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他比起敬之来恐怕更是容易欲求不满吧……”
蓝芷说到一半,胃里又泛起一股恶心的感觉,他不由蹙眉沉默了一会儿。墨雪看他不舒服,便抓过他的右手把脉,起初面上的戏谑之色在一瞬间荡然无存。
“阿芷,你!”
“有喜了,我已经知道此事了。”
那声音宛若月色下静静流淌的一股娟娟细流,平淡得让人几乎听不出其中的悲喜。蓝芷抽回手,重新捂上暖炉,墨雪的表情也从吃惊转为严肃。
“这孩子你不能要。”
“不,我要生下他……如果我能活到那天的话。”
“你疯了!你竟然拿着无辜的生命去做赌注!”
“我是疯了,我从爱上他的那一刻起就疯了,一直疯到现在……”
墨雪在蓝芷眼里看到了决绝的神色,那是鲜少在他身上会出现的表情。回忆前一次见到这样的蓝芷,还是他告知自己要剔去仙骨的那日。
“墨雪,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不管这条路再怎么艰难,我还是要走下去。既然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现在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桓敬之怎么办?你死了,孩子死了,你让他的下半辈子如何过?蓝芷,你就狠的下心留他一人在世上独活?退路一直都在,只是你不愿面对罢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封月给你的爱,他的爱不比你对桓敬之的少。到了这般地步,放手对谁都好。”
“他已经占据了一整颗心的位置,你要我如何再找地方腾给别人?墨雪,这一百多年来我太累了,累到已经再也做不到委曲求全许他幸福了。也是直到今天我才看清自己是有多自私,多残忍……可是除非桓敬之他不想爱了,否则我绝不会先放手离开。”
墨雪说的蓝芷又何尝不是没有想过,在伫忘川见到他的第一天想过,在成婚之前想过,在得知自己怀孕了以后想过……只是这些始终都成为不了自己放弃这段感情的原因。情到深处时,连生死也不再是束缚。
“桓敬之现在在哪?”
墨雪知道他就算再怎么劝说蓝芷都是无用功,索性断了那念头。原本有些僵持的气氛这才缓了下来,蓝芷低垂着眉眼,指腹摩挲着暖炉上面的莲花纹路,仿佛刚才的争吵都不存在过一般。
“奉旨去江南山庄了。”
“那他知道你怀孕的事没。”
墨雪见蓝芷摇了摇头,便不再问下去。原本好好的一顿饭也就草草了事了,送了蓝芷回去,他就匆匆往冥界赶。一路上不由想到前些日子南柯问过他的话来,那时的南柯怕是就已经知道了蓝芷的命数,只是天机不可泄露,他也没办法告诉自己。结果是越想越恼火,去往丰都大殿的途中他就沉着一张脸和鬼帝极有夫妻相的脸,街市上售卖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鬼们见惯了平时乐呵呵的白无常,这会儿看了他,不免心里有些渗得慌。只得希望那无常爷不是因为鬼帝才生的气,否则他们夫妻间的小打小闹最后就会演变成殃及丰都的惨剧。
不一会儿便有在大殿里伺候鬼帝的小鬼跑出来实况转播,于是众鬼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伙计,围着他成圈站着。其中也不乏有些断手断脚,面目可怕的鬼种,但大家皆是屏息凝神,静等八卦的模样。
“这次吵得可厉害了!无常爷当着鬼帝的面把勾魂的家当一并摔在地上,看起来好像是要离家出走啊!鬼帝拦也拦不住,最后还被划了一道印子在脸上。”
“哇哦!无常爷这是做什么?谁不知道鬼帝待他是真心的好啊。”
“好像是为了改生死簿的事情,这下我们玩完了,记得上次他们吵架,鬼帝一怒之下送了好多兄弟去十八层地狱啊!我看大家还是赶紧收摊回家得了,免得被当成泄愤的工具喂!”
“卧槽!这还了得。快撤快撤……哟!哪个不长眼的踩了老子的脚!”
鬼群在一瞬间四散而开,街上顿时只留下一个掉了腿,正努力按上的男鬼在怒骂。
……
桓敬之虽是去了江南山庄,但却不是从正门进的。凭着他的身手轻而易举地就从那藏书阁的密室里拿到了庄主与赵丞相私下暗通的书信。他也并未久留,一心挂念着尚在京师的蓝芷,便日夜兼程地快马加鞭往赶回。
离京还有一段距离,他看那马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高强度奔跑,就寻了家酒馆让它在外头吃些粮草歇息一番,自己则是要了一壶烧酒加上一叠羊肉。室内外的温度相差很大,那落在帽檐上的雪花在转瞬便化为点点水渍。
几杯酒下去以后,冻得僵硬的身体这才渐渐回暖。他一手抵着眉心,闭着眼按了一会儿。这烧酒虽然不烈,但后劲却是很快就上来了。桓敬之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起初还以为是缺少休息或者是染上了风寒,但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浑身的力气像在一点点地消散。
等意识到酒里是被下了蒙汗药之后,指间一松,那杯盏就应声落地,透明的液体一路留下蜿蜒的痕迹。眼前一黑,他便失去了意识,垂首于桌上。
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黑暗的厨房,地上堆着些柴火。身上虽并没被捆绑,但试了几次都运不起内力。
“桓大人,我们别来无恙。”
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了三五个男人,其中为首的真是当朝丞相赵子坤。
桓敬之想到自己一时大意,竟是中了他预先设下的圈套,但好在书信没被发现,这会儿便也神色泰然地看着面前之人。
“赵丞相,你不在京师呆着,却是跑来这种地方。”
“呵呵,御史大人不也是一样么?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偏是要自寻麻烦。不过看在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我这眼下也倒也给你留条活路。”
“赵丞相开门见山便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桓敬之此时虽着靠坐在墙上,可那与生俱来的气场却是丝毫未减。他冷然地看着赵子坤身后的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心里算着那药效还需多久才能散去。凭他的武艺,即使内力微弱得只剩下几分,但拿下眼前几个人也并不是没有胜算。
“既然如此,那在明人面前,老夫也不说暗话了。老夫只问你一句,桓御史你可愿选择从此后为我效力。你年纪尚轻,又满腹才华,为了这种事情而失去性命怕不是明智之举。”
“赵丞相又怎么有把握保证在我投靠你以后不会存有二心呢。况且皇上既然派我来巡查此事,他心里自是有了打算。就算你此刻把我抓来,也不过是在做无用之功。况且奸佞本是人人得而诛之。”
那赵子坤早已料想到他是宁死也不会倒戈之人,此时只是冷笑着负手而立。若不是手里有了桓敬之的软肋,他倒还真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呵呵,好一个不为所迫的忠良。但桓御史也不用那么快就表态,还是好好想想再做决定也不迟。”
“大人,小心!”
桓敬之感到药力退得差不多了,趁着他没有防备的时候猛然从地上跃起。掌风直逼赵子坤的面门,但其中一个黑衣人却也身手迅速地一把扯过赵子坤堪堪避开了这一下。
握手、扣脉、拧转、拉起的动作一气呵成,那人便被桓敬之摔倒在地上,其余的人没想到他的体力会恢复得如此之快,见了同伴轻而易举地就被打伤,便再也大意不得地一齐围上桓敬之。
但不出十招之内,几人就明显落了下风,被逼得连连后退,左躲右闪。赵子坤心下不由一慌,他从未想到居然会有人在中了软骨散之后还能动弹的。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个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他不由怀疑起桓敬之是不是根本没喝下那下了药的酒。
情急之中,赵子坤拿出了一直藏在绣袍里的东西。果然,他看到桓敬之的身形微微一震。随后自己的脖子上便多出一只冰冷刺骨的手,虽是被掐得难以呼吸,但他还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咳咳……桓御史可认识这个东西?”
入目的是一支刻有莲纹的金簪,桓敬之手下动作一滞。
这簪子,正是他当日为蓝芷所买下来的。那家首饰铺里的东西皆是独一无二,根本就不会有相同的样式,因此全京师也就只此一支。
“你把他怎么了!”
想到蓝芷极有可能被抓来作人质,桓敬之便已失了往日从容不迫的淡定模样,目光灼灼地盯着赵子坤,言语间也竟是焦躁和愤恨之意。
“你要是敢伤老夫一毫,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那叫做蓝芷的小倌了。”
颈上的疼痛感终是减轻了几分,赵子坤捂着胸看着神色凝重的桓敬之,大口地喘气道:
“我劝桓御史你还是莫要轻举妄动,不然老夫可保不准等你真正见到他的时候会是哪番景象了。但若是你乖乖配合的话,我也定是会好好伺候着他。”
赵子坤看见桓敬之的眸子的闪过一抹犹疑之色,继续说道:
“眼下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从此替我办事,助我登上帝位之后,老夫自然会放了你的心上人。第二个就是你现在可以走,但那蓝芷的性命也就……”
“少废话,我答应,现在带我去见他。”
桓敬之清冷的声音覆过了赵子坤的后半句话。家国天下,他是宁可负天下人也不愿去拿蓝芷的性命做赌注。
“呵呵……桓御史果然是重感情之人,只是老夫现在还不好让你马上见到他。这样吧,我这里有一颗药,服下之后只会暂时力竭,但是若要强行运行真气把毒素驱走的话便会经脉逆行,暴毙而死……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解药我会定期给你。”
赵子坤从随身携带的暗红色瓷瓶里倒出一粒褐色药丸来,他看着桓敬之的嘴角溢出一抹浅浅的苦笑,随后没有丝毫犹豫地送入嘴里。
第二十六章:情丝缱绻
当苦涩的滋味在唇齿间溢开时,那一刻桓敬之的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静。只要他能取得赵子坤的信任,那蓝芷暂时就会性命无忧,再耐着性子等待些日子,他便可保他全身而退。也好在那封密函被他藏在了束发的簪子中并未被搜去,否则若是没了罪证,这其中被牵连的就不再只是他和蓝芷二人。
“桓大人还在想什么呢?放心,只要你尽心尽力为我办事,老夫自然是不会亏待你的。这段日子你就留在这里吧……至于蓝芷,还是先不见的为好。一路下来想必你也是乏了,我让人给你带路去屋子里休息会儿。还有这簪子,现在也就物归原主了。”
桓敬之接过赵子坤手里的金簪,不由冷笑道:
“有劳赵丞相费心了,桓某既然已经答应了的事,便不会食言。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实在不习惯别人的伺候,恐怕是要辜负你的一片好意了。”
“呵呵,你我既为同僚,就不必再客气了。来人,送桓大人回房。”
先前被桓敬之摔在地上的其中一个黑衣人闻言后灰头土脸地站起,走到桓敬之身边时,不由睨了他一眼。
“桓大人请。”
看着负手走在前头的人,纵然知道此刻他已是没了内力,但自己仍是心有余悸。方才那一摔太快了,甚至还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后背就重重与地面相击了。而他眼下明明沦落为了阶下之囚,可仍旧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步履平稳,神色淡然。
一袭青衫,本该是清韵风流之人,但他却莫名让人生出一种被压迫之感来。垂眼、冷笑间便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房门被带上以后,桓敬之又拿出那支簪子出来看。指腹缓缓地摩挲着金簪上头的花纹,动作轻柔地就像是当初抚摸着蓝芷的脸庞一般。有冷风从没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他不由捂着胸口闷闷咳嗽了几声,唇角却勾起一丝微薄得有些不真切的笑意来,握着簪子贴在心口的位置。
蓝芷,你总算是愿意戴上它了……
彼时,通往京师的一条小道上,四周树木的枝叶早就凋零光了,枝丫上积着的厚厚白雪不时往地上掉。一白一红两个身影在萧条的背景下显得甚是显眼,蓝芷一头乌发软软垂至腰际,连帽斗篷,白衣胜雪。而面前那银发红袍,比他高出半个头来的正是冥界的十殿王爷封月。
寒风扬起蓝芷披散着的长发,时不时掠过脸庞,远远望去便只能看到他那白皙的鼻尖。
“封月……簪子……”
“什么簪子?这时候了你还有功夫想那破玩意儿!墨雪说你动了胎气,忍着些,我现在就带你回冥界。”
听了他的话,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封月这会儿却是俨然有着濒临暴走的趋势。
“你先别管我,我怕……有人会捡了它拿去威胁敬之……”
说话间蓝芷已是眉头紧蹙,额头满是冷汗,衣衫浸湿,如同是刚从水里捞回来一般。那揪着腹部右手的指关节也因为太过用劲而微微泛白,突如其来的绞痛让他血色尽失,连把话说完的力气都没有。
封月不顾蓝芷形同虚设的反抗,直接打横抱起他道:
“桓敬之他是傻子么!居然会把你卷入朝廷的争斗。要是我来晚一步,你现在就已经被抓去了。”
“封月,我知道你为我好……但,算我,求求你好么?你帮我去找到他……”
“墨雪已经去了。”
原本紧紧攥着封月衣襟的手指忽然松了下来,蓝芷的脑袋无力地垂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他合上双眼的那一瞬间,封月觉得天与地似乎一并失了色。怀里的人气息微弱,通身冰凉。看着蓝芷那苍白得接近透明的肤色,他的心不由揪在了一起。俯下身凑上他的薄唇,便有淡淡的蓝色的光芒萦绕在二人的唇齿间,这样的动作持续了良久之后,蓝芷的胸口才又渐渐有了起伏。
“蓝芷,我终是输了……”
原来这几百年来自己的付出终究还是抵不过他和桓敬之间的露水姻缘,想到这,封月的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抱着蓝芷在冰天雪地中立了好一会儿,他才举步离开。
封月没有去往冥界,而是施了法让二人一并隐了身。进了桓府之后,他把蓝芷小心地放在床榻之上。看着他安然的睡颜,眸子里的神色不由自主柔和了几分,抬手抚过那精致的面孔,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清浅的吻。
转身离开后,封月的眼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寂灭,片刻之前的深情眷恋再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仿佛只有那藏于宽大绣袍里,握成拳状的手指在无声地宣泄着羁绊了百年的不舍。
淡淡的阳光从窗格子里落了进来,蜷缩着的五指缓缓松开,那抹红色的身影就此消失不见。
丰都回魂街上,不似往日的鬼来鬼往,原本的街头巷尾总是能听到鬼怪们的哭号呜咽声,但今日却是出奇的安静。夜幕里的绛红色楼宇上挂着几盏泛着幽幽绿光的灯笼,街边所有铺子皆是无一例外地关上了大门。阴风刮过,白色的铜钱纸币从地上被卷起,扬扬洒洒地飘在半空中。偶然有几片像折了翅的白蝴蝶般缓缓飘落,却被一双黑色的华靴踩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
封月一路走来竟连半个鬼影也没见着,不由奇怪这些往日看着就心烦的阴魂如今是去了哪里。负手踱步到巷子口时,他被一个急急忙忙跑出来的东西给撞了个正着。那判官本想骂句是谁那么没长眼睛,但看清了面前立着的人是封月以后,立马换上一张笑脸。
“小的该死,王爷你没事吧?”
封月看了一眼行色匆匆的判官,眉头微蹙,抬手抖了抖沾上尘土的袖口。
“崔判官如此匆忙,这是赶着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