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佩特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了多久,选择了离开所有人,一个人默默迎接死亡的方式,陪伴他的只有他最后能够信任的人──赫琪。
“是他叫你来找我?”
“不是,但我知道他一定想见你。”
格里佩特在很久以前就为自己做了万全的准备,赫琦负责了一切事情,从离开国都的路线,一路上的交通工具,费用,到必须的照料,全由他一个人做,直到把格里佩特安顿在缇桑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里。
有这样一个无比忠心的部下,或许是格里佩特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罗兰站到那张床边的时候,仿佛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眼前的格里佩特了无生气,再也见不到过去那个威风凛凛的缇桑之王。他曾经以为这样的场景只会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发生,而不是现在,在眼前。
通风的房间里只有几件简陋的家具,地板是破裂的,纱帐上布满了破洞,谁也不会想到缇桑历史上最有才华的统治者,临死前竟是这样的光景。
“珊琦高兴吗?”格里佩特躺在床上,罗兰分明看见他在笑,笑的很轻松。
“高兴,她很高兴。”他顺着他的话,不想有任何违捏。
“律怎么样了?现在还在你那里吗?”
“不在了,他离开了这个国家。”罗兰编了个谎话。
格里佩特点点头:“离开了好,还是离开好。”
“其实……如果你想见他,我还是能联系到的。”
“不用了,他一定不想见我,他不会原谅我的,”格里佩特摇头,“只要他过的幸福就好。”
“他的确很幸福。”罗兰喃喃道。
幸福到我都嫉妒。
格里佩特突然伸出手,拉住罗兰。
罗兰惊了一下,却没有抽回,任他抓着,他的手很温暖,就像以前一样。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冷?像块冰一样,”格里佩特笑起来,“你还记得吗?以前你的手一到冬天就冻伤,我总是帮你暖。”
“记得,暖就暖吧,嘴里还抱怨个不停,话真多。”
“后来呢?我走了以后,还有没有人帮你暖手?”
“你说呢?”罗兰摸了摸格里佩特的头发,“谁的手还会像你这么暖和?”
格里佩特轻哼了一声,露出骄傲的表情。
沉默了一会儿,他低声叫:“罗兰。”
“怎么了?”
“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啊。”罗兰紧张起来,加大了手中的力气。
“可是……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格里佩特轻轻的呼唤,言语中有一丝恐惧。
罗兰整个弯下腰去,抱住他。
“我就在这里……格里佩特……”他一边说,一边一下下的贴住他的脸。
“你怎么那么瘦了?”格里佩特胡乱摸着他,满是诧异和惊恐的语气。
“没有,是你的错觉,你老是觉得我瘦……没有这回事……”
“罗兰……你真的在吗?”格里佩特紧紧抓住他的衣服。
“我当然在……我不会走的……”罗兰哽咽着,喉头一阵阵的发疼,他侧过脸,低头吻住格里佩特。
他的嘴唇凉凉的,又干又涩。
他捧住罗兰的脸,推离自己。
“你在这里……太好了……”他微笑起来。
罗兰留下眼泪,再次低头吻他,这次格里佩特没有再动,只是顺着他的动作,轻轻的抱住他,渐渐的,双手滑落下去。
“格里佩特……我爱你……”罗兰轻声的说,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那天下午的阳光一直不那么强烈,斜斜照进房间里,罗兰背对着光,一个人坐在床边,低着头,好象在等待什么。
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总不敢贸然叫醒午睡中的格里佩特,那家伙的脾气真的很不好。
所以他只能坐在旁边,望着他温和的睡脸,等待他醒过来。
很多年的下午一直是这样,只是这次,他不会再睁开眼睛,对着自己笑了。
风吹过格里佩特的脸,几丝干枯的头发飘起来,仿佛他们的主人还有生命。
“我离开时已是夏天,而你却是枯萎的森林了……”罗兰轻轻的抚摸着格里佩特的脸,自言自语,那是格里佩特曾经在文学社念过最多次的诗,而原因只是,罗兰喜欢。
他做过很多的事,都是因为罗兰喜欢。
格里佩特在遗嘱中把自己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赫琪,对于别人只字未提,赫琪在完成了格里佩特的全部后事之后也销声匿迹。几年后,缇桑的某处山中突然出现一支不足百人的小部落,他们生活富足,却不与任何部落之外的人打交道,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罗兰再也没有回到国都,彻底消失在这个国家,曾经多次有人想打探他的下落,却始终没有结果,只偶尔听说在其他国家,有人见过和他文风相似的书籍,却无法确定作者,文学社就随着罗兰的失踪,渐渐的覆灭了。
而等到下一任帝王出现,将缇桑重新恢复成帝制国家,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有学者证明,那位帝王拥有历史上被称为波伦谢克的王族血统,是那一族的女性与一个外国人所生的混血儿的后代。
那时,早已没有人记得罗兰,格里佩特这些名字,他们曾经幸福或悲伤的岁月,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尘封在历史的记忆中,不复存在。
——正文完——
前传
01.
在缇桑北方的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寒冷的冬季,被冰雪覆盖的时候街道上总是很安静,少有行人。
罗兰原本就不喜欢出门,又怕冷,雪积的太厚的时候,学校都会放假,这时所有的时间就都被花在了睡觉上。在格里佩特眼里他绝对是个不会生活的人,住的地方又破又旧,满地灰尘,家具也只能满足最低限度的需要,不过罗兰很满意,对他来说,他唯一需要的除了书本,纸笔,就是一张温暖舒服的床。
而现在他的床已经足够温暖舒服了。
房间里的火炉烧的正旺,柴火劈啪作响,罗兰知道有人进来了,不过这个人比不上温暖的被子来的有魅力。
过了几分钟,空出来的另一半床忽然一重,一个暖暖的东西钻了进来。
他翻过身去,离那个东西远点,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是这个人进他的房间,不管睡的多熟,他都会立刻醒过来。
暖暖的东西停了一会儿,好象是在试探他醒了没有,见他没有动静,便一点点的凑过去,突然从背后搂住他。
胸口猛的一紧,罗兰被勒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难道是冷血的?睡在被子里都浑身冷冰冰。”又是那种熟悉的抱怨语气,格里佩特好象看罗兰怎么都不惯,任何特点都被他当作发牢骚的借口。
“走开。”罗兰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赶他走,把身体更紧的蜷缩起来,往床脚缩了缩。
格里佩特不理他,继续紧紧的靠着,不需要早起的日子里,罗兰几乎都是被这只会说话的闹钟吵醒,从记事开始,一直都是格里佩特来叫他起床,而没有发生过相反的事情。
多了一个人的被窝,迅速热起来,以至于壁炉的火都有些多余了。
学校比罗兰勤奋的多,在不上课的时候也安排了各种活动,其中能引起他兴趣,甘愿放弃睡眠的只有文学讲座,文学从来都是他的最爱。
不过不是格里佩特的。
在罗兰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讲记笔记的时候,即使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格里佩特是如何的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缩着身子打瞌睡,时不时还抹一把口水,尽管他在平时总是精力充沛。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能听见从后方隐约传来的呼噜声,伴随着众人压抑的低笑。
在公共教室里,罗兰绝对不会和这个家伙坐在一起,以表示他们是认识的。
偏偏格里佩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没有形象,好不容易熬到讲座结束被罗兰喊醒,居然还在大街上抱怨这个讲座是多么的无聊,而罗兰的喜好又是如何的奇怪,听着他的抱怨,罗兰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后悔把他叫醒。
“你又闯什么祸了?”他一边把笔记塞进书包里,一边问。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人立刻沉默,讨好的凑到罗兰身边,半天不说话。
格里佩特就是这样,没事的时候,哪里会来叫自己起床,又这么好心的陪着自己听枯燥的讲座?
罗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又是踢球踢碎了谁家的玻璃,还是砸了哪个花盆?”
格里佩特每次犯了什么事,都来找罗兰说情,在大人眼里,沉默寡言的他就是好孩子的标准模样,无论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你才踢人家玻璃呢!根本不是!”格里佩特立刻叫起来。
“那是什么事?除了这些你还会做什么?”罗兰讽刺他。
“城里要组建反帝统治的军队,我想参军,想请你做推荐人。”
听到好友的话,罗兰站住脚步,像不明白似的望着格里佩特。
“行吗?”对方勾住他的胳膊,“你爷爷是负责人之一,去和他说说,他一定肯的。”
“参加了军队,你是不是就要去很远的地方打仗,见不到面了?”
“是不能了,可是,如果我们胜利,把皇帝赶走,以后就不用缴这么重的税,会过的比现在快乐的多。”格里佩特满脸放光,好象已经看到光明的未来,身为领主的孩子,他平时除了上学,工作之一就是收税,比同龄人了解的更多。
对帝制统治的缇桑来说,皇帝就是一切,无论他英明与否,可惜先任的皇帝,即使用再宽容的眼光来看,也称不上英明,整个国家从他那里得到的就只有天文数字的税收,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矛盾。
从罗兰记事起,格里佩特就从来没有放弃过推翻皇帝的目标,只可惜他的年纪是实在太小,即使今天有了这个机会,他也离16岁还差一个月,除去感情的因素,罗兰也完全不放心他的朋友就这样上战场。
不过要是老实的说出来,一定又会被格里佩特训斥。
罗兰用沉默结束了对话,格里佩特深知他的脾气,也没有追究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请求已经得到了同意。
他和罗兰都没有父母,很多年前去国都的一次进贡没有让皇帝满意,去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反抗的情绪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埋下了根,直到现在完全成型。罗兰也想过,自己是否也应该出一份力,但是爷爷一口回绝。
回绝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对于格里佩特的请求,罗兰的爷爷一开始也并没有答应,在他成年后将会继承现在由他叔叔代理的领主职位,北方的大部分土地,都需要他的管辖。
他的责任,远比一个普通战士来的大。
02.
但是格里佩特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在他眼里,自己证明价值,实现梦想的地方绝对不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而在更遥远的地方。
罗兰并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他渴望的是平静的生活,恨不得离开城市,到乡下去过一辈子,他生来就不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以后也不会是。
但格里佩特是,要求参军的意愿被驳回之后,他几乎天天守在罗兰家门口,等着他爷爷出现,他原本就逃学惯了,现在有了事情做,更是天天不去上课,谁劝都没有用,罗兰也一样。尽管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罗兰却从来没有办法在观念上令格里佩特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最后,他去求了情,满足了格里佩特的愿望。
格里佩特欣喜若狂,抱着他猛亲,罗兰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参了军,就意味着他们以后无法再天天一起上学,天天见面。他想让格里佩特高兴,由此却导致了自己的不高兴。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自己也不知道,被格里佩特软磨硬泡之后,他总会把什么事情都答应下来。
格里佩特作为年龄最小的人进了军队,他没有退学,却几乎就是个退学生了。部队里有严格的纪律,有每天的训练日程,他已经没有时间再上学。罗兰每天只能一个人去学校,又一个人回家,以往总趴着一个打瞌睡的高大家伙的课桌,现在也是空空的。
和学校相隔两条街的地方就是部队的训练营,每当休息日的时候,罗兰都会跑到训练营的大门口去等着,不过,他还是改不了爱睡懒觉的习惯,只有很少几次比格里佩特先到,而其余的日子,都免不了被他嘲讽一番。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这种彼此间无法压抑的思念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拼命的想和对方在一起,罗兰总以为只有自己才想的多,格里佩特必定是在哪里都无忧无虑的,能适应任何地方并且交到朋友的,直到三番两次的听到格里佩特唠叨军营里的生活是多么的无聊,而没有罗兰可以嘲笑的地方又是多没劲,他才不得不想的多了一些。
“没劲的话,就回来吧,我也不用每个星期都来这里等你了。”他故意装做无所谓的样子,想套出格里佩特的话,心里的想法从来不敢清楚的说出来,也是他自己难以忍受的一个缺点。
格里佩特没有立刻回话,好象在犹豫,罗兰转过脸看他,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真要我回来?”格里佩特露出一种戏弄般的微笑,顺手拉了拉罗兰的头发。
“我……随便说说,部队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罗兰用语言掩饰着真正想着的东西。
格里佩特忽然大力勾住他的肩膀,疼的罗兰差点叫出声来。
“干脆你也参军算了,军队里也有念书的地方,也一样可以写写东西什么的。”
“为什么要我参军,而不是你退伍?”
“不愿意?那算了。”格里佩特看了罗兰一眼,故意立刻松开他,一个人朝前走。
罗兰根本没想到这里还有什么圈套,快步跟上去:“我没有不愿意!”
格里佩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着他嘻嘻的笑。
“没有不愿意?”
罗兰就这样上了他的当,他是一个脾气很强却又爱面子的人,明明不是自己出于情愿而说出来的话,因为格里佩特小小的刺激而变成了事实。爷爷当然不会同意他参军,但是脑筋全用在歪点子上的格里佩特却不担心,找了一条暗路,偷偷带罗兰进了自己的宿舍。
他在军队里交了很多朋友,还夸张的和朋友们说了许多罗兰的事,着重强调他是个好孩子,会做很多家务事。20岁左右的年轻人都懒惰,总是找着法子不洗衣服。不打扫卫生,所以检查卫生的时候都手忙脚乱,对于罗兰的到来他们自然很高兴,以至于罗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宿舍里最受欢迎的人,或者说是编外清洁工。
这时的军队还相当稚嫩,全都没有接触过军旅生活的新鲜军人,对于军队的规章制度只停留在“知道”的层面上,谁也没有意识到,格里佩特将一个外人带进来,是多么严重的违纪。
罗兰自然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又做了件傻事,又被格里佩特给甩了。能够经常看见他而不用忍受每周只能见一次面的离别,是用洗衣打扫来换的,这究竟值不值得?
每次在一堆满是汗味的衣物里奋斗的时候,他总在思考这个问题,可以等衣服洗完了,也经常没思考出来,因为格里佩特总会来和他捣乱。
03.
格里佩特喜欢恶作剧,尤其喜欢看罗兰惊吓失控的样子,他知道罗兰怕痒,偷偷溜进洗衣房以后,就先掐他的腰,掐的他大叫,像触电似的扭个不停,随后才认真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