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袖子抹一把脸,对上了寅见一张关切的面孔,眼里满是焦灼。
再一回头,正看到子卿一脚踹在某人身上。那人惨叫一声,势如破矢,而迷谷手中飞出一股黑绳卷住了他本不知道要摔向哪里的身躯。
我含情脉脉地看着子卿。
原来你第一次踢我,已经留情。
“你怎么样?”寅见低声问我。
“琼安琼安你没事吧?”紧抓着我胳膊的是卯丁,急得满头汗。
“没事。”我冲他们笑了一下。
刚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但稍一回想就明白了。
毛须必是记着上次扇他巴掌的事,所以趁演示法术引火烧上我身,然后寅见师兄过来施法帮我灭了火,而我家亲亲子卿,为替我出头上前一脚踹飞了那小子。
子卿子卿又是你救了我!
(寅见:……)
我嘿嘿傻乐起来。毛须毛须多谢你。
“既然没事了,还抓着手干什么!”
此时有人过来掰开我和寅见一直握着的手,却是一脸不以为然的寅宕。
我若有所思看看他,这小子每次见我都跟乌眼鸡似的,莫非……
寅见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
“想不到毛须师兄的纵火术修得挺厉害。”
我说着看了卯丁一眼。
同样是卯字辈,你咋就这么出息呢?
寅宕一脸鄙夷。“厉害什么厉害?再说那是什么纵火术了!”
我疑惑。“那不是纵火术?”
寅见冷冷道:“那是火系三级法术燃龙卷,只是某些人没练好罢了。”
爷爷的。
我还以为他不过是想吓唬我一下,想不到这小子这么狠毒。
“琼安。”卯丁刚要说什么,迷谷走过来,站在我们面前。
“谁叫你们乱窜的?都回原位站好。”
只一句,卯丁和其他人就各就各位了。
“你怎么样?”
“没事。”我站起身。
迷谷瞥了我一眼,不甚友好。
“以后上课,少给我闹事。”
我笑着,恭谨地应一声“是”。
很久以前,我已经学会,不做无谓的申辩。
这里说话声音最大的是他,我自然听他的。
迷谷愣了一下,子卿却冷冷看了我一眼。
我冲他笑笑,这小子却转身就走。
我追上去。“子卿,子卿。”
他走进隔壁的树林。
我一面叫一面追。
你说一个瘸子跑那么快干嘛?
进了林子,子卿却停住了。
“你为什么不争辩?为什么不反抗?”
他的声音比以前都冷。
我停下身子,沉默了一会。轻笑:“有用吗?”
“既然这么怕事,上次探仙大会,为什么又敢打人巴掌?”
我一愣,没想到他看到了。
“为什么那时候被一堆人围着要打还能笑?”
子卿,原来你一直看着我。
“没事,打两下死不了人。”我走过去抱住他,“子卿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别担心,你不知道,我挨打很厉害的。”
子卿深深看着我,并没有推开。
我对上他那只光华闪烁,黝黑无底的眼珠,不觉收了笑。
世间万物仿佛都静止了。
千里蛮荒,只有你跟我。
只是一瞬,身后传来讪笑声。
叹气,谁这么不开眼,破坏这难得的好气氛。
“瞧瞧,还说找不到这两个,原来躲在这里卿卿我我。”
“不就是排了个高辈分,什么仙法都不会施展,真没用!”
“嘿嘿,那个还不是一样,还丑字辈呢,连个初级法术都放不出。”
“他那个丑字是殿下安来好笑的,是说他人丑,不然哪会取那么个名字。是吧,丑阿师兄!”
在一阵哈哈声里,我放开子卿,回头,果然是毛须一伙。
我笑。“怎么,小——师弟们,还没被打够么?”
话还没说完,子卿的脚已经踹过去了。
晕啊,谁见过一个瘸子这么爱踹人的?
我的子卿就是帅。
毛须没准备,又中了一脚,“嗷”地一声。
其他人也不多话,直接动手。
“一个残废,还挺嚣张!”
看子卿在人群里左冲右突,神色只是平常。我眼窝有些涨。
一直是这样吧,不说话,不屑说,不想说。
但是打不怕。打得越多,反抗越大。
只是,对方人那么多,你一个瘸子,跟他们拼什么手脚?
就算你力气大,双拳都难敌四手,莫非你独脚,还想横扫千军?
你说你傻不傻?
子卿,你为什么不早点遇到我琼安?
“砰”的一记飞拳,子卿眇了的那只灰色的眼下面,黑了一圈。
子卿一回打,那人的胳膊被他一下打折,杀猪般大叫起来。
此时另一个从后头紧紧抱住他腰,又一个冲上去使劲踹他坏了的那条腿。
“他妈的,下手真狠!”
我呆呆看着,面无表情。
有人在我身边笑。
“这人傻的吧?”
“估计吓呆了。”
“嘿,之前还一口一个子卿子卿的叫,现在见人被打,还不只是在边上看着。”
“你还指望他替这个瘸子出头吗?自己都是个废物。”
“呸!”有人啐了一口。
我扯扯袍子。
这衣服头先被烧过,又浸了水,现在还沾上别人的唾沫。
没法要了。
这时有人揪住了子卿的头发。
好么,女人的手段都出来了。
“打啊!打死他!”毛须捂着肚子叫。
真好笑。
更好笑的是,怎么没人来打我?
身体里酝酿多时的热意蒸腾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难受。
十个指尖,两边脚掌,甚至每一个毛孔,都流窜着压抑的火意。
“他怎么了?”
“他的样子……”
我看着那两个靠得近的家伙,嘴张得那么大,脸上尽是骇然。
是成了吗?
仰头向天,呻吟了一声。
瞬间,火光漫天。
子卿,即使加上我,也打不过这么多人。
我一早就知道,与人对抗,惟一的决定因素就是力量。
没有力量,光有傲骨,不过徒增伤口。
我打架不行,我只会玩阴的。
如今我没时间,就只好赌一把。
既然老天给我脸上安了个“仙”字,既然那石头被我摸出了光,既然人人都说我有仙缘,子卿,那我也就姑且信一次。
我愿以身唤火,以命化火。
人家打我一拳,通常我会打还两拳。
但你不是我,你是我的子卿。
我琼安这辈子,第一次有想守护的东西。
如果有人欺负了你,我只想他们偿命。
耳听着声声鬼哭狼嚎。
我心里冷笑。
真没用,都是这样,欺负人时叫得欢,被人打又哭得响。
眼前一片血红火热,我能清楚感觉身上燎泡“滋滋”作响,就像娘曾经给我摊过的鸡蛋。
一入油锅,好香,好听,好吃。
我倒下的时候,看到子卿冲我走过来,脸上终于有了惊慌的表情。
他拉住我身子。“阿丑。”
嘿嘿,原来我的话,你都听进去了。
阿丑,是不是比丑阿顺口。
还有,果然你是龙神后裔,你是烧不到的。
“那个脸上有颗痦子的师弟,你别打,其他人,都废了。”
呃,声音哑成这样了。
“为什么?”子卿瞪大眼。真是好可爱。
我笑了一声。“他刚才夸我们了。”
“什么?”
“他说,我们是天生一对。”
说完这句,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最后脑子里,还是痦子师弟的那一句。
“这两个人,一个丑,一个瘸,还真是天生一对。”
深得我心。
第九章:伤痕
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觉得身下很软,还有股香味。
这肯定不是丁级弟子厢房西二行左数第三间的我那张宝贝卧榻。
眼珠子转一圈,这房间很干净,大大一个圆孔雕花桃木窗,青布帘子被掀起,衬着外面凰竹碧翠纤细,明明接近的颜色,楞显出很有层次的素雅。
靠墙一溜瞿罗木搁架,摆满了书籍和羊脂玉的各种瓶瓶罐罐。
转过头,看到隔壁有个人背对着我躺在另一张床上。
我两只胳膊使力,微微欠起身子。
立时身上一阵剧痛,没准备之下,不由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那躺着的人就坐起转过身看我。
“痛吗?”
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有张愤愤不平的脸,最特别的,是他的眉毛居然是朱砂一般的红色,此刻正高高挑起。
口气很熟的样子,可这人我分明不认识。
“痛。”我说。
“活该!”他小嘴撇着,模样倒是俏皮,就这话有些噎人。
我看了他半日,疑惑地问:“我认识你吗?”
“不认识!”他气鼓鼓地回一句,脑袋又偏向另一边。
这一转头,我就发现,这少年的眉毛还不是最特别的地方。他偏过来的半边头皮,有条深深的凹槽,漆黑的一道,在他浓密深棕泛红的发堆里异常鲜明。
“你的头发怎么了?”
如果我知道这么随便问一句,他会嗷嗷叫着扑坐到我身上,并且嘴巴噘得老高盯着我的脸试图选地而啄之的话,我必然会三思而后言。
可能是此人的动静实在不小,终于成功把房外的人引了进来,从我身上拽走了那小子。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还是一脸温和笑意的祝余祝大人。
“祝大,师傅……”
“醒了?”祝余柔声问,手搭在我脉上,“身上痛不痛?”
好生温柔。
如果我家子卿有朝一日也能这么问我一句,真是死了也值了。
不过想想,死了就不能跟子卿恩恩爱爱,还是不死吧。
“还好。”
可能因为想到子卿,眼神有些氤氲,祝余居然在跟我对视几秒后移开了视线。
他假作咳嗽一声,先瞪退了那还是气哼哼的红毛小子,转身拿了一碗药给我。
“喝了就会好些。”
“谢谢。”我试图抬手,可是终究太痛。
“我来吧。”祝余取出一个金色羮匙,一勺勺吹凉了喂我。
真是长这么大,也没人这么对过我。
我眼含热泪,对祝余说:“大师傅,为什么这碗药这生苦……”
祝余不疾不徐地喂着我。
“良药苦口利于病。”他语调温和,“我花了三百年时间,收集龙爪花、活灵芝、七彩芦荟石和蟠桃肉,好不容易配得了20瓶破元仙露。飘渺境的混元上仙跟我那么过硬的交情,他度劫的时候我都没舍得给,因此跟我绝了交。但是为了你,昨日我一气就用掉了12瓶。”
他顿了顿,伸出一个手指将我嘴角漏出的那点药汁擦去。
“这个药叫舒筋活骨汤,本来是一点不苦的,我怕你吃不出这是药,特意加了些黄连和茯苓根,现在是不是很难下咽?”
我只能点点头,乖乖地一口口喝着这特制的药材。
一面还不忘抽空感谢一句。
“大师傅,我没想到你会舍得把那么珍贵的药用在我身上,还一用就是12瓶。我伤得那么重么?”
“你的伤根本不重。就算真重,只要死不了我也不舍得用在你身上。那些药,都浪费在被你一怒烧死的废物师弟身上了。”
我看着他始终保持一致的微笑和语调,说着这么凉薄的话,颇有几分毛骨悚然。
“他,他们……”
我那一记心火,居然真把人烧死了?
“嗯,你那一把三昧真火,虽然指使无能,火焰不纯,但如果连这些家伙都烧不死,那就索性下地去做伙工算了。”
三昧真火?我瞪大眼,我会三昧真火?
“子卿呢,子卿没事吧?”
“放心,他好得很。”
有人走进房间,浅金长袍,意态潇洒,轻笑无痕。
“嘲风殿下?”
祝余起身行礼。“殿下来了。”
“他怎么样?”
“没伤到筋骨,只是那部分的毛发,恐怕两百年里都不能重生。”
“扑哧。”嘲风掩嘴笑,“完了,有的气了。这家伙最宝贝自己的毛羽。”
我实在听得有些糊涂。虽说嘲风殿下居然屈尊纡贵来看我,有些突兀,但这个什么毛发问题……我不由伸手摸向自己的脑袋。
“大师傅,究竟我哪部分毛发,两百年都长不出来了?”
说完这一句,祝余跟嘲风两个都愣住了。
下一秒,祝余万年不变的笑裂开,而嘲风,根本就是前俯后仰。
“哎呦,我的小丑阿,你真是逗死我了!”
我还在迷糊的辰光,一道红影再度扑上身来。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我大声怪叫,这两个家伙才把红毛小子从我身上弄走。
“你究竟是谁?怎么没事就往我身上扑?”我有些气了。
这人难道是那些被我烧到的师弟之一?没理由啊,我不记得哪个有这样的红眉毛。
又莫非我的头发被烧红了,他错把我当成同类?
红毛小子没有回答,嘴噘得老高,站在嘲风后面气鼓鼓地瞪着我。
嘲风终于笑够了,伸手温柔地揉揉他脑袋。
看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太恶心了,白日炎炎,两个男人做这等亲热情状。
子卿,你到底在哪里?
我也很想,摸摸你的脑袋。
一愣神的功夫,嘲风的脸已经放大在我眼前。
“丑阿,你挺厉害的嘛。”他似笑非笑地说,“什么火系咒语都没学过,居然能放出火系终极法术——焚心似火,啧啧啧,排你在丑字辈,有些屈才。”
“殿下谬赞了。”我谦虚地低头,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如何放出了这什么焚心似火。
“不谬赞,我嘲风,什么时候,也不乱夸人。”他金棕色的瞳仁灼灼如日。
要到很后来,我才知道,嘲风殿下何止是不乱夸人,基本上,他就不夸人。
“那个,今日怎么没见朱厌?”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一来转移话题,二来也是真心好奇。
那鸟通常不离他左右,今日却到哪里去了。
“朱厌么……”嘲风嘻嘻笑,“丑阿,莫非你想它了?”
“想得很。想起它那傻样就要笑。”我点头。
然后肩膀上猛然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去,一个棕红脑袋死死咬住我肩头,那对眼狠狠看着我,看真切了,居然也泛着红光。
我咬着牙,对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嘲风说:“殿下,能把您这位疯狗一样的朋友请走吗?”
受不了了,这哪儿来的疯子,咬我上瘾了。
嘲风捂着肚子,扯开了红毛小子,然后说:“你好生养着,我得空再来看你。”拉着那小子走到门口,转过身又笑着加一句。“下次来给你带些鸟肉脯。”
我回一句:“好的,下次记得带朱厌,就说我想它得紧。”
嘲风揪住那兀自手脚乱扑腾的小子出门去,扔回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