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豹骑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看见他们的反应,陛下几乎要恼怒了。
……一群坏蛋。陛下在心里面给他们定性了,忍了半天,终于没有开口骂人,拂袖而去了。
侍卫们一直跪到了陛下出了屯所才慢慢地爬起来。
苏璜虚擦了把汗道:“真是吓死我了。”
孟九也摇头:“唉……上次真是惨到家了。我看见阿辄你给陛下试菜,我差点从墙上摔下来!陛下这回不是想吃民间的元宵吧?”
凌辄很明智地闭嘴了,要是让他们知道皇帝之所以想在上元节出宫是因为自己上次在陛下耳边小吹了那么一把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兰筝阁。
室内燃着淡雅的熏香,一丝丝梅花的香气沁入鼻端,阮流今正惬意地……看账本。
小真进来说:“老板,有位姑娘要见您。”
阮流今道:“哪家姑娘?”
小真答:“说是太傅家的,好像是那位秦夕小姐的贴身丫鬟。”
阮流今现在一听见秦夕的名字就觉得太阳穴跳得厉害,确实是一位漂亮又有个性与才情的姑娘,有不少世家公子都拜倒在她裙下。这样的姑娘,为什么偏偏看上自己了呢?就算是凌辄,那是骁骑营的正三品将军,也分明比他这个小小的乐坊老板要有前途得多啊。
当然了,这世界上充满了感性的人们,前途一类的,并不是所有人的判断标准。
伸手按了按太阳穴,阮流今道:“请进来吧。”
小真应声出去,领着染衣进来。
染衣道:“公子为何不喜欢我家小姐?”
这丫鬟单刀直入得令人恼怒。
阮流今对于不相干的人士向来不客气,更何况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敢来和他叫板?就算是他家大公子,也仍然是要客客气气地和他讲话。阮流今嗤笑一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家小姐?”
染衣语塞,涨红了一张脸愣在那里。想了半天才道:“美丽,才气……这些……都不够吗?”
“哈?”阮流今冷笑,“世界上美丽的有才情的人那么多,我要是个个都喜欢,怎么忙得过来?”
染衣只觉得气愤,自家小姐那么优秀,偏偏喜欢上这么个人,简直就是求着人家糟践自己了。这样一想,眼中憋着的泪就有要滚落的趋势。
让姑娘哭泣自然不是一位风流的公子应该做的事情,看着染衣咬着唇要哭未哭的样子,阮流今又觉得于心不忍,又出言安慰一般地道:“你家小姐一定会找到喜欢他的人,那个人没准比我好一百倍呢?”
染衣狠狠瞪他一眼,道:“我家小姐并不知道我来这里,也请您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和我家小姐说起。”然后行礼,“告辞了。”
小真看了很感叹地说:“真是真心为主子的好丫鬟呢。”
阮流今看她一眼,又低头去看账本,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她家小姐只怕现在就在家里等消息呢。”
“您是说,她来其实是秦姑娘授意?”
阮流今仍旧是头也不抬地说:“贴身丫鬟不在身边,这说得过去吗?她说她家小姐不知道也不过是为日后见面时少一些尴尬而已。”
小真无奈地说:“公子您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明察秋毫?”
“怎么?”阮流今终于稍稍抬起了头。
小真无奈地答道:“容易让人很扫兴。”
阮流今瞪她一眼,然后摆摆手让小真出去。
小真不甘心地出去了。
阮流今看着不远处焚着香的博山炉,看着淡蓝色的烟雾缓缓地绕着圈浮上去,心想:我果真是很无趣的么?
对着账本这样想了半日,还真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什么趣味的人,琴棋书画都是略知皮毛,无一精通,十八般武艺基本上是不行的,只能和地痞斗斗殴,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算账还算清楚了吧?……这还真是让人绝望的结果啊。像是凌辄,好歹武艺是很好的,练得一手好刀法,柳熙年那更是文武双全好得没话说。
不过即使是这样,要让阮小公子生出自卑的感觉还是很不容易的。就比如现在,和凌辄以及柳熙年一比,阮小公子简直就是地上的瓦砾了,但是阮流今丝毫不觉得怎么样的抬不起头来见人,他是觉得就算自己是这样的一无是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会琴棋书画不会吟诗作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拿不了刀枪棍棒不能在别人面前大显身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仍然是阮流今,从来不曾因为别人的评论而改变什么。
不能因为别人说我无趣,我就努力地变成他人口中的有趣的人,这样的我还是我么?就好像是梅花,也不会因为别人觉得它开得不够热烈它就会努力地变成牡丹。
他人的期待有时候可以成为前进的动力,但是过分地看重只会变成禁锢自己的枷锁。
……而且。
而且,凌辄也不曾因为自己是这般无趣没用而离自己而去。
家人也不曾因为自己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而把自己赶出家门,彻底的痛恨讨厌自己。
那么,其他的无关人士的看法……又有哪里是重要的呢?
阮流今笑了笑,接着看账本。
下午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布置晚上的灯市了。
上元节的晚上,花市灯如昼。
凌辄得了假期便是迫不及待地要来寻阮流今,看见阮流今就喜欢得和什么似的,高兴地牵了他的衣袖去看花灯。
阮流今在他身后轻轻地笑。果然吧,自己就算是让人扫兴,无趣又毒舌,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呢。这个人,一样要开心地来看自己,一样要既怕被别人发现有想要被别人知道一样地矛盾着想要牵自己的手。
凌辄回头看阮流今,看他笑得格外幸福甚至有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心中也觉得格外的高兴,又觉得他这个样子非常的可爱,忍不住就宠溺地拿手刮一下他的鼻子。
阮流今抬头冲他笑得有些冒傻气。
凌辄没来由地呼吸一滞。
——呐,真是幸福的时光呢。
第十九章
三五之夕,仙桂满轮芳。
即使是一轮圆月高挂天穹,光芒还是完全被街市上的灯光完全掩盖掉了。这样的时节里,没有人会抬头看天上不怎么新奇也不怎么明亮的玉轮。因为地上的、身边的光芒足够热烈,甚至地上的光芒会有可爱的形状。
阮流今睁圆了原本有些上挑的眼睛,像是某种小动物一样的毫不设防的可爱,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各种各样的花灯,好像怎么也看不厌一样。
凌辄也觉得很神奇,阮流今每年都会出来看花灯,猜灯谜,对于这样的小孩子一样的坚持与喜好,似乎从来都不觉得厌烦。
灯市中人群汹涌如潮,为了不被人群冲散,凌辄得以光明正大地与小阮勾肩搭背,第一次觉得这讨厌的人们也是这么的让人身心愉悦。有好几家摊位在卖面具,每一年,面具都是上元节必不可少的商品,堪与花灯比肩。猜出同样的灯谜或者是打着同样的灯笼这样的巧合而认识的男女后来喜结良缘之类的故事,根本就没有带着与一同来的人相同的面具然后认错了摘下对方的面具进而认识并且两情相悦的情节来得一波三折阴差阳错。于是面具成为了年轻男女的最爱商品。
阮流今正在一个挂满面具的竹子制作的大架子前面,一个一个面具地看过去,有可爱的猫猫狗狗,狡猾的狐狸灰狼,凶恶的老虎狮子,也有华丽的羽毛装饰的面具,还有凶神恶煞的鬼神。阮流今对于上元节的艳遇并没有兴趣,只是纯粹的作为商人的对于精美畅销的商品的喜爱。
从架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对面的人影,隐约中好像是骠骑将军陈寒谷和骁骑营大将军江风舟。
陈寒谷等秦州的府衙建成了便要去秦州赴任,此时怕是他在京洛的最后的上元节了。
凌辄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但是,这两个人怎么会一起来看花灯啊?
想了想,凌辄拉着阮流今绕到对面去,反正这一面的面具阮流今已经看完了,也就顺着对方的力道跟去了对面。
凌辄笑着与两位长辈以及上司打了招呼,阮流今也跟着行礼。
然后,他看着两位将军,道:“您二位一起来看花灯?”
江风舟其实对凌辄的印象是很好的,当年首次从预备役选入豹骑的时候皇帝陛下曾经问起为何凌辄没有入选,当时江风舟对他的评价是稍有懒惰,第二年他便以前所未有的勤奋成功地成为了骁骑营的一名豹骑,这样有着不服输的意志的少年令人激赏。
江风舟与陈寒谷颇有些无奈地对视一眼,然后对凌辄一笑,江风舟道:“哪里,路上碰到了,结果两位夫人多年不见,一下子就如胶似漆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完全被她们俩撇开了,说什么妇道人家的事情大男人没必要知道。”
阮流今在一旁打量着陈寒谷,看上去是非常文雅的男人,白衣翩翩飘逸绝伦。这几乎就是一种潮流了,最骁勇的武将同时拥有最文雅的外表以及头脑,就如同现在仍在幽州镇守的卫衍大人,也听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多人夸赞他“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当年卫衍在荆州镇守,训练水军时也曾写过“浮飞舟之万艘兮,建干将之铦戈”这样的句子,似乎是受世人称赞的《浮江赋》,写的是惊风泛,涌波骇,众帆张,群棹起的景象。
而面前的陈寒谷,同样是帝国最剽悍的武将之一,同样是贵族优雅的长相,与江风舟将军走在一起,若不是在上元节的晚上,只怕也会接收到很多的热情的姑娘们的鲜花与水果。关于陈寒谷的文才,世人似乎也是有所称赞的。多年以后他曾在秦州触景生情,写一首《陌上桑》,别名《弃故乡》而流传甚久。
弃故乡,离室宅,远从军旅万里客。
披荆棘,求阡陌。
……
伴旅单,稍稍日零落。【注】
阮流今还在出神中,凌辄已经与将军们拜别了,两位将军去寻猜灯谜的夫人了。偶尔也看见男子之间两两结队地游赏,凌辄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光明正大地牵着手,十指交缠,阮流今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宽大的衣袖垂下来遮住。
凌辄总是想笑,几乎是每次和阮流今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觉得窃喜,那种隐秘的不敢见天日的情感让人觉得刺激并且加深了快乐。
“你记不记得我十七岁那年的中元节?”凌辄突然问。
阮流今点点头,复又抬头看他:“怎么?”
凌辄竟像是有些羞涩的咳嗽了声,道:“那时放河灯……不是……还要许愿的么……”
“嗯……能不能说……你当初许的愿望是什么?”
……
阮流今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对凌辄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就为了这种事情吞吞吐吐了这么长的时间啊!凌大少你不是一直很厚颜无耻的么,今宵这是怎么了,不是清明节也不是中元节这样鬼神的节日,不至于被鬼附身了吧?
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对方的下文,阮流今终于扛不住了,怒道:“你他妈的到底想说什么?”
“想知道你当初许的是什么愿。”
——你这一脸的受欺负的小媳妇的样子到底是要做给谁看啊!
“你给我正常一点好不好?”
凌辄仍然扭扭捏捏:“你先说一下你的愿望。”
……这是在撒娇吗?
阮流今打了个冷战,感觉鸡皮疙瘩迅速地冒出来又消下去,他还没完没了了!阮流今想了想,“嗯……兰筝阁生意蒸蒸日上,家族兴旺……还有……”顿了一下,又努力想了想,“好像没有了吧……”
身边的青年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或者说是毫无掩饰的失望之色,“没有了吗?”
阮流今不明白他到底在失望什么。
“没有我吗?”
原来是这一节!阮流今终于恍然大悟。
“有的。”阮流今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对着青年期待的眼神,笑道:“凌辄嫁给我。”
噢噢噢噢!那个厚脸皮的凌辄大少爷瞬间闹了个大红脸!阮流今简直想要尖叫,哦不,是吆喝:大家快啦看啊快来看,凌大少少见的纯情姿态了哦!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哦!不过凌辄这样少见的样子要是真被别人看见了,阮流今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吃亏了,嗯,这么可爱的样子只能自己一个人看,嘻嘻。啊……其实是很得意的。
看了半天,那位脸上的红色还是没有消去,阮流今终于不忍心了,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凌辄正色道:“那年……”又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一样的郑重,“我的愿望是:‘和小阮在一起’,现在我已经实现了愿望,所以问你想要什么愿望,只要我可以做到的我都会努力的。”
……啊。原来是这样子。
想要嘲笑他真幼稚啊。但是,心里面这种有酸涩又满足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样孩子气的表现。
怎么觉得胸膛有类似于被胀满了一般的疼痛呢?
用力地摇了摇头,阮流今道:“没有啊。我没有要实现的愿望……现在,这样,和你一起看灯游街……已经觉得很好了。”
这种隐秘的情感,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禁忌,而且你我都不是以玩乐的心态来对待,这样的认真,简直就是泛着血色一般的郑重,这样掏心挖肺地想要在一起……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不像是某些人,娈童养了一个又一个,甚至是同等身份的人,只是为了新奇刺激的体验而犯禁忌。
……这样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状态了。
凌辄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终于绽开一个看上去有些忧伤又好像很快乐的笑。
手掌被捏紧了,那人发誓一样认真地说:“我爱你。”漆黑的眼眸好像能望进人心里面去一样。
阮流今重重地点头,“我知道的。”
“我……”面前的青年好像是要说什么,又忍住了。拉着小阮走到了大同市外面的通济渠水边的树下,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凑过去,快速地亲了他一下。只是嘴唇轻微的碰触,还没有回过未来就已经分开了。阮流今看着对面的青年脸上微红,一副心跳加速的模样,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拍了一下,阮流今也跟着心跳加速起来。
两人热情地对视,恨不能用视线把对方给吻遍了。
看了半天,两人都觉得有些傻气,凌辄更加傻气地笑了笑,牵着小阮走回去,问:“要不要买个面具啊什么的?”
阮流今眨眨眼,“然后有个姑娘认错了把你拉走了怎么办?”
凌辄很没风度地大笑。
最终还是一人挑了一个,阮流今拿了一个狐狸的面具,眯起来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迷糊,但是又透着一股子奸诈,凌辄挑的是一只恶鬼。凶面獠牙的难看死了,阮流今这么说的时候,凌辄的解释是:我凶恶了,别人才不敢接近你,你这拈花惹草的花狐狸。
阮流今很无辜很冤枉地看他——我哪里拈花惹草了?
“哼!”凌大少很不爽地说,“‘京洛第一美人’这样的称号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啊……这个么?
阮流今想了想,才道:“这不能说明我拈花惹草啊,顶多只能说明我是朵非常漂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