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琪答的滴水不漏,这确实也是格里佩特的作风,他在愤怒的时候不会听任何人的解释,而所下的命令,也不会再收回,尤其是当他重视某个人的时候。
“律,陛下是因为太喜欢你,太把你当作朋友了,才会这样的,现在……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
“不能就算了,反正,我本来就只是一个流浪者,能遇到你们是运气,现在,只不过是运气用完了,变回丑小鸭而已,我只见他最后一面,然后就离开这个国家。”
“那……我尽量安排一下,现在陛下非常忙,也许没办法立刻见到。”
“没关系,我可以等,要是你怕我是文学社的间谍,把我关起来也可以。”律故意加强了间谍两个字,偷看着赫琪的反应。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赫琪皱起眉,“就住在这里,谁也不会赶你走。”
“赫琪,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你跟着格里佩特那么久,知道的一定比我多,能不能告诉我,或者是猜测一下,罗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真的只是因为我的容貌和他憎恨的人像,所以才把怒气发泄在我身上吗?”
这次不是试探,是真的疑惑,除了格里佩特,赫琪是唯一一个能解开他疑问的人了。
赫琪犹豫了一下,沉沉的回答:“是。”
律冷冷的笑起来:“他可真聪明,来回的折腾,把我们两个都好好的玩弄了一番。”
果然……是这样吗?
“这种事,现在不要再想了,你只要好好休息。”赫琪拍了拍律的肩膀,调暗灯光,律看着他离开帐篷,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格里佩特不会再接受他了。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从此以后,那段国都的生活,只是回忆。
赫琪沉默的站在帐篷门口,看着律一动不动的睡着。
真的只是憎恨吗?如果一切都只是憎恨,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只是憎恨,何必又要把这样一个无关的人牵扯进这个国家的的纷争里来?
接下来的几天,律一直在帐篷里昏睡着,即使意识清醒也持续不了多久。在雪地里的跋涉,士兵的暴行,都在他的身上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他本来就不是强壮的人,接连的打击,几乎连意识都崩溃。
如果那天不是赫琪出现,他可能真的会死在那间小木屋里。
赫琪虽然很忙,却尽力抽出一切空闲时间来看望他,只不过他来的时候,往往伴随着远处隆隆的炮火声,国都和文学社,北方和南方的战争又开始了,律第一次感觉到战争离自己是这么的近。
“你的事情,我跟陛下说过了,不过他现在很忙,还没有说过什么时候能见你。”
“看来这一周都不行了,战况对我们不利。”
“恩,好转了,不过要乘胜追击,所以……”
每次律的追问,换来的都是推辞,他甚至开始怀疑赫琪是不是故意不让他们见面。可就算赫琪真的是在敷衍,他也没有办法,他没有任何力量和人抗争。即使他偶尔走出帐篷透透气,感觉到那些鄙夷的视线和议论的声音时,也只能低下头装做不知道,任何一个手持武器的士兵,都能让他用各种方法死上100次。
现在他只有受人摆布,而无法自己摆布自己。
身上的伤口迟迟无法完全痊愈,一方面是他身体本身虚弱,另一方面就是战地的医疗设施缺乏,人手也不够,他是一个被国都驱逐的敌人,没有资格享受多么齐全的照料,有一张床,三顿饭,基本的消炎药,已经是赫琪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律心里十分清楚,那也是格里佩特的施舍,如果他一声令下,自己立刻会被丢到外面,再没有人看他一眼。
“要是格里佩特真的不想见我,就让我走吧,何必半死不活的把我养在这里,传出去不是又给人笑话?”
律也这样跟赫琪说过,现在的照料对他来说只感觉到屈辱,他就像一只被主人丢弃后又巴巴的爬回来的狗一样,缩在角落里任人玩弄,高兴了就赏口饭吃,等厌恶了就……
“陛下会见你的,你怎么就不信我呢?”赫琪现出很为难的样子,“你从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却把别人的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你既没有背叛国家,也没做任何伤害陛下的事,为什么要这样自卑呢?”
律笑了一下:“如果你我互换,你自然就明白了。”
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人,即使赫琪再怎样关心他,帮助他,也不可能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们成长的地方完全不同。
又是不知白天黑夜的生活,不停重复,等赫琪终于来告诉律,他可以见格里佩特的时候,律竟然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能站起来吗?能走路吗?要不要我帮你?”赫琪关切的问,甚至想用担架来抬他。
律摆手拒绝,自己坐起来,下床,一步步的离开帐篷。这是他和格里佩特最后的一次见面,他不希望他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
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至少离开之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身影是坚强的。
这就算他的一点小小的虚荣心。
格里佩特一向身处主战场,离开赫琪的阵地很远,马车一路颠簸,等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如果是白天,格里佩特也根本没有时间见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律全身都还在疼,再加上寒冷的气候,连走路都很费力,随时都想倒下来,闭上眼睛。
但是现在还不能。
格里佩特已经上床休息了,床头一盏暗暗的油灯,律知道他最喜欢睡前的这段时间,最轻松,最悠闲。过去住在他寝宫的那段时间,他说话最多的时候,也总是在睡前。
律沉默的站在门口,格里佩特也不说话,像没看见他似的埋头看书,半天,才淡淡的说了一句。
“罗兰对你不好吗?还想着要回来。”
律没有话回答,神经质般的咳了一下。
“有什么事情,这么冷的天,还跑这么远的路,要是罗兰知道了可是会生我的气。”格里佩特好象是故意反复的提那个名字,每听到一遍,律就感觉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我是自己逃出来的。”他轻声说。
“我是不是该好好赞扬你的勇敢?”格里佩特冷笑。
“小心赫琪,他可能是文学社的奸细。”
油灯细小的火苗晃动了一下,在格里佩特的脸上投下变化的阴影。
“就这一句话?你说完了?”
“是。”
“那你可以走了。”
“格里佩特!”
“不要叫我的名字!!”缇桑的统治者忽然愤怒的吼出声,半抬起身子,像是会随时扑上来,律下意识的往后躲,一口气涌上胸口,靠着帐篷边的柱子剧烈的咳嗽起来。
也许是他的幻觉,那时他真的看见格里佩特一瞬间焦急的眼神。
可惜就只有这一瞬间,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依旧只看见一张冷漠的脸。
“你生病了?“格里佩特抬了抬眼,挥挥手示意律过去。
律犹豫了一下,才相信自己的理解没有错。
心里居然还有一丝高兴。
他缓步走过去,把视线投在油灯上,故意不去看格里佩特的表情,眼角瞥到他的手伸过来,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瘦了。”统治者的语气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沉沉的。
“水土不服而已。”律隐去了自己健康状况下降的真正原因──雪地里的长途跋涉,还有被强迫的侵犯。
“律……”格里佩特直起身,跪在床上,从平行的角度看着他,脸慢慢的凑近。
律不敢后退,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温暖气息一点点的靠过来,好象要把自己融化。
他依然直直的望着那盏油灯,随即闭上眼睛。
一个温暖的东西一下子贴到嘴唇上,随后整个人都被紧紧的抱住,紧的发疼。
对格里佩特仅存的一点希望也消失了,律一直说服自己,这个寻找替身的帝王不过把自己当作朋友,而不是别的什么感情。
可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原来他和也别人一样……
真的要挣扎逃脱也是可以的,但是律一动也没有动,紧紧闭着眼睛,被拉扯的往床上倒,后脑胡乱撞上枕头,他睁开眼呆呆的看着帐篷灰暗的顶端,感觉到身上那个沉重的物体把自己牢牢的压住。
用这种方式来了结彼此的关系也不错,至少,分别的时候身上还残留着格里佩特的痕迹,也许能更久的记得他。
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可是律却感到无比的孤独,和格里佩特相隔的从未如此遥远,远的用尽一生都再也碰触不到。
他一直沉浸着的梦境,终于彻底消失了。
格里佩特突然停下了动作,律清楚的听见他在自己的耳边冷冷的“哼”了一声。
“你还真够贱的,以为这样就能回到我身边?”格里佩特抬起头,从上方俯视着身下的人。
律还无法明白他在说什么,惊讶的看着他充满嘲笑表情的脸。
“罗兰的技术不错吧?被男人上很爽吗?”格里佩特伸出手指,慢慢滑过律的脖子和胸口,那里还残留着暴力的痕迹。
“格里佩特……”律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后背一阵发冷。
他以为自己是在卖身求和?!
格里佩特反手一个巴掌:“跟你说过了不许叫我的名字!!”
“我没有……”律惊慌着爬起来解释,被格里佩特一手推到地上。
“你回来干什么?在床上表现不好被罗兰嫌弃了?还是上你的人太多受不了了?应该是前一个吧?反之博尔斯图天生就是出下等人的地方!!”
格里佩特说话的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像尖利的匕首刺遍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律狼狈的跪在地上,咬了咬嘴唇,自己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慢慢站起来。
“格里佩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以说我卑劣,说我下贱,惟独你不可以……“他轻声的说着,也不管格里佩特此时几乎鄙夷到极点的眼神。
“如果你一定要认为我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向你乞讨,那我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你在生气的时候,是听不进任何话的,你给我的东西太多,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偿还,就算你一刀杀死我,我也没有任何怨言,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很开心,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从你身上拿走任何东西,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
帐篷里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才传来格里佩特低沉的声音。
“我已经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没有抓住,那是命中注定的了。”
律惨笑了一下。
对,真的是命中注定,最后一次两个人可以有机会回到从前,却因为误会而永远的彼此擦肩而过。
他想用顺从作为告别,格里佩特却希望他用反抗来表示自己的清白。
这时原处传来隆隆的炮火声,帐篷外立刻喧闹起来,格里佩特跳下床,飞快的穿好衣服往外冲。
“回来的时候,我不要看见你。”
这时他临走时对律说的最后一句话。
缇桑的统治者上战场了,留下律一个人,站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会回来,却不会再回到自己面前。
如果从来没有见过面,或者自己长的另一副模样,今天是不是就不会如此痛苦?
律看着面前凌乱的被褥,眼前渐渐模糊。
Chapter 7
几天后清理战场时,文学社的人才在这个被废弃的帐篷里发现快要冻僵的律,一开始还有不明所以的人,以为自己找到了格里佩特。
罗兰的奇袭成功了,五个日夜的激战之后,格里佩特并没有预料到他们还能深夜偷袭自己的阵地,尽管迅速迎战,却还是没能挽回劣势,无奈之下只好放弃部分领地,撤退到安全的地方。他应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没有再来看律,直接随着部队走了。
当时的状况实在太混乱,士兵们谁也不知道这个狭小的帐篷里还有人在,纷纷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把律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哭过之后只觉得很累,然后就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记得了。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子被层层棉被压的丝毫不能动弹。
身上某些地方难受的发痒,尤其是手指脚趾,以及耳朵之类的地方。
周围很安静,却又陌生,他过去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他歪了歪头,那是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
靠近床沿处搁着一个脑袋,正发出轻微的鼾声,好象睡的很熟。律又把头伸出去一点,才认出是罗兰。
他正趴在床边,疲惫的闭着双眼,沉沉的睡着了,律还是第一次在这样近的地方看见毫无防备的罗兰,觉得像在做梦。
之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吗?真的走过很远的路,见过格里佩特?
还是说……现在眼前的才是梦境?
律愣愣的看着罗兰温和的睡脸,他一直觉得罗兰很漂亮,那种很温柔的漂亮,漂亮到不应该上战场,成为与国家敌对的战士。
他应该是那种,在洒满阳光的书桌前,安静的看书或是写书的人,动荡两个字并不适合他。
这样的想法很早就有,却只有像现在这么安静的时候,才清楚的浮现出来。
律一不小心动了一下,罗兰立刻惊醒,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抬头望着律,迷糊的一笑。
“你醒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迷糊,律突然语塞,刚才想好的嘲讽和冷话突然全都记不起来了,只能低低的恩了一声。
罗兰又眨了几下眼,毫不掩饰伸了个懒腰,才总算彻底精神。
“要是我们再晚一点发现你,你就死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律险些说出“死了才好”,却还是硬生生的压下去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长久的刺激,压抑,伤害,被人抛弃,结合在一起,把所有的脾气都冲散了。
悲伤的极致,就是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律现在的心情正是如此,愤怒,伤心,憎恨,全都不见了,心里有一部分已经被抽空,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我本来就是过来看看你,没想到居然睡着了,”罗兰笑了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为了能赢,好几天没睡。”
“珊琦还好吗?”律静静的开口问,除了这个,他想不起其他能说的话。
“她没事,你其实下手不重,没把她打昏。”
听到罗兰闲聊一般的语气,律惊异的抬起头。
“她可是常年跟着我打仗的人,又不是柔弱的小女孩,要是来真的,你都未必打得过她。”
律点了一下头,第一次被俘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珊琦的身手。
“她是太喜欢你,才什么都顺着你,你明白吗?”
“那又怎样?我都成了这副样子,难道你还希望我能回应她?”律冷笑,那个熟悉的,脸皮极厚的罗兰又回来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那天你没做那种恶心的事,倒还有希望。”律瞥了他一眼,厌烦的闭上眼睛。
罗兰也没有反驳,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很久以后,才传来低沉的声音。
“律……要是你做成了一直想做的事情,会高兴吗?”
律依旧闭着眼睛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