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的钱袋里,只剩下一百枚帝国币。
但要他去亏欠一个普通百姓,又是他做不到的事情。
不过三郎是何等人也?他是一个马贩,简单说,也是一个商人。皇子殿下不过沉吟了一下,他立知这少年没有钱!而且,还是个对价钱没有概念的傻瓜!
很好,这下他有好理由了。
「怎么?有困难吗?」三郎催促道,「这不好吧?瞧少爷您人模人样地,怎不懂出门要带钱的道理吗?」
「谁说我没有带!」皇子殿下眉一横,皇家气势立显,「你这庸医,也收得太贵了吧!」
……被偶然戳中心虚处的三郎,差一点就被这少年的气势给唬过去了……暗道只有你会凶我不会吗,而且你还是个偷马贼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于是又道:「这位少爷,您这样说就不对了吧。马蹄铁要钱,我人工也要钱,我租下这铺子也要钱,我从北方下来做生意也要钱,这种种种种哪一样便宜了,全部都是成本啊!您这样嫌东嫌西,莫非是想要欠钱了?先说了,我这儿可是不给赊的!如果……如果你不给的话,大不了咱们官府见!」
无独有偶地,三郎也意外地戳中了皇子殿下的痛处──现下的他,也不是可以进官府的人……万一让苍雁的追兵发现了,那他还要不要活啊……
等等,刚这家伙说了什么?从北方下来?
暂且按下心中的不悦,皇子殿下总要开始学习如何在不是皇宫的地方生存下去:「这位……呃、大夫?你从北方哪里下来的?」
三郎一愣,怎么,难不成还不信自己的说辞吗?「从北方的沙瓦坦。」
竟是最靠北的边境城市!皇子殿下一时忘却这人的无礼,激动起来──天知道他在都城高达以北的这座小山里迷了多久的路,毕竟以他目前的身份,是无法去走大道的!
「那你知道往北的路,除了黍之道外,还有别的路吗?」
黍之道者,相对于往南方的香料之道,是一条从北方运粮至高达的大路,北方盛产谷类,是首都粮食的命脉。类似这样的交通大道,还有一条往东的醇酒之道,及往西的绸之道。黍之道北起沙瓦坦,南至高达,大路平整宽敞,却也是苍鹭族大军能轻易南下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黍之道筑成之前,北方商贾若想南下卖东西,总得先越过大河洰里及走过荒山上的小道,在野兽、强盗、水盗的环伺下,费尽千辛万苦才能到达南方。而今有了黍之道,这些隐患都缺少了藏匿的空间,只要请些保镖随行,要将货物运往南方已经变成很简单的事。
「不想走黍之道……为什么?」三郎有些不可思议地回问,「等等!不要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讨论的应当是还钱的问题吧!」
再度戳中皇子殿下的脆弱的钱袋问题,月皇子就算是面对仇敌苍雁、兄长日经,都没有像在三郎面前这么弱势的感觉……皇子脾气想发却又不能发,嗯,如果日经在场,说不定又会感叹月皇子又成长了也说不一定。
不过月皇子是准备要继承皇位的人,他可以眼睛不眨地杀掉政敌、可以指挥千军攻陷城池,却没有办法在面对未来可能是自己的臣民的人动杀机。
他也是一个诚实直率到,近乎无谋的皇子殿下。
所以他虽然尴尬得可以,可现实的状况是,他没钱就是没钱,于是决定老实招认:「我只有一百枚帝国币可以给你……但……」
未完的话语后面的内容是:但如果给了你,皇子殿下我就一文不名了。
「什么!只有一百枚!」三郎惊道,如果只有一百枚,那他不是还倒亏吗?他那匹小母马瘦归瘦,没有一百枚帝国币,他也是不肯卖的!再加上他损失的住宿费医药费及刚刚帮他弄好的马蹄铁……脑筋一转,这少年,不是有一把镶满黄金宝石的剑吗?难道是卖了那剑,才买得起这匹至少要一千帝国币才买得起的好马……那他身上又怎么会只剩一百枚帝国币呢?钱从哪来并不干三郎的事,他只想早点拿回自己的前:「没钱也简单,卖了这匹马给我,从中抵扣也行。你这马可以卖个六百枚帝国币,付帐绰绰有余了!」马上流血杀掉四百枚,真可说是奸商的典范了。
皇子大人虽然没有生活见识,可并不是笨蛋。
对现在的他来说,马可比钱更重要得多。
「不行,我得骑这匹马往北方才行!马不能卖!」
「马不能卖的话,那你要怎么还我钱?」
「我……我……」皇子殿下一时语塞,「大不了,等我去过北方,再把马给你吧!」
「等等……」三郎听到苗头了,「你要去北方哪里?」
「越北越好。」月纬皇子阴翳地道,「葛瑞德草原以北的地方,狼族部落。」
「什么!?」三郎一时傻眼,就这么个少年,想要到狼族部落……「狼族部落可不是一时好奇可以去的地方啊……那里住的可是一个个凶猛的战士,不是好玩的啊。」
来自北方的三郎自然曾见过许多次狼族人,不会像南方的帝国百姓对狼族有太多不实的想象,可就算是如此,对他来说,狼族也不是可以轻易接触的对象。
「这是我的问题。」皇子殿下生硬回道:「怎么样,能让我先到了北方,再还你钱吗?」
「……」三郎犹豫了一下,反正他原本就准备要回北方了,如果能得到这马,他能赚更多──这样的马,不用到南方来,在北方就会有很多人抢着要买。
「我也准备要回故乡了。」三郎道:「不如少爷您和我一起走吧。」
二十八
照顾皇子殿下的路程可不轻松。
尽管三郎并不知道这位少爷的真正身份,尽管月纬皇子也已经尽量收敛自己,不过这一路上,三郎还是吃了不少苦头。
人生大事,不外乎吃喝拉撒睡,若是只有三郎一个,随便一包干粮,他就可以撑个十天八天,喝就喝小溪小河打起来的水,拉就随便找个隐蔽处,睡就随便找个树洞山洞窝一窝也就可以。可这位少爷,才上路第二天,便因为干粮而太干而差点噎到,第三天,又疑似喝到不干净的水闹了半天肚疼,第四天开始拉,却又因为找不到让少爷能放心拉的地方,忍到差点昏厥过去……身体不适之后,露天住宿就又很理所当然的着凉了……
三郎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年,还强撑着要他加快速度赶路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病现下还不算太严重,可若是再拼着赶路,肯定要命的。
三郎认命地望着自己日渐消瘦的荷包,开始拿不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下了错误的决定。
这笔投资,怎么看都赚不了钱,反而越亏越多啊……
可三郎虽偶尔有变成奸商的资质,却无法真的泯灭人性成为无良商人。
只好先带着少爷去看大夫,又在少爷异常的一定要赶快出发的坚持下,只好忍痛雇了台简陋的马车,让少爷能在马车上边养病边赶路。
「您到底是为什么急着要到狼族部落啊?」三郎忍不住要问,「狼族的语言、生活习惯都和帝国大大不同,也些可是很吓人的啊……」
月皇子点点头,「我知道,我是去……寻我的姐姐。」
「您的姐姐被狼族给掳了?」
「不,她是嫁到那边去了。」
三郎听见倒吸了一口气,「嫁过去!?怎么会……」
皇子殿下对三郎的激动倒是奇怪起来,「嫁过去又怎么了?」
三郎有些欲言又止,「哎,算了,总之您过去了就知道了。」
「有话就说清楚。」
「……」三郎想了又想,还是说不出口,毕竟事涉眼前这少年的亲人,可不能当作一则异族奇谈随便说说罢了。
见三郎不愿说,月皇子也不禁忐忑起来。他对狼族的认识实在不多,若能多了解些就好了……「说吧,让我心里也有个底,把你所知道的狼族,都告诉我吧。」
「这……那我简单说些吧。首先是贵姐的部分……」要一开始就讲得这么明白吗?三郎实在拿不定主意,「那个,狼族是出生于草原的民族,和帝国人不同,他们讲求的是血缘的延续和壮大。」
「这有什么不同?」皇子道,「在帝国哩,哪个人家不想多生儿子?」
「是不同……」三郎顿了顿,「您能想象,狼族可以兄弟、甚至父子共享妻子吗?」
「什……么?」
「对狼族人来说,没有比壮大流着与自己同姓的血缘更重要的事了,他们以力量的强劲来推选族长,族长会和自己的兄弟一齐统治整个狼族,兄弟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反之亦然。所以……」三郎摇摇头,「他们不在乎孩子是否是自己所出,只要是留着相同姓氏的血缘即可。这样一来,妻子不仅要和丈夫生下孩子,也必须和丈夫之外的对象,通常是丈夫的兄弟生下孩子,只要对象拥有相同血缘的,都会被认可并纳入家族之中……」
「等等,你是说……?」皇子殿下大惊之下起身,一不小心撞到马车顶又跌坐下来,顾不得红肿起来的额头,「不会的,我姐姐可是堂堂帝国的……」霎时又醒觉过来,赶紧收回差点说出来的称呼,公主。
自己是流亡之身,不宜泄漏身份。
「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咱们帝国人自然不是,可狼族人……哎……」三郎对于方才少爷突然断掉的语尾好奇起来,「这样说来,少爷的出身,应当很不平凡啰?」
皇子殿下不自然地咳嗽两声,「三郎,这不关你的事。还是说些狼族的事吧!」
三郎越看皇子殿下越觉得可疑,「难道您是都城里哪家贵族的少爷吗?」
「……就算是吧。」皇子殿下微觉不耐,「这不重要……」
这样的回答更让人觉得可疑,不过三郎虽然蛮好奇的,但他也不想惹麻烦……毕竟都城这阵子发生了大事,动辄牵扯到贵族子弟……极有可能容易惹上祸事。
把钱拿回来就好了。
这时候的三郎,是真的认真这么想。
◎
当月纬皇子与三郎一同踏上北行时,不出月皇子所料,日皇子便请已经放兰恕将军出消息。
「月皇子为逆贼苍雁所派出的追兵所杀,大将军莫敌亦于柳溪边战死,天佑帝国,日皇子安然到达夜烛,望帝国旧部众将来归,拥日皇子恢复帝国光荣。帝国一日未复,日皇子永远都只是皇子,绝不即位!」
「这样还不够。」日经皇子道,「太慢了。」
「上次不是才和兰恕说过,春天前绝不出兵吗?」冬青问道。
「……」皇子大人沉默了一下,苦笑道:「不能只倚靠兰恕将军……事实上,应当说不能倚靠兰恕将军。」
「这又怎么说?」
「因为兰真还在苍雁手上。就算出兵,也是变数。」日皇子忧道:「春天后再出兵,事实上是要给我自己时间,争取其它将军的支持。」
「原来如此。」冬青哑然,「那么接下来,殿下还有何对策?」
日经皇子想了想,「冬青,你上次说,议政厅的文官有些也南下到夜烛来了事吗?」
「是。」
「我和月不同。」皇子大人露出坚毅的表情,「我不信任武人,武人也不信任我。但从月的死讯开始,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是……现在的我,只能信任你们,冬青,我要你带着两三文官,成为我的使节。」
「殿下的意思是?」
「我会和野商量。」皇子点点头,「野留在我的身边护卫我,而霸子和小石则跟着你,在冬天之前,你们先向东方拜访沙族吧。而我自己,则会想办法秘密到西方拜访寒山氏一趟。」
「唔……」皇子的命令他没有异议,有意见的只有随行人员……「霸子和小石,还是继续跟着殿下吧……」
「不,此行危险,而我尤其不想惊动兰恕。所以当然不可能调动夜烛的兵马。」
「可……」冬青也明白,这种时候再犹豫,自己可能就会引起皇子殿下没必要的怀疑,只是自己和那两个强盗的关系,实在不想讲出来……「我了解了,我会去准备一下。」
「七天后出发。」皇子宣布道。「务必赶在春天来临之前。」
这么快啊……冬青在心中叹气。
要怎么样,才能避免自己沦为强盗们的玩物呢?
这时候应当要思考出使任务的议政大夫大人,默默开始烦恼了起来。
二十九
在冬天来临之前,秋天的红叶落下与金黄麦黍成熟之时,月纬皇子随着他的债主来到了北方最边境的城市沙瓦坦。
北方的风情和南方大异其趣。月皇子身上穿的,仍是在夜烛城里换上的那袭紫色立领长袍,那原本隐隐泛着深浅紫色光泽的缎子,因为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而显得灰暗失色。
相反的,三郎则换上了家乡的常见服装,内是深色窄袖在腰上束紧的黑色布衣,外罩羊毛编制的厚袄,脚踩镶着白色兽毛的短靴,在进入冬的此时,正刚刚好能抵御晚秋的寒意。
瞧那小少爷分明冷得直打颤,牙齿发出格格的声音,却仍硬挺着寒冷,不喊一句苦。这让沿途照顾这小少爷、深知这个少年是极少吃过苦的三郎,不禁也有些佩服与怜惜。这少年的岁数比三郎的弟弟还小,虽然欠了自己不少钱,态度还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可三郎心里清楚,这少年已经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习惯他一点也不习惯的生活。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会导致这样一个大少爷必须流落异乡呢?
三郎虽然日渐好奇,可心中也知道,有时候少知道一些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进城之后,您打算怎么办?」此时三郎与月纬牵着一匹马站在沙瓦坦的城门关口,破马车已经在上一个城镇转卖掉,好运的是,连同三郎原本卖不掉的那匹母马也一起跟着卖掉,让三郎减少了不少损失。他甚至可以替妻子与还未出世的孩子多买一匹布料当作礼物。
「狼族的部落,距离这儿还有多远?」月皇子问。
经过了长途跋涉,又缺少仆人的服侍,原本乌黑丰润的长发显得干枯杂乱,健康红润的脸颊也显得略为凹陷,呈现营养不良的状态。
三郎暗暗叹息,回答道:「您或许还赶得上毛皮商人在冬天来临之前的最后一趟行旅,每到这个时节,毛皮商人们会带着羊毛布料和谷物与狼族交易野兽毛皮,和他们走,没有意外的话,约莫三天左右您就可以到达狼族领地了。」
沙瓦坦是个充斥着草原民族风情的边境城市,是帝国黍、麦、小米等谷物与各式羊毛兽皮的集散市场。由苍鹭族出身的将军苍鸿所统治,将旧帝国都城占领下来的苍雁是他的兄长的孩子,两人相差不过四五岁。两人名义是虽是叔侄,可从小一齐读书学武,除了苍雁在都城住过的那三年外,两人几乎可说是一起长大,拥有兄弟般的感情。
这样铁打的感情,自然让苍雁在率兵南侵时,得到沙瓦坦最著名的骑兵队的支持。如果可以,苍鸿更想成为苍雁打下新帝国的头号猛将,只可惜来自于北方的外族侵略者一直虎视眈眈,苍雁命他必须坐镇沙瓦坦,让南侵的侄子能无后顾之忧。
但无论如何,苍鸿怎么也都未曾想到,受到苍雁巨额赏金通缉的两位皇子的其中一个,居然敢如此大胆地进入由苍鹭族所统治的城市。
跟着三郎的脚步,月纬一脚踏进了属于叛逆者的城市。
就是这个地方,孕育出苍雁这个逆贼!
月皇子一咬下唇,大大的眼睛隐在三郎借给他的斗蓬中,用着侵略者的角度,开始观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