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佩特的伤明明不是那么严重的,赫琪十分明白,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身体却迟迟不见痊愈,反而越来越差。所有的医生都竭尽全力,却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的王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赫琪大人,再这样下去,陛下看来……很难撑到秋天了,劝您还是早做准备,免得到时候……”御医谨慎的挑着合适的词语,低着头不敢看赫琪的脸。
“你先下去吧,辛苦了。”赫琪没有回答,无力的摆了摆手,一个人推开门,走进格里佩特的寝宫。
以往透过几重命令才能接近的地方,只有律才有特权随意出入的地方,这几天却成了赫琪跑的最勤的地方,他不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
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有一点高兴的。
巨大的落地窗开了一半,阵阵微风正吹遍整个房间,床边长长的薄纱帘子被吹的轻轻摇晃,映照出里面的人影。
赫琪轻轻关上门,走到格里佩特的床边。
平日里威严的君主此时却满脸憔悴,了无生气的闭着双眼。
“陛下今天感觉怎么样?”赫琪站在床边,隔着帘子轻声问。
格里佩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空空洞洞的,那种赫琪熟悉的冷竣眼神,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有种错觉,好象格里佩特正在一天一天的,飞快的逝去。
他害怕这种错觉。
“扶我起来,我想到阳台上去晒晒太阳。”
格里佩特身上有一种苦涩的草药味,这是敷在伤口上的药物的味道,在阳光的照射下,淡淡的散发出来,布满全身。站在他身边的时候,赫琪闻着这种味道,只觉得鼻子一阵阵的发酸,他的王过去从来不需要这种东西。
他是真的不是过去那个精力充沛的帝王了,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居然有了衰老的态势。
赫琪低垂着头,俯身跪在格里佩特的身边,抱住他的膝盖。
格里佩特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要是这时候有人进来,你明天就会变成餐桌上的大笑话。”
“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带着珊琪一起走……或者干脆杀了她……”
格里佩特用手指堵住他的嘴:“你这样想,我并不高兴。”
“我害怕……那些医生说的话一定全是假的,我明天再去找别人来……”
“赫琪,要是我真的死了,就把王位传给你。”
赫琪猛的抬起头来:“不许说这种话!”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是最明白的,医生说的话没有错。”
“错了!只不过是外伤而已!怎么会……怎么会……”
“珊琦的剑伤的确实不重,受伤的是这里……”格里佩特说着指了指自己心脏的部位,“我累……”
“你累,还有我在啊!!”赫琪提高了声音。
格里佩特摇头:“你是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已经足够了,你为我付出的东西实在太多,也该到了离开我一个人生活的时候。”
“我只想做你的部下……这种想法从来没有变过。”
“什么事情都是会变的,你小的时候,想过今天我和罗兰会变成对手吗?”
赫琪转过头去,半天才轻轻的说:“其实,我一直相信,你们终有一天会变会原来的样子,你也是,罗兰也是。”
“不会的,”格里佩特摇头,“除非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先死去,否则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不过……看样子真的是我输了,得早他一步先走。”
“不会的!你不会死!”
“我很累,赫琪。”
“医生会治的好你的!”
“不会的,已经来不及了。”
“格里佩特!!以前你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但是,以前我过的很幸福,我还没有统治这个国家,还和罗兰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
“现在还来得及!罗兰会原谅你的!”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我们是彼此无法原谅对方。”格里佩特说着伸出手,指向地平线尽头,越过层层叠叠的房屋,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那里正有一片茂密的森林。
“那里漂亮吗?”他问。
赫琪迷惑的点头。
“如果是你的话,想怎样表达你对它的喜欢呢?我会想把它整个保存下来,变成自己的东西,好好照料,让它永远在我的身边保持美丽;但如果是罗兰,他只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能自由的成长,能保持美丽也好,凋谢也罢,都是它的自由。对待任何事物,都是一样。”
“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在一起。”
格里佩特说完后,慢慢的闭上眼睛,满脸疲惫的样子。
“赫琪,我喜欢自己的国家,而罗兰也一样……”
“如果你们之中,有一个人的感情不要这么强烈,就好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会幸福,可惜不是。”格里佩特苦笑,“你说,那家伙,现在在干吗呢?不跟我打仗,我都想不出他能做些什么事。”
“也许在写书,想着怎么散布到国都里来。”赫琪开玩笑。
格里佩特也笑了,伸手把赫琪拉到身边。
“我想求你一件事,就算王的最后一个命令了。”
罗兰大大的打了个喷嚏,身边的士兵连忙递来大衣给他披上。
“罗兰,你还是快回屋里去吧,别冻的生病了。”阵地的守卫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劝了。
“不,再等等吧。”罗兰婉言谢绝。
那天晚上离开格里佩特的寝宫后,他在哪里都没有找到律,而且在回去的一路上也没有遇见珊琦,就这么一个人回到了阵营。
其实在潜意识里,他已经预料到终究会有这么一天,律既然说过自己会走,就一定会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的这么突然,只是和格里佩特谈话的工夫,律就不见了,而且可能永远再见不到。
心里居然有一丝惋惜,这个受尽苦难却依旧温柔善良到近乎懦弱的年轻人,居然真的会从自己身边消失。
他会去哪里?真的离开这个国家做个流浪者?他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边境的警备森严吗?罗兰自己也不明白,同样是失踪没有回来,他对于律的担心居然远胜过珊琦。也许珊琦比律强的多,在任何地方都会懂得保护自己。
国都也好几天都没有动静了,由于消息被封锁的很紧,罗兰无法得知任何格里佩特的消息,他是怎么回事?按兵不动可不是他的性格,还是说,他做了什么周密的计划,准备来一次重击?不管怎样,文学社的防线是无懈可击的,他不会这么轻易得逞。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不过应该不会。
罗兰甩了甩头,把这个不吉利的想法从脑袋里甩出去,那天他见过格里佩特的伤势,知道那根本不足以致命,不会有生命危险。
在没有战斗的时候,他的心情还是第一次这么乱。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进了阵营,不再傻乎乎的等珊琦和律了,他分明知道律不会再回来,而珊琦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可能只是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却还是忍不住天天在阵营入口等,希望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自己是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幼稚的?
他苦笑了一下,随口通知身边的士兵,召集起副官参谋,按照计划做部署,以免格里佩特突然袭击。说实话,这种过分的安静在过去从来都没有过,这么长的停战时期,始终保持神经紧绷,让大家都有些疲倦,甚至开始懈怠了。
为了缓解这种情况,他重新制订战略,改变防线,又安排训练计划,让所有人都有事做,同时又能保持紧张的状态。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国都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同时终于有消息传来,说格里佩特已经下了无限期休战命令,在新的通知下来之前,不允许发动任何战争。
罗兰虽然不知道出现这个命令的原因,却立刻做了决定,再次偷袭,只不过这次偷袭的对象不再是军营,而直接就是国都。
获得足够的休息,同时没有放松训练的文学社自然比平时更强,而没有了格里佩特统治的国都军队,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群贵族组成的空壳军队,仅仅3天,文学社便势如破竹,一举突破国都城门,彻底占领了整个缇桑的中心地带,摧毁了格里佩特的独裁统治。
唯一遗憾的是,罗兰没有能够抓住他想抓的人,在文学社冲进王宫时,那里早已没有了格里佩特的踪影,贵族,官员,士兵侍女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格里佩特隐瞒了所有人,只带上了赫琪,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被捕获的王宫俘虏甚至说不出他们的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罗兰就这样成了最终的胜利者,文学社,随同整个北方,替代了南方长久的帝制统治,这次,不会再有人欺骗北方的同胞,如格里佩特过去一般,抢夺王位,自立为王了。
胜利来的太突然,罗兰觉得自己好象在做梦,他只想着要用毕生的精力与格里佩特抗争,却从来没有想过,战胜他之后,自己的路应该怎么走下去。
格里佩特确实是一个强大的统治者,强到离开了他,整个国都的军队居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大部分人缴械投降,剩下的小部分按照军法处置,安排的出人意料的顺利,在一切都平定以后,大批的北方同胞涌入南方都城,参加波伦谢克文学社举办的狂欢,这一庆祝活动足足举行了几天几夜。
罗兰并没有和大家一起玩到最后,长久的高度紧张,巨大的压力,一下子全部消失,带来的只有疲惫,让他急需一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再做打算。
对他来说,任务已经完成,缇桑今后的命运,就是不再由某一人统治,而变成一个原始的部落制国家。
“接下来,暂时的计划是把缇桑按照地域划分成几大块,其中再加以分割,各个地域民主推选出领导者,领导者和部落之间完全平等,互相不可侵犯,如果条件允许,再在南方和北方之间修建公路,让交通更加便捷,罗兰,这样可以吗?……罗兰?罗兰?”
从沉思中被惊醒,罗兰抖了一下。
“我……没有意见,你们看着办吧,”他说着站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出去走走。”
“虽然说战争已经结束了,不过还是有很多地方需要你,还是请你再辛苦一段时间。”官员坐在对面,满脸严肃的样子,罗兰突然觉得心情很不好,他这时才理解了格里佩特的统治者也不是好当的。
“我知道,不过可不可以出城几天?我想去北方看看,很快就会回来。”
官员们商讨了一阵子,勉强答应了。
罗兰知道自己可以指挥战争,但绝对不是治理国家的料。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呆着,去一个安静的地方。
如果可以的话,他都不想再回来,没有格里佩特的生活真的很无聊,过去也是。
现在也是。
他一个人出了国都,什么都没有带,步行向着西北方向走,越往那个方向,地势就逐渐降低,所以尽管接近北方,天气却丝毫没有变冷的迹象,还是和南方一样温暖。那里没有群居的人,只零星分布着一些小镇,居民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基本不和外界来往。
格里佩特还没有成为缇桑之王的时候,那里是他们最常去游玩的地方,而在波伦谢克文学社还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小团体的时候,也把那里作为“基地”。
那时他们都还小,谁都不觉得自己做的事幼稚,完全乐在其中,直到讨伐先王的行动开始以后,大家才渐渐忘记了这个地方,并且都没有再来过。
在国都里,最后一次和格里佩特谈话之后,罗兰突然又想起了这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只有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安详平静,好象时间在这里停止了,从国道拐上一条小路,眼前的岔道越来越多,每一条岔道尽头都有这么一两幢小屋子,附带花园,几个大人或者孩子正一边说笑一边打理着自己的小田地,偶然对罗兰笑一笑,表示欢迎。有几张脸在脑子里还能和记忆重叠,很怀念。
罗兰摸索着自己要找的那幢屋子,远远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花园里弯着腰做事。
他诧异的快步奔过去,停在对方的身后。
那个人还在干活,并没有发现他。
“珊琦?”罗兰试探着叫了一声。
对方手里的动作突然停了,愣了一会儿,慢慢直起腰来,转过脸。
果然是珊琦,正穿着寻常农妇的服装,绑着围裙,在罗兰正在寻找的屋子前,打理花园。
“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你是住在这里吧?”罗兰犹豫着问,他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比自己先来到这个地方。
珊琦笑了笑,点点头,眉眼中居然有一丝疏离感,好象是不愿意看见罗兰。
罗兰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只能默默的打量她的模样,过去那个坚强干练的女战士形象仿佛是消失了,现在的她看起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只有脸颊上一道浅浅的伤疤,证明了她过去的经历。
“珊琦,你在和谁说话?”屋子的门开了,一个挽着袖子的男人走下台阶,是律。
他看见罗兰,也吃了一惊,随即迅速恢复了常态,礼貌的笑了笑。
“是你啊。”
“原来你们俩躲在这里。”罗兰站在原地,不知是自己走过去好,还是等着屋子的两位主人邀请。
“珊琦带的路,我挺喜欢的,不过……好象是你的地盘?”
“什么我的地盘,只不过是一间没人住的屋子,我们小时侯拿来做秘密基地。”罗兰笑笑。
“站着干什么,进来坐啊。”律大方的招呼罗兰,与之前相比,他看起来开朗多了,说话的声音都变的比以前有底气。
与之相比,罗兰却好象缺了点什么,觉得手足无措。
他应了律的邀请,往屋子里走,抬头看见门框上挂着一块早已腐朽的木牌,依稀还能辨出波伦谢克文学社的字样。
那记录着他和格里佩特过去的童年岁月。
“珊琦说留着纪念好,我就没把它拆了。”律认真的解释,罗兰下意识的回头看珊琦,对方正微笑的站在花园里,并没有要进屋子的意思。
“你不进来一起坐?”罗兰问。
珊琦摇摇头:“我这边还没有忙完,等一下会来的。”
房间里非常干净,尽管与波伦谢克城的房子比起来要小的多,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光线从窗户里透进来,不是太亮,也不算很暗,有种夏天午后安逸的感觉,令人留恋忘返。律和珊琦把房间打扫的很干净,干净的连陈旧的地板都散发出暗棕色的光泽,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很多年没有人住。
客厅中央的沙发,茶几下的地毯,厨房的餐桌旁有六把椅子,窗子的木头窗框被拉起一半,一切都和罗兰记忆中没有任何不同,这个房间,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是站着,就仿佛能听到大家轮流朗诵诗歌的声音,以及玩闹和游戏。
“喝咖啡吗?我记得你喜欢咖啡。”律端着热气腾腾的饮料过来了,把罗兰拉回现实中,让他明白这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间屋子了。
“你是主人,你决定。”他笑了笑,说着便坐到沙发上。
某一处发出“啪”的一声,罗兰立刻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