了,他也很安稳地睡着了。
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听到一曲悠扬的布鲁斯口琴曲协奏曲。
海浪和风铃合奏的效果音后,响起一串悠扬的口琴节奏,然后是行云流水的钢琴与口琴协奏。
布鲁斯口琴特有的清晰却不尖锐的半音阶,好似阳光下熠熠闪光的水晶
已经好久没有在早晨起床的时候,听到这样令人心情平静的音乐了。方遒精神大振,穿衣洗漱,裹着睡袍除了卧室
,提着喷壶的秦淮刚好经过门前。
草木芳华的香气扑面而来,与之相伴的还有柔软的笑意,“早!”
“嗯,早!”方遒做几个伸展动作,边问,“你放的什么曲子?好听。”
秦淮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大学的时候玩室内音乐,那时候和同学做的小样。”
“不错嘛!挺专业的。”方遒拉开椅子坐到餐桌边。
吃过早餐,接过秦淮递来的杯子,男人皱起了眉头。
曼特宁特有的香醇色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杯通透澄澈的清茶。
“这是什么?”他问。
“铁观音。”秦淮在他对面怡然自得地翻书,间或呷一口茶。
方遒皱眉,“我喝不惯这个。”
他喝了近十年的曼特宁,没有那个,这一天怎么打得起精神?
“不行。”秦淮拒绝得比他更干脆。
他起身去给茶壶续水,经过方遒身边,“乖,把咖啡戒掉吧,不然那些养胃的粥都算白熬了。”
“可是,我真的不习惯喝茶,这东西有什么好?比酒淡,又比水还浊。”
“习惯都是养成的。你对咖啡因的依赖太深了……”漂亮的面孔在眼前晃了一下,欺近,又离开。
方遒的唇上,留下淡淡的茶香,有点湿润。
他愣了。
“那是什么表情?不满吗?”秦淮的目光从书页间挪到他脸上,“用这个代替咖啡因,总行了吧。”
晨光下,方遒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忍不住笑了。
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升职、加薪、与丁昱冰释前嫌、眼下,秦淮又恢复成他所熟悉喜欢的那一个。
旧恨已消,新爱在望,这恐怕是他六年多以来,难得的一段好日子。
美好的时间的总是流逝得特别快。
三杯茶下肚,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跳过七点。
“你上班吗?一起?”方遒换好鞋子,问房间里换衣服的秦淮。
“不了,你先走,我等一下直接去客户那里回访。”
“哦。对了……”
“什么?”秦淮的脸从门里探出来。因为换衣服的关系,细密的黑发有些凌乱。几根发丝调皮地翘起来,令主人平
添了几分可爱。
“那个……”方遒还在犹豫该不该说,最后只是模棱两可地试探了一句,“最新一期的《Architecture and
Urbanism》你看过没有?”
“你是说那个四年一度的新锐建筑师评选?”一语道破天机,男人秀美的面容不见任何自得的神色,只是淡淡看过
来,“可是,因为发行的地域性差异,现在离截稿日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吧?”
“所以……”方遒深呼吸,干脆豁出去了,“我想——”
“想我和你联名参赛。”秦淮已经把话接下去,用得是十分平常的陈述语气。
“……”站在大门边上的男人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个时候,换做游亦儒会怎么说?那家伙一定会摆出一个自认灿烂看在别人眼里却贱到要死的笑容说,“哇靠,美
人真是说到我心上去了,看来我们是真的有默契啊”,再顺便上前勾勾下巴,拍拍肩顺便吃个豆腐之类的。
然而,方遒不是这种人。相反,在男人那双黑亮深邃的眼睛注视下,他总是变得透明这件事,多多少少让他有些介
怀。
还没有调整好心态的短暂时间里,他就听到对方一句风轻云淡的回答,“我不想参加比赛……不过,会尽量帮你…
…”
等他一惊抬眼,秦淮已经返回卧室里去了。
拿不定主意,于是约了游亦儒来商量。
结果在12等到却是两个人相携而来的身影。
当看到老友身后闪出的丁昱开朗的笑脸以后,倚在吧台边驾着长腿啜饮Tequila的男人彻底愣住了。
“Surprise!!!”借助身高的优势,游亦儒笑着借助身高的优势,在丁昱的头上作撒花状。
“你们这是什么组合?”方遒把酒杯放在吧台上,在迷离光影中眯起眼。
“喂喂——你们两个,破镜重圆了都不通知我。太不把人当朋友了。”游亦儒抱着肩表示不满。
“破镜重圆?”方遒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男生,见丁昱报以无奈的一笑,便转回头来提醒,“游先生,请你注意一下
成语的使用方法。”
“哎呀,别那么计较嘛。”游某人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差不多,差不多!”
还没等方遒皱眉,他已经凑到吧台那里,倾身向忙碌的尹航打起招呼,“嗨,吧台天使,你有没有想我?”
“噗——”一旁的丁昱忍不住笑出来,拉开椅子在方遒身边坐下,扬了扬尖下巴,“他还是一点没变啊。”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方遒不屑。
“你怎么会和他混在一起?”
“路上偶遇啊……”男生摊摊手,“老实说,是我去医院拿药的时候,遇上再一次去探望病人的他。”接着,他头
低一低,声音也跟着压低,有点自嘲,“真不知道,究竟是跟你们有缘分,还是跟医院有缘分……”
“别想那么多,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嗯?”鼓励似地轻拍他的肩,方遒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暖笑意,“既然来了,
就开心一点啊。”
扭回头去,向吧台内的尹航打个响指,指了指身边的丁昱,“一杯Angel kiss。”
“马上!”尹航答应一声,顺势一推几乎把脸贴到自己身上的游某人,“我在工作,你自己去找乐子。”
“哇,太绝情了。”受伤的男人折回方遒身边,做幽咽状。
“你活该!”方遒丢给他一记鄙视的白眼。
很快,一杯散发着巧克力香气的鸡尾酒摆到了丁昱面前。深棕色的液体盛放在晶莹剔透的高脚杯里,红色的樱桃与
丝滑的奶油泡沫互相依偎。
将酒杯握在手里,男生回以感谢的一笑,“其实你完全可以帮我点一杯更烈一点的,医生也说了,适当喝一点没有
问题。”
微微一笑,方遒伸手抚平他额前一缕不服帖的头发,“这个很好啊,你不是很喜欢巧克力吗。酒精这种东西,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