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响、喂哺时四唇交缠的粘糯声音,时而幽滑如泉流,时而激越如飞瀑,由暧昧而至淫靡。天地间充溢着浓浓的一
股酒香,混合着别的什么味道一并发酵开来,迷蒙氤氲,如天边漠漠黄云,不知不觉浸湿了棉裘锦裳。
窗外,一弯冷月已上九宵,半明半暗天空,半遮半掩幽光。
他敛目,借清光,俯视身下,凌乱衣裳如烟霞缭绕,披散乌发似春江水急,一璧玉如一轮琉璃月,半入江天半入云
——绝代风华,绝世凄冷——怎么就会暖不透这薄薄的一双唇?北国的烈酒,带着雄浑的霸道,再一次强行哺入那
薄唇,伴随而来的是少年攻城略地的舌尖,像率领千军万马踏破中原一样横冲直闯进来,直达那咽喉要地——
旌旗烈烈,睥睨天下怕也不过是这滋味吧?那人终于激烈起来的挣扎——五指掐入肩头,双膝抵在他两膝,细瘦的
脚趾抵住他足踝,却都终被牢牢的压制,灼热终于从彼此紧贴的肌肤间升腾起来了,竟是摩擦生的火,反抗才能起
的热?想到此,少年心里却有几分凉意。垂眸看去,那青白色的面颊已浮上一层透紫的红,长睫剧颤如蝴蝶最后的
扇翼,在那人就要窒息的前一刻,少年终于松了口,听见那唇间透出长长一口气来,随即便是剧烈的咳嗽。眼仍紧
闭,他却仿佛能看见那凤眸里隐藏的沉郁思虑,说道:“离殊,给了我,我多儿罕发誓有生之年绝不染指中原。”
“你醉了。”离殊静静的回答。
“我没有!”他分开那抗拒的双膝,将自己生生插入那人两腿之间,一柄剑指着那人最脆弱的最后防线。
离殊终于睁开了眼睛,水眸里冰花凝结,一字字道:“你还不是北狄可汗。”
不防备间,他却反被对方撕破了底线,少年的反应是立时扑上去封住了那利刃一样的唇舌,翻搅辗转,排山倒海,
竭尽所能,直教那人的呼吸直变成了断续的喘息,最后连喘息也支离破碎……
舌尖忽然尝到什么比烈酒还灼热苦涩的液体,少年一怔,不由停了动作,转眸看去,只见那人凤眸半张,似因酒意
而终氤氲,又似因方才冰花正融,一片滂沱碧水几要涨那秋池而出,忍不住迟疑唤道:“离……殊……”
凤眸应声而启,秋水粼粼:皇皇帝都,辰京初雪,暖阳似金,照那迤逦宫室,檐牙斗拱,曲廊回阑,一枝寒梅孑立
,两三点嫩黄飘香,四五缕萦回风,难留那六瓣晶莹雪;千山迟暮,南风归雁,平原莽莽,一带长河东流去,落日
浑圆,衰草之内殁枯骨,万里之外捣衣声,定西一夕风雪烈,可还有纤手书尺素,轻问“衣到无”?还有最是那烟
寒水轻江南梦,一棹春风一轻舟,谁许了谁的诺,要花满渚,酒满瓯,万倾波中得自由?却是平生未见过梅子黄时
雨,未听过柳絮池塘风,烟柳画桥,风帘翠暮,辜负了这百年江山清夜月……
山河如梦,帝座如梦,倩影如梦,情如梦……今借酒,今借血,今借泪……共流……
“离殊……?”北狄皇孙第一次窥见两行清泪自那凤眸缓缓滑落,直坠入那铺洒一地的九曲寒波。
水漾的凤眸愈加粹亮了,明镜一般,清清楚楚,人亦能见那其中映出的帝都烟云,关山暮雪,江南芳春三月天——
这就是他为之寄情一世、祭献一生的东西吗?为何心头翻涌的酸楚里更浮上了些许轻柔的暖?
忘不了,孤月残灯下,冷宫废殿里,是谁的笔迹秀逸,画正人一生的骨?忘不了,血流成河中,风雪弥天内,是谁
的马蹄声碎,踏破那生与死的坎?更忘不了,就在这屋内,琉璃灯勾勒的侧影,冷月华塑捏的骨肉,每一次的指尖
触抚,每一次的气息交揉,哪怕是青冉峰上的生离死别,亦是此生此世最珍惜的温存暖流……
少年低下头去,松了手。
却见离殊抬起了手来,颤巍巍指尖,似虚空中有什么让他不舍勾留——
他随之转眸,却只见白晃晃四壁,冷清清月光。
正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离殊的手垂落了下来,他慌忙转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清泪已涸,惟一丝血红自
那唇角蜿蜒了下来。人,已然意识不在。
“来人——来人啊——”唬得少年惊跳起来,扯着嗓子就大喊。
大夫很快赶来了,皱眉诊了半天,方才来报告:“启禀殿下:离公子这病,看起来……像是痨症。”
他挑眉:“什么意思?”
老大夫假咳了两声,回答:“凡人平素保养元气,爱惜精血,瘵不可得而传,惟夫纵欲多淫,苦不自觉,精血内耗
,邪气外乘者,易乘虚而染触。故望殿下在离公子抱恙期间,能……能稍稍远离一些……”
竟说他这病是“纵欲”纵出来的?!多儿罕差点跳了起来,但此时不是发火的时候,板着脸又问:“孤不是说这‘
痨症’是什么意思,而是问你,你说‘看起来’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能诊断?”
“回殿下,的确如此,离公子这病是透着几分古怪,从症候上来说的确像是肺痨无疑,可微臣诊脉之后,又觉得脉
象上不全似,更有,鄂多城内连我军带俘虏这么多人也从未有过此病的先例,却偏偏离公子一人感染,这些都有些
可疑。”
少年眉峰拧得更紧了:“那……”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出口来,“那他这身子,能跟去我国吗?”
“呃……”大夫沉吟了会儿,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个……这个病最好的治疗当然是能到温暖之地静心修养,我国
北地寒冷,这个……微臣实在没把握。但若殿下执意,一个俘虏能得到殿下如此垂怜,已是他的造化。”
“一派胡言!”少年皇储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然暴怒也掩不了内里嗜心的慌乱,从十二岁起就一直埋在心底的那
句话从没有比今天更响亮的一遍遍在狂喊着: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却也从未像今天一样觉得可笑荒诞和忧伤。
人便见突然暴跳的皇孙又突然跌坐,双手插进头发里,沉沉的一遍遍似唤似叹:“离殊……”
“殿下?”
“还有什么?”少年有点不耐烦的问,仍垂着不愿抬头。
“呃,还有,殿下,离公子的左手腕骨已折,微臣已经固定包扎好了,过些日子骨头便能长好,但是,离公子这手
以前似有过旧伤,这次伤上加伤,有些经脉只怕不能复原了。”
“你说什么?!”令少年震惊的不止是这伤,更是自己的未能察觉,“什么骨折?”
“呃……殿下,这样的腕骨骨折多半是因为摔倒的时候用手去撑地而造成的。”大夫说着,偷偷瞥向多儿罕,只见
少年又一次将脸埋进了双手之内,“殿下不用太担心,这些小经脉是不会影响日常生活的,就是可能一些精细的比
如写字啊什么的,只怕是不成了——离公子应该不是左撇子吧……”
写字!人不经意的两个字却像抽了他心两鞭,“退下!退下!”他气极败坏,他暴躁狂怒,却是恨不得能把这暴怒
之火都发到自己身上来。
人不明白,只道赶快退下,走了两步,终于医者仁心,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道:“殿下……”
“不是让你退下吗?”雷霆万钧的吼。
老大夫抖了两下,但还是说了出来:“回殿下,您身上这衣服还是尽快脱下来才是,上面染了病人的血,万一真是
痨症,那可就麻烦了。”
“嘎?”听他一说,少年这才低头望去,这才发现胸前点点斑驳暗红,阑珊处竟是荼蘼一般的血迹——那方才?原
来,那人刚才竟不是流泪,而是……血……
泪流满面,少年将头埋在了双膝之间,似再不愿起来。
身后床榻内,帘幕沉沉,帷幔重重,满室暗郁,如一声嗟叹,若有若无,流转千古……
地牢深处,一池寒潭,三尺见方,三面是石壁,一面用铁栅封了,隔出一间小小囚室,一盏昏灯,幽暗里无声的燃
着,照不透墨黑深水。映在昏暗中,被锁在石壁上的人眉目也模糊不清,但那清峭昂然的轮廓却是丝毫无损。
“多多,你来啦!离呢?”大盗扬起头来,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面上仍清楚的扯出一抹笑容。
少年却阴沉着脸,冷冷道:“你倒是放心。”
“你不会对他怎样的,我知道。”黑暗里,元五望着他,眸光如星,“你喜欢他。”
深藏的心意竟被这样明白道出,少年不由疑惑:“元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也喜欢他。”鄂多城主仍然直直的看着他,星眸璀璨,“喜欢他,就该对他好,是不是?”
“呵呵,你还是担心我怎么样了他。”北国皇孙抬眸,目光如刀,“哼,元五,你别只顾着说别人,你自己对他够
好吗?”
“天地良心,我不允许他受到任何伤害。”元五并不畏缩,“至少我不会将被人砍伤的事赖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
人。”
“是吗?”听出他言语中的讽刺,多儿也不甘示弱,几个字亮出,直翻对方血肉模糊处,“那校场上的事呢?你任
他被吊在那里,替你的人顶罪。更有,你道他那天为何会被……被人……,就是因为你的城民们对那几个禽兽说:
他是你的男宠!”
栏内金石作响,水声扑簌,一言既出,如愿的,他看到了对方的痛苦不堪,却不料自己心上也像被爬犁又翻过一般
的难受。正心痛如绞时,听得栏内人道:“我的错,我认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只有一个要求——不管你是多儿
,还是北狄皇孙也好,可汗也罢——请对他好。”
多儿猛的抬头,看见栅栏深处那双新月眸里隐隐似乎有闪烁光华:“你……”
他努力想再笑一笑,却压不住眸里泛起的水光,看着对面琥珀色的眼,郑重道:“你比我更清楚,他没过过几天开
心的日子。你若真心疼他,就珍惜这些还在一起的时光,让他好好活下去。”
少年终于忍不住别过头去,轻轻道:“他病了,你知道吗?”
“我真宁愿我的诊断是错的。”盗圣苦笑。
一般无二的苦涩他亦有感,少年闭了眼,一时竟忘了来此是为了怎样泄愤,怎样计划,只是幽幽一叹:“他现在…
…很不好。”
“那你就带他走!”
他一惊睁眼,看见对面眸中星火灼灼,就算天昏地暗也不能掩其光,就算冰天雪地也不能灭其热,若那人可以自由
行动,怕就要上来攥着他双肩苦苦恳求:“你带他走,去哪里都好,不要让人找到他,不要让人打扰他,给他找个
好大夫,让他安安静静的活下去,如果可以,有空时逗他笑一笑……”
“元五!”他攥着铁栅,“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带他走!劝走他也好,骗走他也好,哪怕是绑走他也行。多儿,你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鄂多一城我就算随
你毁了,我连这一城老少也随你利用,但你不要牵扯上他,他的身子再经不起了!当初是你求我救他出来,难道你
现在忍心眼睁睁看他去死?”锒铛巨响,一声声如敲在人心头。
到底是谁情深谁意重,谁剖肝沥胆谁痴心耿耿?还是这两厢焚心火都烧不过这一池寒潭水,进退沉浮,究竟是为那
人,还是为那不能言说的私心?一重铁阑干,站两头已再不是曾经同戏池塘水的二人,他强抑着眼眶的酸,琥珀瞳
心仍是光照不透的沉:“元五,你这是在求我,还是跟我谈条件?你凭什么?你与他现在都不过是落在我手里的囚
徒。”
“呵呵。”他露出往日般清高的笑来,“多儿,还是叫你多儿罕,你不要以为你真的妙算无虞。的确,我一城的人
的命都攥在你手里,可是你也别忘了,我们现在还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不反抗不代表我们愚蠢,若是逼急了,我
便带着全城的人扯着嗓子喊:‘鄂多是个骗局,是座空城,这里没有宝藏,也没有黄金!’——我猜得不错吧?皇
孙殿下,你这样遮遮掩掩,虚虚实实,一定是在外面散布谣言说鄂多城里有宝吧。鄂多是你诱敌深入的香饵,对不
对?”
琥珀眸里寒光一闪:“我真不该让你活到现在。”
大盗挑眉:“我知道,你肯定很后悔,我拿这条命给你赔不是了,怎么剁怎么砍悉听尊便,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就是这鄂多城,我也给你了,我保证不会给你的大计造成丝毫麻烦。”嘴里说得自信满满,浑身肌肉却紧张得绷得
死紧。
眼望着少年皇孙转过身去,一步步踏入那孤灯照不亮的地方,良久沉吟,就在人心几乎沉入那深潭底的时候,少年
大声问道:“为什么?”
狭小的牢房里一遍遍的响着回音,反反复复的叩问,却不知在此之前,他已然辗转策问了自己多少声,而今,只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值。”
“他值?”一城性命,两国干戈……少年不禁侧眸。
“怎么不值?”回答他的是鄂多城主朗朗的笑,万千生命竟能付这一笑云淡风轻?“天大地大大不过一个‘喜欢’
,在我心里,他重过这江山社稷,在你心中又如何呢?”
“给我开门!”听到此,他再忍不住,不顾旁人反对打开了牢门,竟“哗”的一步踩进了齐腰的冰水里,死死盯住
那人的眼睛:“你说什么?!”
“我小小一城之主,敢倾其所有说一声‘喜欢’,你堂堂北狄皇孙可敢有一句回应?”他不闪不避,咫尺相对,“
难道反是你两手空空,根本不敢跟我谈此条件?”
“你胡说!我多儿罕是北狄嫡孙,终有一天登基为汗,富有四海!”为何说这话时,觉那回声回响,空空荡荡。
只听那人轻笑:“原来我偷了两个这么贵重的宝贝啊,皇宫果然是皇宫!”
他猛然惊跳起来,一把揪过那人衣襟:“你说什么?!你知道他身份?”
新月清辉,眉眼清逸,盗圣只是一如既往的轻轻勾唇:“身份?他有什么身份?他不就是我元五的宝吗?”
原来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什么至尊权位,什么天下江山,一代代更迭,一代代兴衰,百年之后千年之后还
不是一样要归于尘土?繁华落尽,大梦醒来,惟那身影将永藏心中,即便倾国倾城,天荒地老,亦永不老去。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