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就非要取得你的原谅不可呢?你不原谅我又能把我怎么样的呢?
柳熙年在心中这样想着。
他甚至觉得他的父亲也一样受到了侮辱。
——都是我的错误。
那天回府的车驾上,柳家顽劣的少爷出奇的安静,低头看着牛车底上铺的地毯,一言不发地像是在思索。
柳颂看了这个儿子一眼。
在心中叹气——到底还是太小了,顽劣一下也是可以忍受的。
——只希望以后不要一直像现在这样的不争气。
仍然是在车驾中,柳熙年扬起小脸问父亲:“如果不是我的错而是凌家大公子的错误……那么,他也会来咱们家向我道歉吗?”
答案不言而喻,柳颂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傻孩子啊。”说完伸手抚上儿子的额头,“你总要明白的啊……这世界不仅仅是美丽的庄园啊。……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很多的不美好的事情啊……比如说凉州那里又吃不饱饭的人们,还有被杀掉以后头颅被堆起来点狼烟的商旅啊……”
少年颤抖了一下:“爹……爹爹。”
柳颂仍然是笑着的,却是与方才不同的苦涩:“凌家的大公子现在是在骁骑营预备役受训……以后便是豹骑,天子近卫,这是最好的将军的摇篮。你若是此时因为一件小事情而引得他的记恨,日后的路只怕是不好走。”
在那一瞬间,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间敲打了脑袋一样,醍醐灌顶般的顿悟,好像一切都瞬间远去,光影交错中的是父亲高深莫测的笑意,牛车的帘幕好像也统统消失不见,似乎可以看见外面庸庸碌碌的人群,形色匆忙地走过去,然后划成模糊的光线,城墙远遁而去,天地瞬时开阔苍莽。柳熙年突然好像理解了父亲笑容里的无奈,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屈辱从何而来——这个时代所器重的东西,所谓的家族地位名望风度的中心,最重要的东西——权势。
即使是史册写满谶语与清谈的时代,即使儒家不再是惟一至高无上的学派,即使有人对于名利地位毫不留恋一样名满天下……这仍然,是势利的世界。
父亲的手掌依旧是宽大而温暖的,然而这世界却不再如以前理解的那样。
于是,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人们发现好强孟浪的柳熙年突然间不见了。
那个孟浪的少年随着时光的尘埃一同远去飞散无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青年,名士郭瑾省有一日见柳熙年在家中与前来拜访的太常少卿的清谈,大为赞叹:“此子璞玉之资,日后定有所成。”于是人人都知道了“柳家有子名熙年,璞玉之资字临渊”。
临渊公子柳熙年自此成名,凭着美好的面相,在郊游的时候可以收到很多女子们投过来的鲜花与水果,命友邀宾玩赏的时候若是请到了柳熙年也会让主人觉得格外的有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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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熙年拨了拨博山炉里的香灰,嘴边是一抹优雅的轻笑。
咫素并未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抬头看向听琴的人一眼,眉色淡如远山。“公子今日似乎心绪不佳。”
第二十五章
咫素并未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抬头看向听琴的人一眼,眉色淡如远山。“公子今日似乎心绪不佳。”
与柳熙年同坐的暮塔眨眨眼,也转头看向柳熙年。
柳熙年几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起一些年少的时候的事情。”
他并没有说出是什么事情。这个时候是问还是不问其实对咫素而言不算是什么难题。身为琴师,没有要窥探客人隐私的需求,身为红叶斋一员,其他人的与天下苍生无关的小秘密也没有知道的必要,虽说红叶斋基本上就是一个专门窥探人隐私的组织,但是,别人少年时候的事情确实没有什么要知道的价值吧?
柳熙年轻轻叹了一句:“那时候真的是年少鲁莽呢。”
咫素一曲奏毕,收手笑道:“临渊公子也有鲁莽的时候?”
“谁没有年少的时候呢?”
咫素道:“并不是所有人年少的时候都是鲁莽的,不是吗?起码阮家的大公子,帝国的度支尚书大人就是少年老成的典范了吧。”
柳熙年仍旧是一派风雅的微笑:“姑娘这是要和在下辩论吗?”
咫素右手抱着琴左手提着裙裾慢慢地站起来:“不敢。临渊公子的口才洛阳皆知,”弓身行礼,“尚有秦公子一曲未奏,容我先告退了。”
“啊,姑娘慢走。”柳熙年拱手表示送行。
暮塔看着咫素走出去,女子清瘦的背影慢慢地被门扉遮去,轩廊上只剩下一地清冷的月光。
暮塔道:“我不喜欢洛阳。”
柳熙年看他,问:“为什么?”
“你说的桃花十里春风九度都只是表面的,”暮塔直直地看着柳熙年的眼睛,“都是只有贵族们才能够享有的特权。其实还有那么多饿死的平民,当然也有由于五石散发作而死在路边的贵族。这里和匈奴,其实也没有多么大的不同。在慕钦哥哥的眼中,洛阳还没有大漠来的美好呢。”
“其实,”暮塔又说,“你也没有去过洛阳所有的地方吧?”
柳熙年怔住。
暮塔却又话锋一转:“前些天,我在大同市认识了一个羌人。是很善良很淳朴的汉子。”
柳熙年心说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完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原本是在大同市经营一家铺子,做一些西域的商品买卖,像是香料乐器一类的东西。他的儿子,在某一个达官贵人来店里的时候,失手将花瓶摔在了那人的身上。”
是暮塔以前从未有过的平静而和缓的语气,柳熙年感到惊异。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的故事的开头。
暮塔接着道:“其实并不是失手呢。”
“唔?”柳熙年发出一声含糊的不确定的声响。
“那个贵族,在几月前强行娶了他喜欢的姑娘当了小妾,然后那名小妾在正室的欺压下,没几日便郁郁而终了。”暮塔道,“那日,年轻人看见那个他痛恨的人,一时没有忍住就出手了,花瓶砸在贵人的额头上。如果是在匈奴的话,这样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勇士,但是,洛阳不会让他得到尊敬的,贵人的侍从立刻拥上来,将年轻人拿下了。年轻人双臂都被制住,两个侍从将他狠狠地压在地上,他抬头看着额角流血的贵人,贵人用手捂着额头,恶狠狠瞪着年轻人,对身边的侍从下令:‘给我打!’年轻人被打得半死,那个老板一直在一旁求情……可是那个贵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在被老板抱住大腿的时候抬脚踢开了他。”
柳熙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然后,贵人便留下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和他的父亲离开了。”
“但是,第二天,官府的人便来了店里,以殴打朝廷官员为由将年轻人抓进了牢里,直到今天都没有再出来。羌人的店铺也被官府收了,现在他没有地方住宿,每天都在大同市的角落和乞丐们坐在一起,当然了,他现在也是乞丐了。”
暮塔深深地看着柳熙年,像是要看穿他的皮肤去看向更加深层的东西。他问:“这是你和我说过的洛阳吗?”
“那个典雅、多情、活跃、有教养的洛阳在哪里呢?”暮塔悲伤地问。
柳熙年沉默。
典雅。多情、有教养的洛阳是贵族的洛阳,和平民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他们要为生计而忙碌不休,没有时间去举办一个诗会来体现他们的典雅与多情,他们有很多人没有机会进入学堂去学习任何东西来做到有教养。
十几年前的时候连酒都是朝廷总管的,不得私自酿酒卖酒,因为军营需要粮饷。
暮塔道:“匈奴人在这里也是没有多少典雅与有教养可谈的。百年前匈奴还算强盛的时候,也曾有过‘天之骄子’的称谓,当然了,现在你们处于习惯,在诗句中还是会称呼我们为‘天骄’,甚至所有的北方的胡人在你们的诗句里都可以称为‘天骄’,你们这样称呼我们的时候心里面是不是也带着百年前的中原人对于匈奴人的痛恨呢?”
柳熙年急忙道:“不,不是这样的。匈奴既然已经归顺,便是两族有好的关系。”
暮塔心中已经有些愤怒,但是与其依旧心平气和:“我听说,我的哥哥,质子慕钦被遣送回来的真正原因是大臣劝谏皇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柳熙年无奈道:“你到底是哪里听来的这些?”
“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暮塔道。
柳熙年道:“可是这些毕竟是和你不同的人,你是匈奴的王子,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暮塔摇头:“不,没有不一样,我对你们而言一样是异族。”
争论似乎有扩大为争吵的趋势,暮塔的眼神陌生而凶狠。
屋子里的熏香缓缓升起,慢慢消散无迹。
暮塔与柳熙年无声地对峙着。
阮流今欢快地走进来,笑道:“柳将军明日入宫可否为在下稍点东西与凌辄?”
突然看见对峙着不说话的两个人,阮流今愣了一下,不明白怎么回事,眨了眨眼,才问:“你们怎么了?”
柳熙年转头看向兰筝阁的老板:“没事,有一点点小分歧。公子要我带什么呢?”
阮流今在一瞬间好像有了一种羞涩的情绪,转瞬即逝,柳熙年与暮塔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的。阮流今在心中对自己小小地鄙视了一下,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信件而已。”
“这……”柳熙年犹豫了一下,“在宫中,私相授受是罪名啊,信件这样的东西,很容易被当成结党营私的证据,难免落人口实。这一点,公子应该是很清楚的啊。”
“啊……是我疏忽了。”阮流今恍然道。
“时候也不早了,”柳熙年拱手道,“我和暮塔也该回府了。”
阮流今笑着挥手:“将军慢走。”
暮塔还是有些别扭,被柳熙年倒拖着走。
阮流今“噗”的一声笑出来。
牛车辘辘的行过街道,离大同市越远,四周便越发的静谧。
暮塔仍是一脸不悦地端坐在车里,目光紧盯着车板上的毯子,看也不看旁边的柳熙年一眼。
柳熙年心想:这是在闹别扭?话说这小子,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真的是挺好看的啊,有直追阮流今的趋势啊。
“到底是怎么了?”仅仅就是因为一家羌人的境遇而伤心这种事情基本上不多愁善感的匈奴小王子做得出来么?反正柳熙年是不怎么能相信的。
暮塔仍旧低着头,声音很小的:“我想要回龙庭了。”
哦……原来是思乡的情绪啊。柳熙年想。暮塔来洛阳已经好几个月了,确实也算是挺长的时间了,想家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原来,是这样么?”柳熙年道,“可是,让你一个人会龙城会不安全,我不放心,而且,龙城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也不知道,万一你有什么危险,我会很愧疚的。”
暮塔终于抬起头看他。
柳熙年发现,那个无所谓的匈奴小王子竟然哭了。
在昏黄的灯笼的映照下,发红的眼睛格外地惹人怜爱。眼睛里的光芒也越发的明亮,柳熙年觉得心里面忽的柔软了。“就这么的想念家乡吗?”
暮塔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会觉得很伤心。我的母亲,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在龙庭生下我,在龙庭度过剩下来的生命,我……我却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暮塔捂住脸,泪水又从指缝间留下来,“父亲已经死了,我又在这里……她真的就是只有一个人了……”
柳熙年伸手抚摸暮塔的后脑上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抚着,希望可以安抚哭泣的少年。除了这样,他并不知道他可以做什么,想念母亲这样的情绪,自己在他身边又能做什么呢?他又不是他的母亲。
牛车在鼎门街上慢慢地行进,牛车里哭得颤抖的少年渐渐安静下来。
柳熙年道:“你母亲,或许现在正在毡帐里,想着你在洛阳过的快不快乐,她一定希望你是开心的,你难道想要让她失望吗?”
第二十六章
似乎有干燥的风吹过来,寒冷的,好像还夹杂着沙子。
真是熟悉的感觉呢。
慢慢看清楚了眼前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远处的山峦形成犬牙交错的影子,前方大概十步的地方,有白色的毡帐,女子慢慢地掀开帘子走出来,尽管脸上已经有了细碎的纹路,仍旧可以看见早些年时候的绝代风华。
母亲……
暮塔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果然是白天里太思念了吧,竟然都到了梦里面了呢。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他已经醒了。然而不想睁开眼睛,希望这大漠的风光,母亲的容颜可以在眼前停留得再久一些。
柳熙年已经入宫去了,暮塔独自待在柳家的别院,柳府的人并没有太多机会见到他,而且柳熙年从一开始就应经向皇帝和家人禀报过。于是暮塔得以安静的生活在洛阳,不会被柳家人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诟病,这样非亲非故的住在柳熙年的家里,本来就是不好解释的事情。
柳熙年当初为什么要邀请自己来洛阳呢?暮塔从来没有想明白过。
他这个小王子和他的四哥悉禄单于并没有多么亲密的关系,让他作为质子绝对是错误的决定。
——现在的黎朝还需要匈奴质子这种东西吗?
暮塔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闭上眼睛接着睡去了,只希望大漠黄沙亲人容颜能再入梦来。
秦州,上邽。
刺史陈寒谷在白天刚刚结束了一场已经进行了好几天的对于近期发生的那场流民暴动的镇压。
是前些年迁入的羯人和羌人,首领刘顾原是羯族刘氏的家主,带领凉州和秦州的流民攻入陇西郡首阳县。
几日前,端木谦派人来请求支援。
前骁骑营大将军江风舟立刻到了秦州大营,带领三千守军奔赴首阳县。
本来江风舟的意思是他带着士兵前往即可的,但是陈寒谷坚持要了解流民暴动的原因,无论江风舟怎么说都一定要跟随,刺史的事务暂由秦州别驾贺兰熙代理。
江风舟只有带上他。
陈寒谷早年虽然是打过一些仗,但是那时候他作为元帅,基本上是在帐内决定攻城策略,运筹帷幄,并不曾真正地在战场上拼杀。
士族的帝国就是这样,最剽悍的武将其实很有可能是骑射均不擅长的文士,他们一样有着宏图大志,可以收复失地,战胜北胡。这样的镇压叛乱的暴民并不适合他,因为那将是最直接的战场,也有可能根本不能称之为战场啊,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军队对于反抗的民众的屠杀。这样的场面或许并不应该被帝国优雅的儒将所看见。
而陈寒谷却一定要跟来。
其实那些流民并不是如同想象中的那样的不堪一击。
他不知道那些人那里来的勇气,面对着无数死亡的同伴仍然毫不退让。后来他们将流民们全部都逼到了首阳县的一条峡谷内。江风舟让人在峡谷入口处大声地说着劝降之语。
困兽之斗,终究是个死。
不如投降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官府也不希望整个峡谷都填满了羯族和羌族子民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