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执坐在他常坐著的那块平坦大石上,望著姜再逢一个人在湖的另一边踩踩踏踏,不知道在做什麽。无执当湖神有
三百多年了,这三百多年间水鬼们来来去去,姜再逢的行径最诡异,让无执摸不太清楚他在想些什麽,讽刺他也不
见他生气,看起来一整个赖皮鬼的样子,让他骂他也骂得没什麽兴致。
现在吧,消沉好些天之後突然又好了,成天在那里做些奇怪的动作,不晓得在干麽。
於是湖神在自己也没发现的状况下,偷偷摸摸观察起水鬼来。
姜再逢踩踏累了,突然转身看向无执:「湖神大人。」
无执被他突然转过身吓一跳,不过依旧强装镇定:「……做什麽?」
「我怎麽老是踩在水面上呢?能不能潜下去?」
无执略略皱眉,手一扬,姜再逢脚底下的水面就像破了一样,姜再逢惨叫著跌下去。
「啊啊啊我怕水啊啊!湖神大人救命!救命!」
无执颇感兴趣地飘过去看他:「你不是想下去麽?」
「我踩不到地啊!呜噗──咳咳咳──」
「沉下去就踩得到了。」
姜再逢还在尖叫:「不想踩了!不想踩了!」
无执皱眉,手又一扬,姜再逢立刻被挤上水面来,趴在上头半死不活的喘气。
无执嘲笑他:「水鬼还怕水?」
「咳……水鬼就是被淹死的,怎麽不怕水?」姜再逢很虚弱。
无执偏头想想,觉得好像也有道理。
姜再逢趴了一天,隔天精神来了,又跑去做其他事。他跑到湖边,试图踩出去,但没想到才踩了一步,腰间就像有
只手抓著他一样,猛地将他扯回湖心。姜再逢头被撞了一下,抱著头呻吟。
哀号够了,姜再逢爬起来,颇哀怨地问无执:「我就只能在湖面上活动?」
无执原本望著天空发呆,听他问话,就淡淡回答:「你可是地缚灵。」
姜再逢望著他眨眨眼:「湖神大人,那您能踩出去吗?」
无执冷笑:「我跟你们这种下等东西可不一样。」
姜再逢一脸崇拜:「大人!您试给我看吧?给我开开眼界!」
无执沉吟片刻,没作声。
「大人?」
「嗯……」
他起身,缓缓步出湖泊,一步、两步……
──然後走了五步就被甩回湖心。
姜再逢望著倒在湖心上的湖神大人,由衷地赞美他:「大人!您能走五步呢!」
於是姜再逢脚下的水面又破了,他再度拍著水尖叫救命。
在往後的日子里,姜再逢时常能重温溺水的感觉,在若干年後,他已经能在跌进水里时悠然自得的游泳,不过那都
是很久以後的事了,现在的他依然非常怕水。
等姜再逢好不容易从水里起来,趴在湖面上倒地不起的时候,月亮已高高地挂在天上,就在一片绕著湖而生的弧形
树群上方,那高悬於天、在树海中缺了个口的深蓝色湖泊。
满花湖在山上,夜里特别清凉,藉著微风姜再逢闻到淡淡的酒香,他抬起头,就见无执侧坐在大石上,一手正将酒
斟入酒杯当中。
姜再逢盯著那缓缓流淌入酒杯之中的透明水酒,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无执睨他一眼:「过来吧。」
姜再逢立刻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脸讨好:「湖神大人。」
「坐。」
「嘿嘿。」他撩起衣袍,不敢在大石上坐下,只坐在石边上的水面。
无执伸手,给另一只杯子斟酒,一边缓缓说:「你怕什麽呢,再淹也淹不死你了。」然後手指一推酒杯,示意姜再
逢拿走。
姜再逢谢过他,就捧起酒杯喝,喝得特别珍惜、特别慢。他弯著眼朝无执笑:「我知道,只是也许……也许因为大
人您没经历过,不知道死是什麽感觉吧。」
「哦,」无执抬眼看他:「死是什麽感觉?」
姜再逢一脸认真:「就……好可怕。还好大人您不用体会,真羡慕您。」
「……」他本来还期待姜再逢会说出几句有深意的话。
姜再逢含著酒杯:「不过还好鬼不会死……」
无执对他斜眼:「谁说的。」
「咦?」姜再逢脸色瞬间刷白。
「……但也不是这麽容易,至少就不会在这座湖里溺死第二次。」
姜再逢长吁一口气,笑出一口白牙:「那不就好了吗?我现在只能待在湖里,大人您也是,哎呀咱俩这算是相依为
命,以後就你对著我我对著你,成天看都看不腻,你说这是不是有点老夫老妻的意思……」
他话一说出口就发现不对,立刻扑身攀住石头,只是等半天也没掉进水里,就困惑地将眼睛睁开隙缝看向无执。
无执垂著视线看他,表情像是觉得他好笑。
月色下,无执身周的灵气比平常明显,淡淡地撒在身边,让那张原本就冷淡的面容显得更加清寂。他水蓝色的长发
映著月光、映著湖色,弯弯的垂落在湖面,覆上一点水光。
无执长得好看,但从来不是姜再逢看过的那些小姑娘们的漂亮,也不是他见过的英俊,那是一种尘世之外的乾净与
美丽。
姜再逢看地楞楞地:「大人,神都长这个样子吗?」
无执皱眉:「什麽?」
姜再逢摇摇头,依旧一脸呆样:「满花湖……满花湖,大人,您叫做满花吗?」
无执表情扭曲了一下:「你才叫做满花,恶俗。」
姜再逢眨眨眼:「我不叫满花呀。」
「……」
姜再逢偏头想一想,突然起身,拢拢衣袖,笑著朝无执鞠躬做揖:「在下姜秋,字再逢,今年方满十八,以後就是
永远的十八了。往後的日子就要与大人您朝日相伴,诸多不是还望大人多多包涵。」他稍顿:「那麽,敢问大人尊
姓大名?」
无执挑眉看他:「……无执。」
「呃,哪个字?」
「执念的执。」
「喔!」姜再逢笑得很开心:「无执!好名字!」
无执朝他微笑,手轻轻一抬,姜再逢再度浮沈在水里嚎叫了。
无执看著他在那拍水,一边浅浅喝酒:「蠢货,我的名字也是你这等东西能喊的麽?」
05.
姜再逢趴在石头边近距离观察小姑娘。
「小丫头,你几岁啦?怎麽都只见你一个人上来?」
小姑娘大眼睛惊慌地看看四周,隐约感觉到一点奇怪的气氛。
姜再逢:「嗳,别怕嘛。哥哥问你话呢,你姓啥名啥呀?家住哪呀?有没有心上人?没有的话,嫁给哥哥可好?」
小姑娘双手直发抖,随便点了线香乱拜,眼睛里滚著泪花逃跑了。
「……嫁给我这麽可怕吗?」他无趣地起身,回头就见无执坐在石头上发呆。他一脸严肃地看著无执:「大人,我
看你生活也过得挺无聊的嘛。」
无执撇他一眼:「你当我跟你一样?」
「难道不一样?」
「只有凡人才会执著於每一天的琐事,你如果到我这个年纪,就不会在意无不无聊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人,其实如果能天天跟您说话,我也不会觉得生活索然无味的。」
无执没有回话。
姜再逢继续严肃地说:「大人,您听懂我的意思了吗?如果您愿意多和我聊聊天,不要老是坐著出神,我们两人的
日子都会快意很多。」
无执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对你们这种东西,我只会讽刺,不会聊天。」
姜再逢依旧满脸严肃:「很好!大人,您讽刺我吧!」
「……」
无执觉得,在姜再逢来之前,他的日子都还满快意的。
不想说话的时候就发呆,想说话的时候,就讽刺那些水鬼当乐子,生活过得很开心。
只是曾几何时,他连发呆的乐趣都快要被剥夺了。
因为姜再逢很吵,非常吵,就像现在,就算把他扔进水里,他也会哇哇尖叫,依然吵得不得了。
於是无执逼不得以,只好跟他聊天。
他头痛地按著脑袋,挥挥衣袖:「好吧,你说吧,你要聊什麽?」
姜再逢刚被从水里丢下去又捞上来,他翻身仰躺在湖面上,胸膛微微起伏,一双眼睛亮亮的。
「聊……」他眼珠子转一圈,咧开嘴笑:「聊我爹跟我娘现在在做什麽好了。」
他望著月亮,这已经看了不晓得多少天的月亮。
算不清楚多少天了,可能十来天,可能一个月,或许已经三个月过去了。他不知道,只知道每天睁眼闭眼就看见白
天黑夜不断在眼前切换,久而久之,白天多长,黑夜多长,他都不再计较了。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变得跟无执说得一样,不会在乎日子过得如何,快不快乐、无不无聊。就这麽日复一日,一天又
一天地过去……
姜再逢望著月亮的位置,轻轻说:「这时候爹跟娘应该睡了吧。」他用力一个翻身,坐在湖面上,兴奋地望向无执
:「大人,你说是不是?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
无执看他一眼,没有回话。
「大人?」姜再逢困惑地望著无执:「您怎麽不说话呢?」
困惑的时候,或是笑起来的时候,姜再逢那张斯文的脸会显露出那隐隐还未完全褪去的稚气。他坐在月光底下,黑
白分明的眼睛这麽单纯这麽直接,稚气的让他忍不住回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刚死不久的人,也才是个男孩子
而已。
还只是个小孩子,满口爹跟娘,明明想家得很,却还死命的装作不悲伤。
还是这样岁数的孩子。
「你说你多大年纪了?」无执忽然开口。
姜再逢一愣:「十八。」
「哦,成家了吗?」
姜再逢笑起来:「本来今年就要娶老婆的,还好没有。」
无执点头。
他闭了闭眼,朝姜再逢招招手:「罢了,你来吧。」
姜再逢起身,疑惑地走过去。
无执挪到石头边坐著,一手在光洁的石面上一抚,一张棋盘立刻显现出来。他睨姜再逢一眼:「会下棋吧?」
姜再逢嘿嘿笑:「我下得可好了。」他宽袖一甩,微拉袍服坐到大石另一侧。
无执含笑看他:「是麽?」
石盘边摆了两碟子酒,酒水晃著月色的光辉。
那个夜里,清风缓缓地送,挥得湖面阵阵涟漪,却吹不动湖边一神一鬼的一片衣袖。
那个夜里,水鬼喝了酒微醺,傻兮兮地问了湖神,在这湖中守了这麽多年,曾不曾感到寂寞。他说大人,您若是寂
寞,以後就有再逢陪你了。
湖神看著倒在石面上的水鬼,一脸嘲讽,许久又忍不住轻轻叹气。
他说姜再逢,你若是耐不住寂寞了,便找个人害了,离开这里吧。
06.
姜再逢发现满花湖的景色其实是很不错的。远处有蒙著一层薄雾的远山景,近处则有成群的高大树木包围住湖泊,
风一吹,那树枝就歪歪地飞,将或绿或黄树叶吹入湖中,又渐渐沉入湖心。
往南边遥望,依稀能看见山脚的秀陶村有人家炊烟袅袅,再细听,彷佛能听见村民们谈笑的声音。而满花湖自身更
是一片美丽的绿水,用手捧起一点,湖水躺在掌心中映著阳光,闪烁著金黄色的光芒。
姜再逢发现了满花湖的美丽,那点奇怪的文人性格就发作了。
无执天天看著他对著四处念诗,一脸陶醉,念著念著,他渐渐还会看著无执念诗。无执被他看得恶寒,觉得恶心就
把他扔到湖里去。
日子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直到有一天,姜再逢自己都数不清日子了。在无法判断是死後第几天的一开始,他还会感
到茫然跟惆怅,渐渐的,数日子也不是这麽重要了。
他就天天吵著无执,无执不理他的时候,他就去对著周边的群树、湖水、小鸟、月亮吟诗,偶尔也做做诗,日子也
就这样过去。
当他望著湖水照不出自己的倒影时,渐渐的也不是那麽寂寞了。
某一天夜里他与无执喝酒,一时兴起他就问:「大人,您是湖神,那麽肯定这座湖在的时候,您就在这里了?」
无执浅浅喝著酒,想了想说:「不是,我不是这座湖原本的湖神。」他看姜再逢一脸困惑,就接著说:「满花湖原
本有他最一开始的灵,那便是最初的湖神。他後来离开了。」
「离开了?」
「……也许是消失了。」
「为什麽?」
无执斜他一眼:「我怎麽知道。」
姜再逢一脸埋怨:「大人您都在这里这麽久了,怎麽都不关心关心老前辈发生了什麽事呢?」
无执冷哼:「意志不坚的东西,没什麽好关心的。」
姜再逢眨眨眼:「他走了之後就换您来了?」
「不是,在我之前又有几个。」
「这麽说你们是轮值的了?」
「……托那群不要脸的东西的福,我应该是等不到谁来替我了。」
姜再逢眼珠子一转,贼兮兮地笑:「大人,那我是不是所有水鬼中留最久的?」
无执看他笑得得意,淡淡地说:「当水鬼当得久难道光耀门楣吗?」
姜再逢一脸委屈:「不是这样说啊,您就称赞称赞我不行吗?」
无执放下空了的酒杯,姜再逢立刻自觉地替他斟酒。他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姜再逢的问题,只是缓缓说:「……时
间的事情,我记不清楚。」
有些事情,清晰的彷佛是昨日的记忆,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有一些事情明明才刚发生过,就怎麽也想不起来。
尤其当记忆层层叠叠,越来越多的时候,就很难去拾取一些细微的东西。想要在脑海中留下一点痕迹什麽的,那是
生命有限的凡人做的事。
在他无限的生命中,以及这一成不变的湖色当中,时间的长短与他没有关系,他只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坐
在这湖边,等著、等著。
终於有一天,连他都想不起来自己在等些什麽了。
无执轻轻开口:「我刚来的时候,已经有个水鬼早我一步来到这里。」
天上一日,凡间一年。当上一任湖神上天上与他交接,他又缓缓下来的时候,满花湖的水鬼已经不晓得轮几轮了。
他从天上缓缓降下,那时候湖心有一块大石,有个男人单脚屈膝,一脚落在水中,悠悠地望著远处的炊烟袅袅。
他踩上湖面,水面的晃动让男人转过头来,吃惊地望著站在他身後的无执。
无执一脸淡然地回望他,只见那男人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
那笑起来,与姜再逢有几分相像。
他起身踩在大石上,朝无执一拱手,眼里全是笑意:「早听闻满花湖有湖神,我还想我来这麽久了怎麽都没瞧见呢
。」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在这不曾改变的景色当中,被遗留在湖水上的水鬼。
满花湖的水鬼。
姜再逢问:「然後呢?」
「然後?」无执笑起来:「他当然就是走了,就跟所有水鬼一样。」
「他们最後……为什麽都选择离开呢?」
无执一愣,随即摇头:「不知道,也许是……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有选择吧。」
姜再逢低著头,突然握在酒杯上的手一缩紧,猛地抬起头望著无执说:「大人,我想留下来。」他见无执不理他,
又说:「是真的,大人,其实我觉得……我觉得一直跟您在这里,这样过著其实也很开心。」
他放开握著酒杯的手,身体微微向前倾:「您会嫌弃我吗?」
「很嫌弃。」
姜再逢笑起来。
「大人,难道您不觉得吗?在这里,满花湖上,这里看似一成不变,实则永远都有不同的风景。在这里没有世俗的
烦恼,就只有天地之间的我与您。难道这样不好吗?就在这里,我们就当满花湖边,那永远相伴的湖神与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