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
城市的外墙比起南方要高厚得多,经过多年的风沙侵蚀,有些地方已经有些磨损,但基本上仍十分坚固,想要攻陷这座城池,只要城门紧闭,光靠一般士兵弓箭是不可能的……
也许要用火,也许要用水。皇子细细地思考着,还需要可以发射石块的投石机。
「我家里只有我妻子和母亲。」三郎介绍道。
在三郎的多方询问下,得知有一列毛皮商人将于隔日清晨出发。在三郎的帮助之下,付了一点点旅费,对方终于答应带着这个看起来虚弱的少年走。
「今天晚上,就在我家里度一晚吧。」
月皇子点点头,他的马也已经卖掉,卖了比三郎当初跟他说的还要多两百枚帝国币,对他来说,这一点点小钱不算什么,他需要的。是比这价值高昂上几千几万倍的巨额黄金,以雇用佣兵,重新夺回皇位。
所以他把所有的帝国币都给了三郎,对方似乎很惊讶,对他的态度又更好了不少……
这是皇子大人第一次在无意中学会了「卖人情」这个技巧,他有些惊讶,原来这就是日经的武器。
不知不觉便走到城西郊外三郎的家。是一幢用土石泥砖盖成的小平房,大小大概是皇子殿下在宫殿里的书房尺寸。三郎一边掀起门帘一边往内大喊:「顺儿,我回来了!」
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从后面奔了出来,大叫一声:「三郎!你这死鬼终于知道回来了!」
一头扎进三郎的怀里,贴着丈夫的前襟处模糊不清地骂着。
三郎苦笑着拍拍妻子的背,一边说着:「顺儿,我有客人。」
那妇人惊了一下,赶紧立起了身,脸上还挂着一些湿漉的痕迹,「啊啊怎么不先提醒我……」
月皇子不自觉地轻皱了眉头,但仍对着妇人点点头,「打扰了。」
「啊、三郎啊,你从哪交一个这么年轻可爱的朋友,怎么称呼呢?」
三郎一愣,这一路上,在皇子殿下刻意的闪避下,他一直都以「少爷」二字称呼对方,久而久之,他也忘记问清楚对方姓名……
「这……」
「我姓韦,名月。」皇子殿下淡淡道,「都城高达人士,来这里访亲。」
「是……是这样吗……」三郎和妻子一起发出类似感叹的句子。
连你也是现在才知道吗!?妻子一双犹湿润的圆眼瞪他。
……三郎只能摸摸鼻子笑笑。
「月少爷,等等用过饭后可以洗个澡,换上方才在市集买的新衣衫。早点休息,初冬的葛瑞德草原不是这么好走的。」
「嗯。」
沙瓦尔的晚上果然比南方冷上许多,月纬拉拉泛着一点陈旧味道的被子,强迫自己快些入睡。
只是……当他又只剩下自己,这难以抑制的颤抖又是怎么回事……
◎
翌日。
天还未亮,三郎便早早叫醒了皇子殿下,塞给他一个包袱,仔细叮嘱。
「月少爷,时辰快到了,这包袱里有两件干净衣衫和一条旧毛袄,草原风大,不多保暖是不成的。另外,出门在外,身上没有些钱也是件麻烦事,您只欠我二百,却给了我一千,这恩情三郎不会忘的,帝国币在草原上用不着,但狼族使的钱却可以。」又递给月纬一个小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有七八枚贝壳材质的钱币,「这没有多少,但买些东西吃却是够的。另外,这是我妻子顺儿烘的一些烙饼和一壶奶茶,给您带在路上吃喝。」
月纬愣愣地看着三郎,似乎还未从睡梦中清醒。
「到了狼族部落后,尽量别惹事,那里的人习惯动刀子流血的事,万一伤了就糟了。找到姐姐办完事之后就尽快离开,来沙瓦坦过冬,我这儿多您一个不算什么的。葛瑞德草原的冬天和南方不同,会把人的鼻子耳朵都给冻下来的,可不能掉以轻心!」
「我明白了。」好似终于醒了过来,皇子殿下点点头,第一次自然地收敛起皇子的表情,「谢谢你,三郎……大哥。」
「嗳。」被道谢的人反而相当地不习惯,「就这样了,洗把脸,咱们快点出发吧,那些毛皮商人可不等人的!」
当太阳终于露出一点曙光,月皇子殿下已经加入了毛皮商人的队伍之中,背着三郎给他备着的包袱和食物,骑在一匹老马上,从北方出了沙瓦坦城。
葛瑞德草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长草原,草的高度约莫到人的腰际左右,最是适合当作牛羊的牧草,皮草商人的队伍里,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名叫吴生,因为精通狼族语,被雇来当翻译。看见月纬便露出亲切慈祥的笑容,告诉他很多关于草原和狼族的事情。
月皇子拼了命的吸收语学习。可路途并不遥远,短短的三天行程,也只够他学会几句话罢了。
「中午通过赤岩河后,就到狼族部落了。」吴生道,「到了之后,我再替你打听一下姐姐的消息。天可怜的,远从高达跑到这儿来……」
月纬暧昧地点点头,没来之前,他从未想象过狼族是什么样的民族、葛瑞格草原又是怎么样的生活环境,像藤萝姐姐这样纤细美丽的公主,要如何抵挡得住这么困难的生活……
姐姐会原谅不曾关心过她的自己吗?会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吗?
这样蛮荒的地方,真的存在他想象中的黄金和佣兵吗?
皇子殿下突然没有把握了起来。
正想着见到姐姐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队伍前方突然出现震天的马蹄声,吴生满是皱纹的手一把抓住月皇子殿下,「糟了!是马贼!」
「马贼?」月纬皇子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马蹄造成的烟尘瞬间扑面而来,他感觉老人一把抱住了他,往附近的长草丛中隐藏过去。
可惜老人的动作比不上马贼无情的铁蹄速度。
「大人饶……」讨饶的话语尚来不及说完,人已经向后仰倒,月皇子赫然发现,老人只剩下犹紧紧握住他手腕的臂膀,应当连接臂膀的身体,已经让马贼的大刀给劈成两半。
幸而月皇子从小接受的是武艺与军事的训练,实战经验虽少,可身体的灵活度可比他的兄弟日经皇子要强得太多了。一个挺身,他侧身闪过鲜血淋漓的刀锋,用布幔紧紧缠住背在背上的剑没有时间解下,他只能凭借身手在马蹄间尽量闪躲,觑到一匹驼着货物的老马就在前方,赶紧一把拉下货物,自己翻了上去。
几个纵跳间便见皮草商人们的尸体横陈一片,大量的谷物皮草都让马贼给一一翻出,绑到自己的马后。
马贼们已打定主意不留活口。
追在皇子殿下身后的杀人匪徒,从一个逐渐增加成四五个。
老马的脚程终是比不过快马,很快地,几个挥着大刀的凶神恶煞已经追了上来,眼看就要与他并行了……月皇子心中一紧,他绝不能死在这个无人知道的地方,遂了那些卑鄙小人的意!
伏低身躯,将自小便受到的马术训练发挥到了极致。
远远地,已经能看见吴生所说的赤岩河逐渐近了。
三十
就算是现在奔驰到赤岩河边,也只是稍稍延后被杀的时间而已。
月皇子心里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没有选择。
利风刮过他的脸颊,刺痛了他的双眼,老马似乎通了人性,拼了老命也要往前奔,勉强让皇子殿下多了几分钟活命的时间。
就在这几分钟,他经历了短暂人生的历程,自死亡强大的力量面前,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抵抗的。
就算是如此,他也要抗争到底!
河水已经尽在眼前,他纵马一越,催促老马往河心游去,自己则拿下背上的剑,用嘴解开了结,刹那间,一把金光闪烁华丽非凡的宝剑,从层层包裹的布条之中现世。
月纬抽剑回身一挡,恰恰格住追上来的马贼致命的一击,提剑再砍,没有想到少年竟有反击能力的马贼被割断了喉管,鲜血直直喷了少年一脸,往河里栽去。
只是这一耽搁,月皇子尚来不及抹去脸上的血,后面接连而来的马贼已经接踵而至。
「看啊,那剑肯定值钱得很!」马贼之一兴奋大喊,没有人关心已经断了气的同伴,都让镶满黄金宝石的剑炫花了眼,「快杀人夺剑!」
「该死的贼人,有种一对一和我挑战!」月纬厉声道:「多人围攻,算什么好汉!」
月皇子果然不食人间烟火,不知尘事。马贼哪来的仁义道德心呢?当下三人成合围之势聚拢过来,亮晃晃的大刀反射的湍急的水流,透出一丝刺骨的冰寒。
「放下宝剑过来就死吧!」一名马贼忍不住挥刀先攻,月皇子策马一避,在水中毕竟不如陆上灵活,扎起成马尾的长发险险被削去五六根,刀锋的寒意震慑不曾和死亡如此接近过的皇子殿下,他心中一颤,拼命忍住鼻翼泛起的一股酸意。
过去面对这样的危机,总有一个巨大的背影保护着他,彷佛这世上的一切兵戎相向、战祸连绵,都是皇子练武场上的一个模拟游戏罢了。
但现实的残酷并不分贵贱高低。
师傅师傅,若您真有灵,请保护月纬能逃离此劫……拼命默祷着,月纬皇子抡剑拼命阻挡,什么招式武艺都已忘却,能挥出的,只有穷途末路时的混乱剑法。
在实战和抢劫经验丰富的马贼眼里,少年拼了命的反击,不过是只凶了一些的野猫不自量力的露出爪子而已。
死去的同伴是死于太过大意的关系,并不是少年有什么惊天的武艺力量。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三把刀从不同方向刺将过来,少年没有选择,只能翻身下马,借着马腹的掩护避开。可怜的老马惨嘶一声,被其中一柄刀贯穿了身体,不支倒地。
月纬已经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站在水流中央,光是要立稳脚步已经相当耗费气力,遑论逃离马贼的刀。
已经没有办法了吧。他惨然闭上眼睛,宁可死在这滔滔河水之中,也绝不受这些恶徒无良的杀戮!
这是皇子殿下最后的微薄抵抗。
他放松了脚步,往后一躺,任自己的身体随着河水的方向而去。
「可恶!」马贼们没有料到少年居然来这一手,气得将刀往月纬快速漂远的身躯射去,「死便死了,宝剑留下!」
沉在水中,皇子殿下冷冷地笑了,将手握得死紧。
就算我死,这皇者之剑,也绝不离身!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当水漫入口鼻后,皇子殿下便失去了时间的感官。
世界离他远去,马贼的高喊怒骂声渐渐平息下来,他的身体随波逐流,或许将永远这样漂流不停,直到他的身躯毁灭,骨血化去。
但事实上,时间只过去约莫喝一盏茶的时间而已。
身体的漂流突然停滞下来,皇子殿下额心一痛,心想难道是撞上了河中石块?
可下一瞬间,他便被人从河中起,水流顺着他的衣衫发丝流成一个小瀑布,他呛咳两声,吐出口中脏水,在张开眼睛之前,逼出最后的气力挥剑砍向捞起他的这个人。
死都不落入马贼手!皇子心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赫!」那人低斥一声,又将他扔回水里,皇子殿下落水的同时,恰恰看到三具死状各异的马贼尸首自他身边流过,他一惊之下,慌忙中想要稳定在水中的身体。
蹲姿比较容易将身体稳定在湍急水流里,他由下往上仰望,正好看着差点被他杀了的男人正背着正午的阳光俯视着他。
那人有一双天蓝色的眼珠子。皇子想,就像把两颗宝石镶进眼眶中。赤褐色的发绑成一条粗辫子,短短的胡髭布满他的唇边下颚。
『小孩子?』
一开始没有听懂,仔细一想,这不正是吴生曾教过他的狼族语?
『小孩子怎么会拿着这样的剑?』
皇子大人就算无法百分之百听懂对方的语言,从表情也能辨认出对方的意思……「谁是小孩子!」他喊道,想从水中立起,却一个不稳,差点又要栽入河里。
差点而不是直接摔入的原因是,那男人接住了他。
月纬皇子发现,就算自己站直了身躯,也只到男人胸口的高度而已。
被错认成孩子……也不是没有理由。
可皇子殿下的自尊自然不会替对方想到这一点,『狼族?』
学过的狼族语只有一点点,他只能搜索枯肠挤出还记得的部分。
『狼族。』男人点点头,『小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小孩子……」皇子殿下已经很久没发作的皇子脾气此时几乎就要爆发出来……但湿淋淋的狼狈模样加上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上已经被救了两次这些理由……都让皇子殿下脾气将发得师出无名。
忍耐、忍耐。这是月皇子的修练与功课。
『你们运气真不好,冬天快到了,正是马贼抢得最凶的时候。』男人道,将皇子殿下打横抱起,不给人任何提出抗议的机会,『到部落里治疗吧。』
皇子这时候才有余裕关心自己的身体,手似乎骨折了,肩胛处湿成一片,血涓涓滴滴流下,濡红了三郎帮他准备的棉袄。
气力用尽……月皇子想,否则的话、否则的话!
男人真的很高,从被抱起的高度,月纬可以看见不远处仍有几名马贼正在翻弄残破不堪的商队残遗,不可能没有看见自己和男人,却离得远远未曾靠近。
这就是狼族的力量吗?皇子想,拥有这样的士兵,是不是足以抵御所有的敌人?
男人将他带过了河,一匹白色骏马正踏着蹄等待着主人。
轻松地将月纬搁到马背上去,人也跟着跃了上去,斥喝一声,便往部落的方向去了。
◎
醒来的时候,皇子殿下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帐棚之中。
帐棚的高度很高,温暖的兽皮笼罩着他,不远处有一团温暖的篝火。
一个白发的老妇正蹲在篝火边用顶黑锅煮着不知名的汤,拿着汤杓搅拌着。
一时之间皇子殿下不知到身在何处,猛地一传来阵强烈的晕眩感,他不自觉地呻吟一声。
『哎呀,醒来了?』那老妇站起了身,『躺了两天了,感觉如何?』
月皇子茫然地看着对方,一时之间什么都听不懂。
『喝些半夏汤袪袪寒,可怜的孩子,不但受伤了,还被河水冻成这样……』
接过老妇递来的汤碗,茶色的汤水里漂浮着几块生姜,温度正刚好。他慢慢地抿了一口,汤的味道在辛辣中带着一丝甜意,是蜂蜜的味道。
腹中开始暖和之后,月纬皇子渐渐找回自己。
他被一个狼族的男人救了,所以……现在是在狼族部落中吗?
几番周折……他终于到达目的地了吗……
恍如梦中。
「藤萝公主,我想要找藤萝公主……」月纬一刻也无法等待,放下汤碗,对着老妇急急说着。
老妇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语,将碗又递回给他。
『汤不喝很快就凉了,先喝完再说吧。』
……完全不能沟通的样子……
月纬挫败地大叹一口气,接过碗一口仰尽,「有没有懂得帝国话的人?」他指指自己,『我、帝国人、找、姐姐。』
『姐姐?』老妇回道。
『是、我的姐姐,名字,藤萝。』
『藤萝?』老妇露出惊讶之意,『你是说帝国来的夫人,藤萝?』
三十一
『想见帝国来的藤萝夫人,那很容易啊。』老妇露出高兴的笑容,『你说你是夫人的弟弟?』
勉强能听懂老妇表达的意思,月皇子用力点头:「请让我见她!」
老妇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我要怎么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夫人可是部落重要的人,我不能随便答应。』
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月皇子情急之下,简直无计可施,本来不是很高兴的点头吗……为什么又摇头呢!?
『我,姐姐,见面……』翻来覆去就只会这些字句,他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无法说出,「可恶!我乃是帝国皇子月纬,藤萝是我的姐姐,你们到底把她藏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