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是在诋毁我儿的清誉!”
“你若不信,我可让证人上堂与你当面对质。”
“就算我儿子虐待那些下贱的小倌,那又怎么样了,再说他嫖人也是付过钱的。”
“问题就在此,你儿子日日夜夜沉迷于欢好之事才是导致了他纵欲过度,最后猝死的真正原因。”
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落入眼帘的正是着了一身朴素青衣,外罩银鼠夹袄,脚踏深色避雪长靴的冷亦。一双细长的眼睛噙着璀然的笑意,他随手掸了掸肩上的雪花,负手步入堂内。
“你又是何人!岂容你这样污蔑我儿!”
那妇人指着冷亦,气得那扣在满满一脑袋上的金银朱钗一颤一颤,几欲坠地。
“我是给你儿子验尸的仵作。”
“小小一个仵作也竟敢在公堂之上大放厥词,你,你可知我夫君是谁!”
“这位大婶,你别动那么大的火气,肝火太旺容易伤身,如果因此随了你那可怜的孩儿一起去了,这可如何是好?还有……第一我对你那夫君姓甚名谁一点也不敢兴趣。第二,随我一同验尸的还有另外几位仵作,他们得出的结论也同我的一样。皮肤燥裂,如炙鱼然,这是服用合欢散过量的症状。还有若是你不清楚合欢散是什么东西,我倒是可以现在告诉你……它就是俗称的春药。”
冷亦看着那贵妇手捂胸口气结于心的样子,无奈耸了耸肩。那在地上跪了良久的妇女此时突然起身,怒不可遏地对着堂内所有人吼道:“我和我那死去的孩儿今日所受的屈辱他日必当让我夫君讨回来!我相公可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到时候我要你们一块儿跟着陪葬!”
“公堂之上岂容喧哗!来人,把这疯妇给我按下。”
要不是县太爷胡子一撇,枕木一拍,冷亦还真怕自己一句“我还是当今圣上的枕边人。”就此脱口而出。
“桓大人,你看真相已经大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沉默良久的桓敬之淡淡看了一眼折腾许久的冷亦和那明显已被气得濒临疯狂的妇女。
“既然已经澄清了事实,便没什么好再纠缠的了。立了案,让那死者家属好好静静吧……”
他本来对那妇女还是心存同情,就算她诬告了蓝芷,但看在它是建立在了丧子之痛上,便也还是情有可原的。可眼下她这番的仗着身份企图胡搅蛮缠,颠倒黑白,桓敬之不由失了想找人软言安抚她的打算。
退了堂以后,那县太爷一脸讪笑地吩咐下人给冷亦和桓敬之二人沏了茶。他未曾料到像这样一桩看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案子竟会惊动到了御史中丞和宫里的太医甘愿充当仵作来查明真相。
大厅内,桓敬之和冷亦各执了杯盏端坐在雕花几案的两侧。县太爷时不时就偷偷瞄一眼低头拨弄杯盖,各怀心事的二人,他生怕招待不周,出个闪失便掉了这顶乌纱帽。
冷亦本是无心在此待下去,可见着桓敬之没有走的意思,也就只能心猿意马地干坐着。但转念一想,他觉得自己所认识的桓敬之不似那种会闲来无事专为喝杯雨前龙井而留下来的人,便也就强耐着性子姑且等着,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桓敬之垂眸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指腹摩挲着汝窑的冰裂纹路,神色漠然,看不出是喜是忧。
“张大人,前些日子你牢里有个犯人吐血昏厥的事情不知可有传到你耳朵里。”
“略有耳闻,略有耳闻。”
县太爷此时只觉得坐如针毡,那紧绷着的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自然是知道桓敬之直闯府衙大牢,一掌劈昏了牢里关着的疯子,并且救走了那青楼小倌的事。只是眼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问题用意何在,便也尽量字字斟酌,谨慎思忖着回答。
“那你可知是何缘故。”
“这……下官听衙役来报,说是那失了心智的疯子公然在大牢里强上了被关在同一间房里的犯人。”
“那犯人可是本案里最初被认为的凶手?”
“大人明鉴。恕下官办事不利,一开始便抓错了凶手,害那无辜之人差点惨遭疯子的猥亵……不过,那疯子我已经命人严刑拷打过了,大人若是乐意,我大可将他交由你处置。”
县太爷猜想那被关着的小倌定是与他们二人其中的一位有着莫大关系,既然区区一个妓子能在朝廷重臣心中占得如此分量,想他先前受到的屈辱他们也一定会追究到底。他这会儿为了明哲保身就使劲地推脱责任,将那疯子虐的惨些。
“交与我查办?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只是,精神错乱的人你都查办的如此严明,想必那知法犯法的若要惩戒起来必是比这还严重吧。张大人,你私收贿赂,还未查明真相就草草将人收监,可想而知如今被关在牢里的还有多少犯人也是含有冤情。为官至此,你可知自身罪孽深重!”
那县太爷本就悬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这会儿更是双腿一软,直接从那椅子上摔到了桓敬之跟前。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还望御史大人能网开一面,我日后定当改过!”
“依我看张大人这把年纪,也该到了辞官归隐的时候。就这几天,你把该收拾的收拾了,过几日自会有新上任的知府来接替你的位子。还有那监狱内的牢门都已年久破旧,还请你在新的官员到来之前贴点银子重新翻修翻修……我要说的都已交代完了,这就不耽误你料理后头的事了,告辞了”
……
出了府衙,外头正飘着大雪。
落了积雪的石狮子旁,冷亦紧了紧夹袄的领子,双手抱胸而立。他素来被苏念白伺候得周到,已经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冻了的境界。眼下虽然只是在外头站了一小会儿,但他原本粉雕玉琢的俊俏脸蛋很快就被冻得有些发青,他吸了吸那被冻得微微泛红的鼻尖,不禁皱眉瞅了一眼衣着单薄的桓敬之。
“啧啧,敬之你为了那蓝芷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啊。”
“受公卿章奏,纠察百僚本是我的职责,花费心思也是应该的。食君俸禄,理应忠君之事,只是今天劳烦冷太医了。”
“凭着我们的交情,大可不必言谢……你一会儿是回中丞台还是伫忘川,这雪怕是只会越下越大。”
二人言语间,那青丝连同衣衫上都沾染了不少细碎的雪花。桓敬之垂头看了一眼苔上的白雪,双目微阖,张口间,轻轻吐出几团白气。
“我准备回府。你这是打算怎么回宫?想必皇上还等着你。”
冷亦本最见不得他明明是要维护蓝芷却又故作公私分明,抵死不认的态度。原想借此事让桓敬之这个骚包坦明心意,却不料他这个木头竟开了窍,只言片语就又将话题扯回他和苏念白身上。
“我怎么回去都成,最不济也就是用脚走。敬之,你那背上的伤还未痊愈,这会儿若是吹了冷风受了凉,怕是日后会留下病根……”
第十九章:父母之命
桓老爷子从打了桓敬之那日起便没睡过安稳觉。一方面是因为打在儿身痛在爹心的愧疚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那死去多年的结发妻子频频托梦给他。自他爱妻亡故那日起,他便连在梦里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无,可如今却是夜夜相见。
那些梦也是无不雷同,一个长得像极了桓文若的女子,惠带荷裳,长裙盛雪。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插着一枝生前最爱的赤金匾簪,举手投足间,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只是这些美好都只能维持在江氏抿唇不语前……
“桓乾,你竟然敢打老娘的宝贝儿子!敬之他喜欢男人碍着你什么事了,他们两情相悦应,情比金坚,你不为感动也就算了,却还想着要拆散敬之和我那中意的儿媳妇。”
“芸儿,真的是你……自你辞世以来,我日思夜想却连在梦中都不能见你一面。”
“老娘在跟你丫说话呢,老色鬼,你手放哪里!”
“芸儿,你看我都老成这样了,再也不是当年玉树临风的模样了……你却还是这般的年轻貌美……要死了!你怎么下手还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不过我当年爱的也就是你这幅性子。你看如今文若也长大了,脾气容貌也都得了你那真传。我真担心日后没人敢要她……还有,你可曾想过,若是敬之真和那小倌在一起了,那他们将来的子嗣怎么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你也是知道的……”
江氏闻言,一把揪过了桓老爷子的耳朵,疼得他嗷嗷直叫唤。
“桓乾,别欺负我没念过书。老娘问你,那你可曾听说过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生儿育女?”
桓老子小心把耳朵从江氏的纤纤玉手中解救出来,小胡子被气的一抖一抖的。
“夫人,那下半句应是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开口间,已将音量降了下来,生怕因此又遭到媳妇的一顿恶揍。只是他没想到,等来的不是硬邦邦的拳头,而是一具带着熟悉体香,冷冰冰的身体。看着顷刻间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在怀,桓老爷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拿了衣袖轻柔拭着她的眼泪。
“桓乾你个混蛋……你让我在阴间都不得安生。一件那么小的事情都不答应,你让我又如何相信你是真的爱我。你曾说过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这些年老娘在那破桥上都等够了!你若是不让敬之和蓝芷在一起,我回去立马跳了那忘川河,从此魂飞魄散!”
“芸儿,你莫要胡闹。敬之的事情我会再考虑考虑,毕竟这事关桓家祖宗的颜面……平生最恨是相思,我何尝又不是想与你结发同衾两不离……”
冬日的傍晚,桓老爷子眯着眼倚在软榻上小憩。屋里一室温暖,燃着的炭火不时发出劈啪爆裂的声响。再次睁眼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着掌心呆呆地愣了好一会儿。
“芸儿……”
这明明只是一个梦境,可却为何真实地想让人落泪。他桓乾活到这把岁数,平生只滴过两次泪。第一次是江氏一身凤冠霞披被娶进门之日,最后一次是送她入土为安之时。其中的差别却是从大喜再到大悲。方才她怒目娇嗔的模样和昔日记忆中的女子重重叠叠起来,若它只是个梦,可为何鼻尖竟有一缕熟悉的冷香久久不散?
桓敬之从府衙归来时,入了眼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他从未见过他爹像现在这般的失落过。走到他跟前时,他才缓缓抬起头,双目中盈满抑郁之色。
“爹,你身子没事吧?”
“没事儿没事儿。敬之啊……你背上的伤好些了么。”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桓敬之回话间,已然忘记了他们父子二人因为蓝芷的事情冷战了好几日。
“是爹下手重了,你和那蓝芷的事这些天我也思考清楚了。知子莫若父,你那犟脾气我了解的很,要是让你放手必是难事一桩。你长这么大以来,从未让我替你操过心,而爹如今也只是想趁着尚在人世能帮你寻门好亲事。你娘在生下文若没多久后便离我而去了,虽然她不是那种举案齐眉的贤良女子,但见她的第一眼,我就有了要娶她回家的心意。她走的早,留给我的除了遗憾伤心之外,更珍贵的便是那独一无二的回忆了。放到如今看,即使当初知道她会比我先走那么一大步,我也还是会做和当初一样的决定,娶她过门。爹知道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滋味,所以你和蓝芷的事从此以后我也不再插手,一切都随你们心意罢,只要到时候你不后悔就行……”
“爹……”
桓敬之看着桓老爷子头上的几从白发,只觉得喉咙涩涩的,唤了一声之后便哑然了。他从未想过他爹会接受自己爱蓝芷,此生非他不娶的念头。在子嗣问题上,他也曾一再地对老祖宗心存愧疚。也许在外人眼里看来,这只是纳个妾便能解决的事情。但他却莫名地想给蓝芷一份完整的爱,一对一的感情。
“找个良辰吉日把蓝芷娶了罢,总在青楼里呆着也不是办法。”
……
就在桓老爷子亲自选上了良辰吉日的后一天,桓敬之便携了蓝芷出来筹备嫁妆。照理说这嫁妆应该是私下准备的,但桓敬之办事素来追求效率,他认为与其购置一些有的没的,最后成为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垃圾,还不如挑着蓝芷喜欢的买。
这天,冬日雪霁,难得出了一回太阳。大街上也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摊贩的叫卖声。他二人原本是肩并肩走着,后来桓敬之嫌人流太过拥挤,而蓝芷又太过有君子风范,时常被人有意无意地撞到,他不由眉头微蹙,伸手牵过了蓝芷隐在宽大袖袍下的五指。
当指尖碰触到一起时,蓝芷下意识缩了缩,但挣扎未果,最终还是被牢牢地握在桓敬之宽厚的掌心里。
“作甚。”
“路上人多,怕被你给挤了去。”
“可这样拉着手好生奇怪。”
“没事儿,今天人多,没人会注意。再说,你日后也是要习惯的。”
蓝芷垂头扫了一眼二人相贴的衣袖,便一路默不作声地被桓敬之拉进了一间在京师内以贵死人不偿命而闻名的首饰店铺内。进了屋内,桓敬之这才自觉地松开了与蓝芷交缠许久的十指。
眼前的这首饰店铺虽不大,但布置却是颇为典雅高档,在门口便能闻到淡淡的熏香味。因着那价钱便让大部分人望而止步,此时的店里也就屈指可数的几个穿金戴银的贵妇在拿着珠宝挑挑拣。
蓝芷看着面前那些摆放在雕工精致的盒子里的各式各样的镶珠翠钿,钿花簪钗,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致来,但看着桓敬之一副皱眉深思的样子,他竟也在寡然无味的铺子里找到了一丝乐趣。
那掌柜的自二人进门起就打量到了现在,他见着桓敬之正拿了一根莲纹金簪琢磨,便放下手里的算盘,走到他跟前。
“这位公子好眼力,这支金簪可是本店的大师傅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打造出来的。全京师只此一只。公子可是买给心上人的,选它最合适不过了。”
桓敬之淡淡扫了一眼那掌柜,侧身望着蓝芷,把簪子递给他看。
“觉得怎么样。”
那声音清悦若溅玉,短短几字间却是溢满了柔情。蓝芷莞尔一笑,正欲开口间,却有个清冷的女声挤了进来。回眸一看,身后走来的那女子面容艳丽,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一袭百褶如意月裙外罩着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正是赵蓉没错。
“桓公子,好久不见。”
桓敬之看着面前的女子,只觉那样子似曾相识,却一时间忘了她的名字。
“原来赵小姐和这位公子认识啊。”
听了掌柜的一句话,他才想起来赵蓉的名字来,但不知该如何回她什么便只是扯了嘴角淡淡一笑。赵蓉看着他唇边的笑容不由想到了三月梨花乍然开放的瞬间。有那么一刹那,她竟失了神。
“这簪子好漂亮。”
蓝芷闻言便将金簪递给她,桓敬之看着赵蓉接过簪子,不由眉头微蹙。
“赵小姐,这簪子……”
被忽视已久的掌柜刚张嘴,便有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所打断。
“嗯,这金簪我买下了。”
赵蓉下意识看了一眼蓝芷,不由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容来:“桓公子是要把它送给心上人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