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想死吧?”
离殊半睁了眼,似乎含着一抹冷笑,薄唇因为脱水而透出种干燥的灰白,面上确乎没有丝毫生机。
他的心立刻不听话的揪了起来,声音也大了:“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想死?想死这墙上就挂着剑呢,不如索性抹
脖子痛快!你这样是在拖!你究竟是在拖什么?拿自己的命拖到我心软?拖到我放过他们?”
“的确……什么都在你的掌握……”离殊终于开了口,声音低哑却决绝:“可,人总还是能把握得住什么吧?譬如
,何时死……”
他眼底淡漠的平静刺痛了他,少年转过身来,拨开散落在那苍白额头的发丝,俯视于那沉潋凤眸:“离殊,你为什
么就非要这样苦自己呢?没有人要求你怎样,你付出这么多又能换回来什么呢?你这样的身子,你还能拖几天?到
时候,就算你成功了,把他们都救出来了,可又有几人会感激你呢?”憋了五六年的话此刻终于忍不住都吐露了出
来:“谁会明白你曾为保护他们付出过多少代价,谁会知道他们的生命是你拿自己的命换的?在他们眼里,你不过
是个娈宠,不过是个昏君暴君而已!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你的。凤离殊,你死了心吧,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明白你的
——哦,对了,除了我叔叔阿保——你曾经的对手,只可惜,你自己亲手杀死了他。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只见离殊闭了眼,那抹凄冷的笑意便由那恍白面庞,由那荏弱身躯,由那风神秀韵里散发出来,静静的回答:“帝
王有这一怕吗?……怕别人……不懂他。”
无名的火像是要将人烧毁:他,他怎么可以就用这样的平静道出他们所共有的命运钦定的悲剧结局!他再忍不住拿
过一只药碗,饮了一大口含在口中,然后寻到了他唇。苦涩的液体像是他奔涌的心河一样被他冷冷拒之门外,紧闭
的薄唇冰一样的冷硬,抵抗挣扎中,他感到胸前一阵濡湿,在冬夜里转瞬冰凉。
终于,守在外面不敢走太远的仆从们听见屋内咣的一声脆响,忙推门进去,见皇孙面色铁青的立在床前,地上药碗
破碎,褐色的药汁撒了一床一地。连忙去收拾,那药碗却被皇孙一脚踢开,气极败坏的少年近乎狂暴的吼着:“好
好好!我看你能强到什么时候!”
就在仆从们以为他是要彻底放弃的时候,却听他又吼道,一字字的咬着:“我是不会放了那个盗贼的,水牢的钥匙
除了我身上那把以外没有第二把,你就等着看他大水没顶吧!呵,我倒是忘了,也不知道等明日我出征归来之时,
你还在不在,你们到底是谁先看到谁的尸首?!”
字字诛心的话语狂风暴雨一般,骇得匍匐在地的仆从们大气也不敢出,头更不敢抬。听着听着,皇孙的怒骂声倒是
渐渐小了下去,里面不知何时忽然夹杂了衣帛碎裂和金属撞击的声响,这声响倒是逐渐的大了起来——难道……几
人相视,终于有一人大着胆子抬眼望了一眼——
真的是——居然这种时候皇孙还……
却被正撕扯那人衣裳的皇孙恰好瞥见,立时一瞪:“还不快滚?!”
这一声倒教几人如蒙大赦,忙飞一般地逃出了门去。
门被紧紧的关上,砰的一声,是旁人的惊骇,却是他的平静。门内的狂风骤雨在关门的瞬间骤然停歇,他的手从那
破碎的前襟上放开,再紧紧合拢,随即直起了身体。只是凝望,琥珀瞳中也不再波涛汹涌,如那些日子里风平浪静
的池塘,阳光温暖,洒落点点碎金。不能立刻宁息的唯有那仍留连的眼波,涟漪般的,想越过彼此间阻隔的那一息
空气,向那凤眸紧阖的人推送。
夜幕,便在这仿佛地老天荒的凝望中降临,天明,仿佛个月上柳梢头的约定,又好像是命运已然判决的行刑。更残
漏断,从未有那一天将它们听得那样清楚,每一时辰,每一刹那,都依稀能听见宿命磨刀霍霍的声音。
他打开了他手上脚上的镣铐,那人面无波澜,任他摆布,一如方才由他胡为。只是,在这雪落无声的夜里,他还是
听见了他的呼吸悄然变得深长,如拂过梅梢的一缕清风。少年在他身边和衣躺了下来,为他将被子拉严,然后,最
后一次,紧紧拥住。
“离殊……”他知道他还醒着,他知道自己还有千言万语要诉,然而最终,却只说了一句,“好好睡一觉吧,明天
……明天就快到了。”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也不知究竟睡着过没有,只知等再一睁眼时,窗纸上已然一片白亮,少年跃坐起身,晨曦映着琥
珀浅瞳,一片流光溢彩:今日,就在今日,便是一切的终结,更将是一个时代的开启!一个声音在心头捺不住的喊
着,亦有一个声音在心底模糊不清的宛转轻叹,反反复复,只是两个字,铭心刻骨。终于还是深吸了口气,少年下
意识的握紧了右拳,披衣下床,走到门口,大声的清了清嗓子。
很快有仆从端了盥洗物品进入,少年皇储将昨日衣物扔到床上,轻轻的似乎一声撞击的响,随即伸展了双臂由他们
层层叠叠穿戴整齐,似不经意的说道:“把大夫叫过来。”
老大夫进了门,便见煊赫天光中,一身银白劲装的皇孙仗剑而坐,一双清湛晶亮的眸子映在那秋水长剑上,沉声道
:“给他把把脉。”
老大夫连忙受命向屋角幔帐半垂的床榻走去,不过几步的距离,却不知怎的走得战战兢兢,仿佛是刚才穿过外面整
装待发的林立三军一样。小心翼翼的掀开帷帘,一线天光洒入,满床被衾凌乱,澹花瘦玉掩在草色烟光残照里。又
加了十分的小心,才敢搭上那纤若菊瓣的腕。
“怎么样?”听到皇孙在身后静静的问。
他不经意间扫到被下那人残碎的衣衫,目光一颤,忙答:“离公子他血弱气虚……”
“我不要听你那些四个字四个字的,你就直接说吧——”身后皇孙的声音并无起伏,“他能跟上队伍吗?”
“嘎?”他不由吃了一惊,忙掩饰的捻须摇头,“这……这恐怕是——不行。”
少年的反应只是低低的哦了一声。
他听见床上人微弱的低咳,医者想到他可能是痨病,便拉起了帷帘,晨曦如水波,摇曳在那倦垂的青羽,脆弱得仿
佛不堪一拂。他屏着呼吸,听见背后铿锵声响,不禁转过了脸去,只见透白的雪光交织着煊赫的天光,满眼霁色却
都夺目不过屋内正着戎装的少年——
展开的双臂如雄鹰的羽翼,稳稳的,将那一切沉重与辉煌披挂上身。
一时失神,待他人能自由呼吸时,少年皇孙已然穿戴整齐,一身银甲,在曙光里,缓缓转过身来。
仿佛九重阶上,琉璃瓦下,谁猛一振翅,九皋云散,飞泻流光,引得人都不由匍匐在地,就在跪倒的前一瞬,老大
夫瞥见了床内的一泓秋水——
少年的目光从手中长剑上移了开来,微微勾起一笑,却又如一滴泪珠的宛然。
漆黑的凤眸并无半点涟漪,却恍见一抹拈花的微笑。
少年便高高扬起了唇角,满眉满眼的满满的笑意。
清风明月,无影无形,然光风霁月,却流照这天地,千古不灭。
少年在那人面前收剑入鞘,从此展开心胸,更展开这上下百年之内无以伦比的耀眼风华。只是胸口某处硌着一点隐
隐的痛,百年难消。
然后,转过了身去,再不回顾,此生却未有一刻如此刻深信:身后,有他目光。
屋门在少年身后缓缓合上,所有人都跟着他走出那窄小昏暗的厢房,四四方方的庭院。月亮门外,雪白天地无垠宽
广,数万精兵旌旗烈烈,身前铺展的便是通往那至尊巅峰的帝王之路。他缓缓扬起了手,如一柄出鞘的剑,直指那
雄浑北国的心脏,万马齐喑,万众高呼,卷起震天的声浪。
少年淡然微笑,身形屹立如山岳,感官却从未如此时般纤细敏锐,仿佛灵魂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一部分高高在上
享受着眼前这雄壮激昂,另一部分却悄悄在抽身后退,钻入身后那小院轩窗,似乎能听得见修长苍白的手指拂过他
留在床上的衣服的声音,袖袋里一串冰凉的钥匙静静在等待,像古代传说里那个抱柱溺亡的傻书生。
他依稀听见那手摸到了它们,取了出来,仿佛看见手的主人长睫下一闪而逝的眸光。然后,那人起身下床,虚弱的
身体要靠扶着床柱才能站稳。再然后,他端起桌上已然凉透的参汤,一碗、一碗的喝下去,拿着钥匙的手不禁摁在
突遭冷食刺激而痉挛的胃上……直到他觉得已有了足够的体力才放下碗,只是手,仍久久的放在腹上。
他知道,他下面一定会打开箱子套上一件浅灰色的棉袍——那是自己昨晚有意放在最上面的——记得那时候,和那
个大盗一起上街给他置备冬装,那家伙说买黑的,自己就一定说要买白的,到最后争执不下时,还是店掌柜的来打
了圆场,说买件灰的不就得了吗?于是就挑中了这件,其实更重要的是两个人都看中了这一件的柔软温暖,领口袖
口以及袍角一两带银丝暗纹,针脚细密如人心思,流云一样……
他感觉到自己的一半灵魂正激扬飞腾,翻身上马,扬鞭一指:“山河大业,便在今朝!”
应声如云里,众人随他策马驰骋,奔向那雪原寥廓。
而另一半的灵魂则还留在原地,听见那屋门吱嘎一声打开,看见轻烟般的一抹影走下台阶,穿过那缦回廊腰,卧波
横桥。那些精致的云纹便逐渐在雪地里潮湿模糊,冰凉的濡湿一片片扩大蔓延……
这头,马蹄踏破那银镜般的天地,莽莽平原掩在雪下,望去,满眼只是一片似乎无穷无尽的白色,一路纵马奔驰,
一时恍惚已到天涯,一时又觉前路漫漫。凛凛朔风穿身而过,越直扑那背后百里外的小小边城。终于,远远的,现
出了敌人的踪影。
先是棋子般的几个黑点,随即便连成了一线,再后面就是黑压压的一片,马蹄声震耳欲聋,那是摄政王铁穆尔最引
以为豪的骑兵,山崩海啸一般呼啸而来,树上积雪随声震落,脚下雪原也为之瑟瑟一颤。
一股热血却开始沸腾起来,一半灵魂发出那般激越的嘶喊,少年横剑指天,断然一落,早准备好的火铳手领命开火
,最前方的敌方骑兵顿时应声倒下一片,一时间,枪声、马嘶鸣声、人惨呼声响彻旷野。
三排火铳手开火完毕,也不恋战,立即向两翼撤去。敌人果然忙趁隙向前冲击,两翼伏兵立刻杀出,两边山坡之上
,树丛山丘忽都变作了手持兵刃的战士,猛虎一样冲下山来。
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少年皇孙横刀立马,于山坡之上,静静观看,一手紧握剑柄,一手则下意识的摁在胸前,银甲之下,当胸贴身之处
一点冰凉已渐渐被体温浸暖。无人能看见那身体内的冰火交织,灵魂交战:敌人已然入套,只要扎紧口袋,胜利便
在眼前——这里一半灵魂已然在膨胀,而那失落的另一半则还在那虚空里踯躅徘徊……
“殿下,我们撤不撤?”下属的问话惊起了一脸沉静的皇储。
按计划,他们只需与敌人浅浅交战,然后便故作败退,以铁穆尔个性必然穷追不舍,妄图直捣鄂多。而他贪婪的手
下们更是早已相信那小城之内如传言中般藏有大量黄金,不然那荒淫愚蠢的皇孙如何会选中这么一座没有丝毫防御
能力的边城作为根据地,不然怎会用来禁锢他那传闻倾国绝世的“男宠”的都是纯金打造的锁链?这一切,都足够
引诱着他们走入那早已布好的陷阱。而当他们在深渊里挣扎的时候,设下陷阱的人已然挥师北上,直取王庭。这个
计划从决定攻陷鄂多之时便开始布置,费劲心机,作尽机关,此刻已然到了最后时刻,直等王孙一声令下,便可完
美收官。
然而,少年皇孙却沉默着,攥着剑柄的手背透出条条青筋。
山坡下传来愈发急促的金石交击声,一声声的,像是催促,像是疑问:撤……不撤?
这一半的灵魂知道:战斗多持续一时,便会多牺牲无数条性命;多拖延一刻,便可能会酿成下一刻的猝变。有可能
,这一刹那的犹豫,便会前功尽弃,功败垂成。
可另一半的灵魂却在乞求:再拖一刻,哪怕就一刹那一瞬间也好,让那人多一点时间。也许就差这一刻,虚弱的他
就不够走完那出城的道路;也许就差这一刹那,他就不能躲避那铺天盖地的洪流;也许就差那一瞬间,万一就差那
么一点点呢?!
最终,少年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继续沉默,琥珀眸子如不可转的磐石。
且看这苍茫天地,日月轮转,飞雪落花。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人物,纵天纵英才又如何,纵手握天下又怎样?!人
活百岁,又有什么能与这天地不老不朽?想到此,北狄史上最光照万代的一位大汗忽然展眉笑了起来:罢罢罢,这
一世,倾国倾城又何妨?!
十四 山贼元五·倾国倾城
他眼看着水牢里的水一点点的涨起来,在漫到寒潭最高点的时候溢将开去,无孔不入,肆虐横行,很快,整个地牢
都没在水中,一寸一寸,一直涨到他胸口。按照这个速度,盗圣知道,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具浮尸——哦,不
对,照现在这样子,被锁在石壁上的自己是连尸都浮不起来,想到此,元五不由一笑,新月眸内并无半点惧色。
胸口以下,都已经快冻木了,要不是倚仗着一身武功修为,只怕老早就被这冰水给泡硬了,幸好脑海仍是自由,千
头万绪,一一浮现,半生草蛇灰线,在这最后时刻终露端倪:记起五六岁的时候,和伙伴们做几只纸船,放在池塘
里漂啊漂,深信能飘到天之涯海之角;十来岁的光景,仗剑载酒江湖上,船如飞箭,听那两岸猿声啼不住,却已再
不信那万重山后便是清明天;二十出头,冷眼看过江南花,听过塞外风,拂过京城雪;而立之年,入得那禁宫深处
,邂逅那一轮冷清月,从此心似那断井颓垣上开繁花,姹紫嫣红为那春风一笑——
从此,鬼迷心窍——
离,你这家伙,你说你究竟是哪里好?
汪洋之中,他抬起头来,几盏油灯微弱寒光,交映在那石壁之上。他久久的凝望,不肯一瞬,仿佛那光晕还是那小
雪初降时,那一推门撞见的温柔眸光。
深宫相遇,逃难路途,并肩作战,患难与共……流水般的日子,春夏秋冬,曾经的进退沉浮,曾经的辗转反侧,曾
经以为总还有日子来慢慢开解,而今想起,却原来是短暂得甚至来不及去回顾。
上苍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若无情,为何让他遇上了这么个人;若有情,又为何让他遇上的偏偏是这人啊……还来
不及去想去念,还来不及去怨去恨,就已到了这生死关头,这离,这分——
离,你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已经随了那北国的少年踏上了那离乡去国的路程?
我心不流血,是骗你的;答应你会活下去,也是骗你的;那些故作轻松的笑容,那些云淡风轻的满不在乎,也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