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我想你的心意他肯定一早了解了,哈哈!”
我吁口气,转头瞥见祝余若有所思的目光。
“大师傅,我这伤还要躺多久?”
实在是想念子卿,甚至卯丁。
“你只是皮肉有创,我一早给你治好了。现在身上痛,是因为你的身体,还不习惯驾驭那么强大的法术,下次可别这么乱来了。再躺个一两天就行了。”
祝余又嘱咐了两句,看我一眼,出去了。
我脑子有些乱,身上又乏,片刻又昏睡过去。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我猛地睁开眼。
身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粘着我的袍袖。
自懂事开始,总在梦里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场景也没有,只是同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亲切,不冷淡,很平静的口气,很适合的语速。
唉,其实自从上山以来,都没怎么听过这个声音了,还以为上界有仙气,打压了梦魇。
我略一偏头,就看到床上,我身子旁边,搁着一个脑袋。
明冷的月色自窗口进来,洒在这人乌黑的头发上,肩膀脆弱又温柔。
咦?这是谁?
就这一动弹的光景,眼前回复一片漆黑。
心里叹口气。又来了。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总有一个时辰的样子,我会失明。
午夜梦回,大睁着眼,可始终一片浓黑的恐惧。
还总担心着,那个声音会不会再次响起。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我醒了,可是又如何。
醒来也不过是偏僻小渔村里的一个丑陋少年,文不能诗,武不能战。
如今上了仙山,好像有些缘法,但我算什么狗屁殿下。
看嘲风,看负屃他们,才是殿下。
其实我不过想知道,这个夜里偷偷靠着我睡觉的少年,是不是我的子卿。
我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变了。
虽然声音很小。
他在看我。
我的身子清晰地觉察到他温柔的视线。非常温柔。
子卿,是你吗?
心跳越来越快,眼看快要泄露我已经清醒的事实,此时却听到窗棱“格”的一声。
他走了。
再度睁开眼时,月下只有凰竹在风里细微摇摆的声响。
或许没有这么一个人来过,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是我太思念那个人的缘故。
养了两日,终于一切照旧了。
祝余看着我起身活动四肢,笑着说:“如何,可是都养齐整了?”
“好全了。”我迫不及待想走出这间丹房。
这地方虽比我那厢房舒服太多,可也着实闷坏了人。
“这么着急去思过啊。”祝余笑眯眯地负手站着。
“当然,毕竟待了几日……等等,”我突然醒悟过来,“什么思过?不是放我回弟子厢房?”
“你滥用法术,大肆杀生,早已犯下仙家大忌,若不是念在你慧根深种又非恶意为之,一早废了你法术,驱逐下山了。”祝余面色一正,“罚你思过两个月,已然是大赦。”
“两个月?”我张大嘴,太夸张了,在那鬼石头上站两个月?
“大师傅,那些人,我是说小师弟们,不是最后都没死吗?何况我又不是故意的……”
虽然我其实是故意的,但我真没想到自己发飚的威力如此之大。
“哦,你是在提醒我,我那12瓶子破元仙露吗?”祝余眼睛眯了起来,“嗯,损耗仙家圣药破元仙露12瓶,也罚思过两个月。”
他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扯扯嘴角,“破坏师长与混元上仙的多年交情,再罚思过两个月。”
我吐血。爷爷的,你跟混元那小子的事,也能算在我头上?
分明是你自己小气!
祝余笑着拍拍我肩膀。“走吧,你的好师弟在门口站了多时了,莫叫他等。”
师弟?
我压下火,几步走出房间。
门口那个抱着包裹,一脸企盼的小媳妇样子。
“卯丁。”几日没见,连他不怎么英俊的脸,也觉得顺眼多了。
“琼安!”他欣喜地跑前几步,突然想起祝余在身边。立刻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丑阿师兄,这是大师傅叫我给你收拾的衣物用品,供你思过崖上使用。”
偷偷瞥眼祝余,“大师傅,我能送师兄过去吗?”
祝余含笑点头。
卯丁欢喜得满脸放光。看来他真是很记挂我。
一路上卯丁给我回忆当时场景。据说我被找到的时候,跟烤猪没什么两样。
迷谷二话不讲,直接把我搬去了丹室。
这个丹室是祝余平日炼丹的场所,也专门劈出了一块地方,供意外受伤的弟子诊治休养之用。
“那其他人呢?”
卯丁滔滔不绝的话头一下顿住了,瞟了我一眼。
“你不知道,当时所有人只看到林子那边突然火光冲天,等我们过去的时候……”
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手不禁发痒。
这小子,总是这般猥琐。
“干嘛吞吞吐吐的?”
卯丁往周围看看。“你跟我来。”
我跟着他去了练功场。“来这里做什么?”
卯丁不回答,只带我站在一片空地。
方圆十里,寸草不生。
衬着招摇山上其他碧绿生机,这地界一瞬间让我想到红毛小子那片头皮。
“这是哪里?”我问,“怎么不带我去那个林子看?”
卯丁奇怪地打量我一眼,慢慢说:“没有林子了。”
我突然一下子回过神,再看这一片突兀黝黑。
“这里莫不是,就是……”
卯丁点头。我心头大震。
知道自己搞了些破坏,虽说伤了人,反正也活回来了。
然整个郁郁葱葱的林子,居然在我一念之间化为灰烬。
不是亲眼看到,实在无法相信。
我手轻轻颤抖,摸上了自己的脸。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仙缘?
卯丁把我安置在思过崖。
原来思过崖突起的崖石下面,有个被石头挡住的洞穴,里面设置了简陋的石床。
未来的半年,我将在这里度过。
卯丁从包裹里取出薄薄一层铺盖给我垫好,又掏出两件衣裳。
“这是甘管事叫我拿来的。他还说,每个人一年就三件袍子的份例,你今年的都满了,就算衣服不好看,也注意点穿。”
我瞥一眼卯丁。说这人傻真不是没道理。这种话他也一五一十记来念给我听。
最后是那一盒子肉脯。
“我想着你在这里,必然会惦记口肉吃。”
我一声欢呼,赶紧把盒子抱在怀里。
有时候这个人也不是全然没用。
“思过崖上不给吃的?”
莫不是真要在这里修仙,先学餐风饮露。
“那倒不是,每日会有人给你送一餐热食和水。不过思过的时候肯定是茹素的。”
卯丁加一句,“肉脯你省着点吃,我会跟师傅争取这个送饭的差使,有机会再给你搞点油荤。”
听到这里,我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卯丁,你真好。”
卯丁一下就红了脸。急急扔下一句“你好生待着,我先走了。”居然转身就跑了。
我掏出肉脯吃了一块,却没有平日的好味道。
子卿知道我在这里思过,应该会来看我的吧。
会来的吧,会来的吧。
(作者:洞里有回音。)
天擦黑的时候,果然有脚步声在我脑袋上响起。
“大师傅又有什么吩咐?”
我一早听出这无趣又整齐的小步子是祝余的。
我家子卿走起来,那叫一个有节奏,轻重缓急,与众不同,到底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作者:可不,你家子卿瘸的么。琼安:想试试三昧真火不?)
“丑阿,我们学仙的人,修炼法术,一为强身健体,二为保家卫国。不是让你们斗狠逞强,互相残杀的。”
我恭谨称是,心里却大不以为然。
祝余沉吟一会,又说:“半年转瞬即逝,虽则在思过崖是罚,但你大可趁此潜心修炼心法。”
说到这里,他深深看我一眼。
“那本天书,记得没事多翻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琢磨他临走前看我那一眼,另有深意。
嗯,既然说到天书,我探手入怀,取出那两片东西,握在手里。
掏出天书的瞬间,不由想到第一次在思过崖上,看到的天书里那两个男子。
心里一颤,展开那卷轴,果然一片云雾缭绕里,又现出了一个人影。
是那个黑衣男子。他站在那里,眉头微微蹙着。还是看不清样貌,隔着那些烟雾,我仍觉得心里一阵沉郁。仿佛见这个人不开心,我自己倒比他还要难过十分。
那个少年呢,去了哪里?
可能是听到我的召唤,他在卷轴边缘探头探脑的。
那黑衣男子身子僵了一下,我想他必然是发现了少年。
明明整个人都欢快起来,可脸上仍旧仿佛结了冰一般。
待那少年偷摸进来走到他身边,黑衣男子一转身,只把一个沉默的背留给身后的人。
少年咬着嘴唇,愤愤地跺下脚,扭头就跑了。
男子脑袋偏了偏,并没有挽留。
搞什么啊!我看得气急。
一时画面变幻。
再出现时,少年已经趴卧在床榻。
嘴巴噘着,面上犹有泪珠,透过云雾,依然清亮晶莹一点,叫人好生怜惜。
半晌,那黑衣男子悄没声息地进来,默默看着那少年。
一阵子,轻轻抬手,轻轻拭去他脸上那一滴始终不干的泪。
少年屏住了呼吸,我也一样。
这动作,仿佛蕴含了万万年的牵绊和爱意,仿佛他面前的,是天下最珍视的宝贝。
他慢慢俯低身子,似乎要给少年一个吻。
快凑到脸的时候,少年突然翻了个身。
那男子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须臾立起,转身,走出房间。
动作并不快,但看得人心头如坠沉铅。
少年此时已然睁开眼,坐起身,痴痴看着他走的方向。
那只手,放在他那般温柔轻抚过的面颊。
我收起天书,不知觉地,手也伸向面颊。
如果有一个人,这样对我……
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呼吸声。
黑暗中听得分明,我心里一阵激荡,转手搂住他的脖颈,紧紧抱着他身子。
“子卿,我知道你记挂我,我也好生想念你!”
是夜月黯星稀,我第一次,那么亲密地抱着子卿,感受着他滚烫的呼吸,心里发誓:
我们绝对不要像他们那样,明明深爱,却互相猜忌。
别扭的人是可耻的。
我想念你,喜欢你,我一定坦白让你知道。
我在他耳边说:“子卿,我琼安,这辈子就想喜欢你一个人,不喜欢也不行了。”
即使你不愿意,也不行了。
——卷一·山之初·完——
卷二:思谁过
第十章:思过
我知道子卿会害羞。
只是没料到他会这么害羞。
在听到我如此澎湃的第一次真情表白后,他愣了一会,然后毫不犹豫地给了我后脑一记,将我敲昏后,又毫不犹豫地走了。
于是我连他一面都没见到,一句体己话都没听到,就这样结束了这次短暂的重逢。
及后在冰凉石地上悠悠醒转,我越想越是好笑,可是问自己是否后悔?
不,我不后悔。
子卿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吧。
但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没有再见到子卿。
这时间未免长了些。
卯丁顺利地谋得了给我送饭的差使。
所以在崖上的日子,除了见不到子卿,倒也并非寂寞难熬。每日中午听他八卦些师长弟短,时间过得就很快。就是那饭菜实在乏善可陈。整日不是蘑菇,就是青菜。连豆腐都少有。
(作者:豆腐哪里胜过青菜蘑菇了?琼安:人家其实是想吃子卿的豆腐。)
看卯丁每次送饭来时那乐颠颠又志得意满的模样,我忍不住嘲笑。
给我送饭这样的差使,还会有人跟他抢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卯丁听了,只是不以为然地撇嘴,说你怎么知道没人抢。
我一时好奇。“哦,究竟是谁跟你抢了?”
他看看我,就是不肯说。
我心痒难搔,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问:“是不是,子卿?”
卯丁呆了呆,这回脸上表情倒不是不以为然了,即使我很不情愿如此理解,但那分明是同情。
“琼安,”他口气小心翼翼的,“你是怎么以为,子卿师兄是你的好朋友?”
臭小子,你以为你说话声音放低放慢些,就说什么都行了?
“我后来想想,你上山才几天啊,哪有机会识得子卿师兄呢?何况他那个脾气,又怎么可能一下就认了你做好朋友。多半是琼安你一贯为人古道热肠,所以看不惯众人欺负他,才为他出头的吧?就像当初为我……”
见我脸色不善,他赶紧识相地咽下后面的话,讨好地加一句,“当然,子卿师兄总是面无表情,我也没机会跟他说句话,或许他真的有想念你也不一定。”
我突然觉得自己吃饱了,将筷子一放,食盒一推。“你走吧,我还得练功。”
卯丁很是不舍得。“这还没说几句呢!饭都没怎么动。”
又吃了我一记白眼后,方磨磨蹭蹭收拾了半日,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掏出天书,合在掌心。
没找借口,我是真心要练功。
一来崖上无事可做,二来自从上来思过,入夜那怪声发作频繁,扰得我不得安眠。所以白天的时候,能把自己搞多累就搞多累。
这一月来,别的没多大进展,但已经学会手一摸到天书即可触发心法,不用在嘴里碎碎念。
练功这样枯燥的事,一旦沉浸进去做了,反而深觉其乐,倏忽不知时间飞逝。
等我再度收起天书,已是月上西楼。
肚腹里传来一阵“咕咕”声。唉,中午跟卯丁怄气,没吃太多,现在报应了。
嘲风给的肉脯,只剩下寥寥数片,本想省着点吃,如今也顾不得了,先过了眼前再说。
三下五除二,飞快就消灭了几片,拿起最后一片时,好生打量一番,才往嘴边塞去。
然后,一道金光,殿下口谕再现:
“吃得比我预计的要慢,是因为我给的,所以舍不得吗?”
你说这样艰苦时候的一片大好肉脯,居然就牺牲在此人的恶趣味上,我直恨得牙痒。
唉,算了,倒头睡下吧。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没有意外。
人一睡沉,它就来了。
我在梦里挣扎。你是谁!是谁!为什么老缠着我!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我不是你的劳什子殿下,你找错人了!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走开,走开!
你是他吗?
不管是不是,我都不能让你活着。
咦?这人怎么突然换了台词?
仓皇间,我并没有注意到说话人声音的变化,一个激灵,浑身汗透地醒过来。
甫一睁眼,就见到洞口立着一个人影。
强大的威逼感扑面而来。
我“腾”地坐起身子。然后,就看见那人手里白光一闪,一团有形风刀直劈向我。
那种力道和速度,绝非我能抵挡。
我一颗心都快飞出去。张嘴欲叫,嗓子处被气流挤压,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