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秋凉,有什么可以在疲惫彷徨时,静静遥望?彼岸那穿越飞雪的目光,温暖如昔……少年收回了手,攥紧,像
是把什么牢牢把握在了手心,再不会放。
正在这时,忽听得外头一阵嘈杂,正要转身呵斥,却见对面人眸子骤然一亮:“离?”
他回头,正是离殊,见他面无血色,额有薄汗,不由脱口便是:“你怎么来了?”
却听后面同时怒吼:“多多,你就是这样对他的?”
他这才注意到那人腕间、脚踝间的沉重的锁链,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黄金制成的枷锁,只觉金光耀目,教他不由别过
头去,不能再看。
只听离殊回答:“你手下的人说我只要戴上这个,就可以行动自由。”
他还不及答话,那头元五已经叫嚷起来:“多多,不是叫你不许牵扯上他,你还这样拿他当幌子?你当他是什么?
你让他戴着这个,示众?你怎么忍心啊?!”
却被离殊打断,只见他轻轻摇头,眸光宁定,淡淡道:“没关系,这东西我也不是第一天戴着了,早习惯了。”
是谁人说江山乃是帝王的黄金锁?多儿罕终于抬起头来,对上那凤眸,喃喃道:“离殊……”
离殊抬睫相望:“这东西重不重,全在己心。”
少年扯出一笑,回身上岸,走到他面前,却不知该说什么。
后面元五全然不懂他们之间暗涌,只一个劲叫着:“离!离!离,你过来点,让我好好看看你!你好不好?”兴奋
如一孩童,竟似忘情。
离殊便走到了铁栅之前,一灯如豆,鄂多城主却仍发现了什么,立时叫了起来:“离,你左手怎么了?多多,你对
他干了什么?”
少年勉强用余光瞥了眼锁链下箍着的离殊的左腕,不知是纱布还是肿胀,整个左腕已经变了形,心里一酸,几恨不
得给自己一巴掌,但在人前,只能强自忍着,别转过脸去。
那头元五便更急了,铁链晃得震天响,吼着:“蛮子,你们北人统统是蛮子!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毁了什么?我南朝
最后一支左手梅花笔,就这样给你糟蹋了!”
少年其实早悔得肝肠寸断,只死忍着不发而已,便任他咆哮,顾不得他怎么骂,在心里直责备自己,也不反驳,正
自闷想,一抬眼,却见离殊快步走了过来,来不及阻止,便一步踏入了那刺骨潭水之中。
“离殊?”“离?”不约而同的喊,却都唤不回那人。
离殊在齐腰的寒潭里跋涉,不过三尺的距离,对三人来说,那三步都仿佛是走了三生。短短三步之间,玉颊已由苍
白褪成了惨青,凤眸幽深,惟两点似乎是烛火微光在那比潭水还冰寒的沉黑里明灭,眸内种种,如晓月堕,宿云没
,如永不溯流的寒波。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横流在他们面前亘着,每走一步,都似要用尽他最后的力量。然而最终,他还是走到了他的面
前。
青羽抬起,凤眸宛然,恰似一枝凌寒,幽光虽弱,也永不熄灭,离殊望着近在咫尺的人,苍青面上并无悲喜,只静
静的道:“活下去。”
“离……?”元五一声低唤,几乎将心呕了出来。
离殊垂睫,转瞬又抬起,声音也是一扬,从未有过的凌厉:“活下去,你听见没有?”说着,他又上前一步,伸手
握住了那人的肩,抬眸——这般近的紧贴,但在他眼里,他却没有看见星点的火,只是幽幽的一点光,刺得他两颊
生疼,只听离殊在靠近的一瞬极低极低的说了句:“这里的水是不是在涨?”
他陡然明白了什么,那人已经倏忽离开,转身便要走。
“离殊,我拉你上来。”少年不知何时站在潭边,伸出手来。
他想起曾经绿柳池塘边,是自己伸出手去,握住仿佛永远……明明是自己苦苦乞求的结局,却为何亲见时仍觉万箭
穿心般的痛——他只求他哪怕,哪怕回头再看他最后一眼——“离!”他终于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喊着他的名字,
振聋发聩。
那人站住,四面寒波摇曳。
然而,却终未回转。
在他第二声唤出之前,离殊身子一歪,栽倒在了冰水里。
水镜乍碎,似永再不能重圆。
那日水牢里离殊的昏倒自然又闹了北狄行宫上下一个人仰马翻。等他好不容易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几天工夫,人
们见到皇储多儿罕倒似比那缠绵病榻的人憔悴得还厉害。也难怪,这两天,内外交困的他一方面要忙着巩固城防,
预备抵抗即将兵临城下的叔父,另一方面又要伏侍病榻,常常是这头告危,那边告急,弄得少年简直焦头烂额,犹
如只打转的陀螺。
此情此景,看在北狄营中诸人眼中自是各有想法,大多数人都对他“专宠”一个男子的情种模样早有微词,此刻,
见他竟连夺嫡大事也好似不太在意,布置城防也不甚得力,心中不满不免更剧。一部分直性子的早忍不住上去劝谏
,却统统被皇孙撂在一边,照样一天到晚往病榻前跑,晚上竟还索性抱了那人歇。
“也不怕再被捅上一剑。”背后,有人忿忿。
更有人讪笑:“不怕金锁链硌得慌就行。”
人心向背,一望而知。
北狄皇孙却似全没见,照样我行我素,自离殊从昏迷中苏醒之后,白天处理完了政事,晚上便宿在他房里,索性将
病榻作了龙床。
只是人们都听不到那一声声悠长的叹息,在他将他拥得再紧的夜里,彼此贴得不能再近的肌肤间也总似隔着那空云
水的辽远,忍不住溢出的叹息如一丝丝云缕,再延伸、延伸,也不过是对那明月清风徒劳的留挽。虽然离殊已经不
再反抗,连话也不多说一句,月华般透明的面庞上亦不再浮上任何的喜怒情绪,然而当他看着他,在漆黑的夜里,
多儿罕总会错觉自己凝注的是一蓬莹白的火焰,冷焰里燃的是生命最后的决绝微光。
“离殊……”他将已然又开始酸痛的眼鼻埋入那一枕青丝。
千唤,那不溯流的九曲寒波,终未再有一次回望。
外人自然不知这暗夜之中的辗转反侧诸般纠葛,积累的怨怒终有一天爆发出来,就在摄政王的军队已然越过阻隔的
瀚海沙漠,两军之间已只剩下一马平川的一带平原的时候,鄂多城内皇孙阵营爆发了一场内乱。几个将领不满之下
,又受了潜入城内的细作挑拨,一天夜深人静之时,竟引兵包围了嫡皇孙行宫,守军愕然之下,教叛军几乎未遇抵
抗便径直闯入了内院。
这头的人却似还被蒙在鼓里,刚刚平复了军营内小规模哗变的嫡皇孙也不回宫休息,却是直奔了水牢,进门就问:
“离殊呢?”
被锁在石壁上的大盗水已没至胸侧,说话多少有点不舒服,闷闷的回答:“刚来就又跑了——怎么,是你小子出事
啦?”
没听到回话,便见多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不知怎的,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这头叛将们闯入院中,果见那南国“禁脔”的厢房之内灯晕溶溶,相视一笑,正要踢门入内,却听院门外传来朗声
长笑,回眸一望,皆大惊失色——
四周院墙之上,陡生无数明晃晃箭矢,月亮门内,一人卓立,笑如春山,悠悠闲挑眉:“诸位辛苦了,大晚上的还
不忘来护卫孤安睡啊。”
“你……你不是去兵营安抚哗变了吗?”
“呵呵,那你们气势汹汹来此又是为了找谁?”皇孙眯眼,“区区几个兵卒的哗变还拖不住孤,你们以为全营官兵
都会像你们一样丧心病狂,背主投敌?”
“丧心病狂的正是你嫡皇孙!为了个南朝的男人,居然置大业于不顾,置手下将士于不顾,这样的主子我们还拥戴
他作甚?!”叛将眼看阴谋败露,索性作最后一搏,谁知一呼之下,却并无回应。
四下无声,万千人心都化作了那刀剑雪亮,在冬夜星光之下熠熠生辉。
少年皇孙的琥珀色眼瞳比那星光更湛亮,比刀剑更冰冷:“看清楚了吗?人心究竟在何处?!清除了你们这些败类
,我军从此便更能上下一心,团结一致,可惜,你们是看不到孤清君侧,登大位,众人荣华富贵的一天了!”说罢
引声长笑,声震长空。
一时之间,四周众人都被这自信的话语所激励,数日以来的猜疑顿消了大半。
正要瓮中捉鳖,却见几个叛将交换了个眼色,几个人拼死向多儿罕杀来。众人忙护卫皇孙,多儿罕也不惊惶,施施
然倚门观战,正酣斗时,忽听一人高呼:“住手!”
看清那人挟持的白影,所有人都看见北狄皇孙面色一白。
原来一叛将刚才趁机溜进了屋内,架了离殊出来。
虽皇孙并未开口,但见此情形,众人还是停下手来,看向他来。
无人知道多儿已然五内翻涌:他不是趁自己不在,溜去水牢看元五的吗?怎么竟真的又回来了?那个元五,平时废
话不是挺多,怎么这回竟不多留他几个时辰!想不到自己千算万算竟漏了这一节。
只见离殊被那叛将劫持着,一柄钢刀早在那纤细锁骨之上压出了红痕,眼看那刀锋便要贴上那下颌轮廓。离殊并不
看他,也不挣扎,人在局中,神却在槛外,凤眸淡淡,投向辽远天际,仿佛那暗野孤云深处才是那缕孤魂所在。
他墙壁着自己冷静下来,冷冷一哂:“你这是干什么?”
“放我们走,不然我就杀了他。”
皇孙的拳在袖口内紧握,面上仍只是笑:“呵呵,你以为我当真会在乎这样一个人的生死?你要动手便动吧。他不
过是孤一时的玩物、惑敌的迷障、诱敌的香饵罢了。”
此言一出,忠心他的将士不由都暗舒了口气,对迫在眉睫的决战信心大增。
而他却几乎压抑不住要去看那人的反应,然而却不能,北狄皇孙只能仍维持着冷酷的笑,眸心焦距若有似无。
只听一声轻轻的冷笑,他忙借机转眸,见离殊仰起脸,星光洒满了那珠白玉清的脸,淡淡然说道:“动手啊。你以
为我愿意活下去?”
一时错觉,他身上穿的不是那素白衣裳,而是缁服龙袍,一派凌驾于紫陌红尘的清高决然。拿刀的手却不禁一顿,
苍白肌肤下隐现的血管明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断裂,却仿佛是畏惧了那腔子里的什么似的,竟下不去手。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王孙打个手势,伏在暗处的一名弓箭手弯弓搭箭,一枝羽箭破空,准准的钉在了那叛
将的眉心。
钢刀落地,惊碎了所有心存疑虑者的幻想,此刻,无论怀何种心思者,都知自己已再无选择,纷纷跪地,伏拜皇孙
。
收服了人心的少年淡然一笑,却掩不住满满自信闪闪光华,令人将叛贼押下,一等众人散尽,自己便忙走到那人面
前。
夜风里,白影翩跹,似下一刻便会乘风而去,离殊倚在门上,轻轻的咳嗽。
他走上前去,拥住他,一如往日的没有反抗挣扎,亦没有反应,少年于是便更紧的裹住,温柔的细吻落在那看似柔
顺实则钢韧的发丝上,伴着轻轻的叹息——“离殊。”他口含着他耳珠,帖子他颈上问道,“刚才你赶回来,是不
是担心我?”
离殊闭上了眼睛,不否认更不承认:“你已无须人担心。”
可再坚强也不过是躯壳,明明你知道心已被你伤得千疮百孔!少年泄恨似的在那耳垂上一口咬下,嘴里尝到丝腥咸
:“我究竟要怎样才能得到你?”
离殊睁开眼,眸里并无情绪:“你放过他们吧。”
“那你就肯跟我在一起了?”少年急问,明知是废话,却还是压抑不住的腾起了一点希望。
离殊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怎么可能……”
平静的语调却仿佛是最大的讽刺,少年心弦一绷,手指一收,骤然攥住那细瘦脖颈:“我的真心就是这样可笑的吗
?说什么玩物,呵呵,其实谁是谁的玩物?!你就非得要激得我杀了你吗?”
白影委顿,如一尾离水的鱼,离殊面色已变,呼吸维艰,却还是勉力睁开了眼来,凤眸云清雾淡,艰难的吐出几个
字——仍是刚才的话:“你以为我愿意活下去?”
少年却颓然松开了手来——
不,不!我愿意你活下去!在刚才我几乎以为会失去你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么的在乎——只要你还和我一样在
这世上存着,我就不会那么剜心样的痛,哪怕,你我隔着万水千山……
嘴里却说着:“不许死。记着:我闻知你死讯之日,便是我马踏中原之时。”
离殊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这红尘里已再无什么值得他流连一瞥。
自那一夜过后,离殊便开始绝食,水米不进,更不要提汤药,仆从偶尔强灌进去,也会被他悉数呕出,有时灌急了
不小心呛着,便会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一直咳到床单上梅花点点。如此反复了几次,仆从们不由害怕起来,只好
跑去禀报了嫡皇孙。
正与心腹们研究军情的北狄皇孙连目光都未从沙盘上挪开一下,只摆了摆手,厉声道:“知道了——这里也是你们
能来的地方?”
唬得仆从们赶忙退下,却也未得到一句准话,转眼已是两天工夫,那人粒米未进,恹恹卧床,青羽长垂,两颊凹陷
,本就瘦削的身形如今掩在被中已然看不出起伏,唯不时的咳嗽还昭示着生命的存在。
而更令仆从们忐忑不安的是:一向将那人惜如珍宝的嫡皇孙这两日竟是一次也未来探望过。据说,这两天他一直都
是通宵忙于军务。眼看着决战将近,他似乎已真的如他当众所宣布的那样,将那人——那“玩物”完全的抛在了脑
后。
这天,等多儿罕终于忙完了军务政务,似乎想起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推开了连续关闭了几天几夜
的议事厅大门,眼前恍惚一亮,原来不知何时,已是白雪纷飞,素裹银装,千数万树梨花盛开,引得刚商议得了作
战计划,心中正跃跃欲试的将领们都不禁纷纷赞叹,方寸院内一时豪气万丈。
嫡皇孙也就跟着笑了,微微上翘的唇角生出了淡淡的青髭,笑容里不由便透出了几分沉郁的味道,任玉屑飞舞,拂
了一身还满,沾襟之后便化成了点点的潮。凝立良久,等众人散尽之后,终于还是迈出了步去。
一走进三日不曾踏入的屋子,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药香,一碗碗汤药以触目惊心的数量摆放在床边的桌上,凉的热的
都有,还有稀粥、参汤等物,却都未曾被动过,只是一样样的陈列着,刺痛人视线。
少年端起碗冷热适中的薄粥,走到床边,说道:“吃一点。”语气平淡,不命令,也不哀求。
离殊静静阖目,唯呼吸微微起伏。
他便放下了粥碗,在床边坐下,道:“要么喝一点水?这里没有旁人。”
他后面一句话终于让那扇睫有了丝丝轻颤,他便继续道:“人不吃饭能坚持七天,但不喝水三天便是极限。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