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年纪轻些,变得不多,孙策却是全没有了以前的笑颜,不必说,将所有事情一力承担过去,还连着弟弟的份,更兼怀着杀父之仇,没变成变态杀人狂已经算心理素质不错,孙坚教育得不错。
知道了原因,再和孙策面对面时,刘协就不别扭了。
这世上多得是比他活得艰难百倍的人。
没成想,他的艰难日子也来了。
在阳泉停了一天,袁术便从寿春赶来,天子车架和仪仗半点不缺,就是……
袁术嫌弃那两个黄门是曹操的人,赶走了,他这里又没得黄门可以伺候刘协,刘协换了冕服要登车,都没个能踩的。
没有皇帝亲手指着边上卫士说:“你过来,给朕踩。”的道理。
刘协站在车前,眼望袁术。
袁术不胖,略清瘦,胡子稀疏眼袋浮肿,看着很无神的一个人。
刘协看了袁术五秒以上,袁术才反应过来——车架如此高,难道要小皇帝捞起下衫劈腿爬上去?
看袁术明白过来,刘协只道袁术会叫一个兵士过来充作黄门暂时用一下,哪知袁术走近,将刘协横抱起来。
刘协囧了:啥意思?
袁术满面笑容:“臣疏忽了,皇上年幼,自己上不去的,是臣疏忽了,皇上莫怪。”
刘协更囧了:你要抱上去那就抱上去吧!你抱着不动,又是啥意思?
胳膊吊着不自在,但是勾到他袁术肩上去……成何体统!?
袁术还在笑:“皇上体香啊!臣……”
刘协囧疯了——老子换衣服前才去过茅厕,你喜欢茅厕味自己进去蹲着闻个够,别抱着不舍得撒手啊!
袁术道:“臣早闻皇上幼质天资,果不其然啊!”
刘协没想法了。
袁术抱着的小皇帝已经囧成了石头。
几万人的大军阵前,数千人的仪仗旌旗,还有他袁术帐下几百文臣武将,如此场面下,袁术……袁术他,他在调戏小皇帝???
第三十七章
上个辇车而已,都上出问题来。
刘协一路上都打量着骑马走在侧面的袁术,看得久了,迟钝如袁术也感觉得到,便侧头向刘协微笑——十分的温柔,十分的假。
刘协连忙坐直,垂眼瞧着蔽膝龙纹想:被包养,也要专业点。
混口饭吃真不易!
孙权再不能陪着他,想必正骑马跟着孙策,刘协难得承认自己羡慕人,不提那个担着风雨的兄长孙策,就是骑马这一点,都叫刘协酸水直冒。
刘协想着自己的那点事,没留意,也留意不到,袁术的那些文臣武将们有多少怀着复杂的目光观察他。
大汉天子……
当朝廷都变成重山重海之外的某种象征后,天子是什么?
百姓心底最后的信赖和希望,权臣诸侯视同珠宝的一件物品。
而追随着权臣、诸侯的这些人,有些是为了生计,有些是为了功业,汲汲营营、忙忙碌碌,但若“主公”是个废柴,有几人有运被其他“主公”赏识、挖取?有几人有胆另觅明主?
有了他心,是为不忠。
为了忠心死死坚守这一个地方,哪知道重山重海外的那个天下共主“大汉天子”忽然降临眼前。
“主公”之上还有一个人,天子。
“主公”效忠天子时,大家都是忠臣;若“主公”和天子背道而驰,又当如何?
王允杀董卓,后来虽然被奸佞谋害,但他青史留名——
辇车里的天子安静独坐,却把许多人的心肝肺都翻出来拷打了一遍、又一遍。
阳泉离寿春已经不远,车里的刘协和车外的那些人都还没把想法理清楚,寿春已经到了。
千年后的扬州有多繁华,刘协不知道,眼前的寿春不比被毁前的洛阳差,虽然欠缺了都城的王都气象,倒是增了许多青楼楚馆的旖旎。
烽烟遍地的时代,寿春的富丽明媚像镜子里的影像一般不真实。
淡墨绘的烟柳载着薄雪,风一过,满城如梦。
筝弦歌喉时隐时传,迎候的都是高官贵胄,没有一个百姓,倒是一些偏僻的街角,刘协能见到被驱赶走的佝偻身影。
四世三公显赫身家的袁术,发着梦统治的扬州?
寿春没有皇宫,袁术也没来得及去修皇宫,袁术的忠义侯府邸悬着大红的灯笼,从门口到里边,柱子、门头、树木都裹了锦帛,看进去很深都有绵延不断挑着纱灯的丫鬟,地上更铺了织造精良的长长地毯,一有树梢头的细雪落上去,马上就有跪在雪地里的下人用衣袖掸开。
袁术来请刘协下车,刘协却一步也不想踏进侯府去。
“爱卿这里没有官府行馆吗?朕可以去行馆暂居。”
袁术在车下笑道:“禀皇上,行馆破旧,早已不堪住人,皇上可是觉得臣这里太寒酸?”
寒酸?许都长乐宫都没拿锦帛包过树。
刘协叹气,走出辇车,袁术又没准备下人,张开双臂站在车旁。
刘协很想坐回去,又拿不定袁术会有什么反应?
要是董卓,会爬上车把他抱下去——前提是他那时候很小,至于现在?可能会上车把他拖下去,然后入内罚跪。
要是曹操,会客客气气地再三相请,刘协需要用到的人和物,必然一样都不会缺,刘协要是不领情,一会就打得血肉横飞地来教育他。
袁术……
不想才到地方就见识新“包养人”的脾气,刘协选了折衷的办法,自己蹲下点身,探手扶住边缘,蹦下来。
那一身的玉珠、玉佩“叮叮当当”撞得脆响——
袁术一步,将刘协拉到他怀里去,然后从旁边人手里接了一件狐裘披风,将刘协裹进去。
“寿春冷,皇上小心受风。”
似是十分爱护刘协,拿手臂拥着刘协向里走。
刘协挣两挣,袁术手下用劲,刘协肩膀生疼,被半拥半拖地弄进忠义侯府,跨过门槛时匆匆回头,见孙策和白衣的孙权也在众臣中一起向门前来,才略微安心了点。
到了里头,袁术的家眷跪了满院,膝下都放着锦垫,点了几百盏灯台的厅堂里已经备下了盛宴。
不像迎接圣驾的,只像打赢了胜仗庆功的,虽然事实如此,竟连面子都不屑去做。
将刘协“送”到后面一处院子里,里边一堆和其他下人服色不同的人等着。
袁术道:“皇上,臣去更衣,一会来接皇上去接风洗尘。”
不等刘协说话,又对旁边下人道:“好生伺候皇上!敢有半点不仔细,决不轻饶!”
下人们跪地应了,袁术笑眯眯地把刘协看了看,也不跪,甩着手就去了。
刘协瞪眼,袁术这叫不拘小节?还是从里子到面子都只把皇帝当别人送来的厚礼啊?
阴冷的空气吸进鼻腔,一个喷嚏打出来,下人们也一个都不等刘协“平身”,全部站起来,一些拉扯着他进屋,一些散开忙碌,也没一个问他这个皇帝。
沐浴、更衣,还喝了一碗暖身的药粥,袁术来请。
一见刘协,袁术就笑:“伯符说皇上年岁和他弟弟孙权相差无几,臣按孙权身量叫人备置了衣物,还真合适。”
玄色的衣服,深红的织纹,羊脂玉簪和玉佩组,红铜卧兽半冠。
不用袁术说出口,刘协知道自己在袁术眼里就是无数的珍宝打造的一个“人”,是器物,非活物。
接着,袁术拉他出去炫耀给人看。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与曹操首战告捷!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徐州三郡!”
“那曹孟德机关算尽,还要拿他老父之死大做文章,才得了徐州,岂知占据不过两年,便要拱手送与我家主公,真真可笑!”
“他拿三郡给了主公,是否还要拿另三郡给冀州袁绍?若是我们明年再次发兵,他又要拿什么来议和呢?”
有人道:“曹操还剩什么?连天子都……”
向上一看,小皇帝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只撩着袖子取菜肴吃。
说话的人大胆起来:“要是我说,不如把兖州也送了!哈哈哈哈!”
“主公只消让他做个县令,省的他今年送、明年送,这分着份送岂不麻烦!”
“哈哈哈哈哈!说的是!还当曹操是个多大的人物,学着董卓挟天子以令诸侯,董卓还有长安可退,他却只能送了……哈哈哈哈哈哈!”
高声庆贺者有一半,欲言又止者有三分之一,剩下的,孙策握拳不动筷,良久喝上一爵,孙策侧后的孙权不时劝说一下孙策,神情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另有一个摇头叹息的微胖老者,还有几人像李典一样,坐卧不宁。
袁术一直在大笑,看罢舞姬的舞姿,端着酒樽起身比划两下,哄笑一阵走到最上面来,半坐半靠在刘协身侧。
底下哄笑的、欲言又止的、坐卧不宁的都斜着眼看上面。
袁术道:“来,皇上!臣敬皇上一杯。”
刘协放下筷,吃饱了,侧头示意后面服侍的人,有人呈上汤碗,刘协端起,以袖挡了漱口,吐出,再取另一人呈上的巾帕擦拭嘴角,后又换取一块巾帕擦了手,就是没扫一眼袁术。
袁术兴头上,还没觉出味来,驱前,将酒樽递到刘协面前:“皇上,臣请皇上满饮此杯。”
刘协仍旧不看他,只道:“朕年少,不善酒。”
袁术却不见好就收,将手往刘协腰上一揽,几乎倾身压向刘协:“臣说——请皇上满饮此杯。”
底下的言笑都停了,偷偷的打量都换做了明目张胆的注视。
送上新菜肴的仆从定住了脚,只有乐声悠扬依旧,舞姿翩然依旧。
众目睽睽之下,袁术满布油腻的嘴几乎贴上小皇帝的脸颊——
刘协抖了衣袖,接过袁术手中酒樽,袁术以为他屈服,另一手正要向刘协腿上摸去,刘协站了起来,手腕一翻,酒液从袁术头顶浇下。
舞姬们起了尖叫,乐伶敲错了音节。
刘协一甩袖子,把酒樽抛下去,清澈透底的眼眸把狼狈的袁术鄙夷地看了看:
“四世三公,没有汉皇隆恩何来你今日风光?不思报效,反取笑玩弄于朕,袁公路啊袁公路……”
话像是没说完,众人还都竖着耳朵,刘协已拂袖而去。
满室寂静。
孙策稍向后坐:“你那猪儿胆子不小,才来就敢给新主人一个下马威。”
孙权道:“兄长谬已,袁术这等心智,焉能做猪儿的主?”
孙策道:“你的意思,我不必为他担心出力。”
孙权又摇头:“不一定,猪儿不知道袁术彻底的没脸没皮。”
旁边黄盖咳嗽一声,兄弟两才停止背地里议论主公这种不道德的事。
袁术拿巾帕擦了脸,竟不发火,挪到刘协空下的位置歪着:“年纪小啊!脾气不小!”
下面有人担心:“主公?”
袁术道:“我不会跟个孩子计较,你们且放心,那样也显得我袁公路太小家子气了。”
底下的连忙哄拍马屁,袁术招手,歌舞又起。
看着袁术像是没事了,可是他脸上却不复先前的愉悦,手指头搓个不停,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三十八章
刘协也不是有十分把握,杀他?袁术舍不得。
诸侯们进逼洛阳时,袁术为了眼前的一点粮草,开罪了不少人尚不觉得有失,目光短浅可见一斑。
大军阵前调戏皇帝,此人无耻也可见一斑。
这种人自己就不看重脸面,也不需要旁人照顾他的脸面。
跟这种人虚与委蛇没用,只会令他得寸进尺,所以刘协干脆拒绝到底。
只是……连董卓都有的面子,袁术没有,被这种人视为所有物,还真不知道以后怎么对付。
而且刚刚略看了看下面众人,连带着孙家兄弟在内,没有一个对袁术不当的行为表示出难以容忍的样子。
再没有“王允”、“吕布”出来铲奸除恶,刘协急得连餐后点心都吃不下去。
这才几岁,竟要为了保住贞操而努力……
外头下人进来报:“皇上,孙权求见。”
这些人的无礼刘协已有了概念,懒得计较,道:“宣他进来。”
孙权进来后,叫余人退出,居然也管用,看刘协有些吃惊,笑道:“袁术欲将兄长收为义子,便也将我视同儿子一般对待,府内进出不忌。”
刘协笑了:“朕叫他们出去,反叫不动。”
孙权坐下道:“兄长无意久留此间,只苦于手下无兵无将,暂且栖身,袁公路给他这些恩典,他都不看做恩典,寿春城中另置有府宅,来此侯府的时候比我还少。”
刘协放下袖子坐了,把焦急的心情先收起来,问道:“怎么?你兄长无意,你却有意?”
孙权抬手,指指半冠:“我兄长加冠了,不似猪儿和我,还未加冠。”
刘协不明:“什么?”
孙权道:“他心中苦闷,却不愿对我吐露,父亲临终时嘱咐他照料我,不管过去多久,他都当我是个孩子,可除了我,又没有其他人能分担,不出战时,便借酒浇愁,肆意纵情,我留在家里反让他拘谨,便常常四出走动,或游山玩水,或寻友访人,左右不叫他再为我为难。”
刘协扁嘴:“知道你们兄弟感情好,还要专程来告知,仲谋就那么想闻闻酸味吗?”
孙权笑道:“你不这么提,我哪里想得到你会嫉妒?”
刘协撇嘴,不屑。
孙权探手过来,屈指敲敲刘协的脸颊:“猪儿可是觉得惶恐了,袁术这般的没脸没皮,你却无依无靠孤身一人。”
刘协拍开孙权的手:“你指甲长好了?少来朕这找些伤春悲秋的情绪,想苦情自己出去苦,别拖着朕。”
孙权笑了:“曹操那般管束,猪儿还能如此有活力,甚幸!”
刘协忽然叹气:“董卓已经是头少见的禽兽了,怎么又出来个袁术……”
静了一会,猛然惊觉过来,刘协看向孙权,孙权眸子里的碧色更浓,已是急怒的样子。
刘协本来窘迫——在孙权面前卸了戒备,自己说了出来,哪知道孙权不取笑不说,居然露出这副模样?
搞不懂了,刘协傻愣愣看着。
孙权起身,握住刘协的手站到刘协身前来,低头问:“那董卓……那董卓……把你……”
刘协突然感动了,不就是穿过一条裤子吗?短短时日,孙权竟对他这么关心!
“无事,吕奉先那时候奉命守着朕,还是董卓自己吩咐的,结果被吕奉先冲进来,吓得跳窗而出,后头朕一直憋着病,到他死他都没得机会了。”
孙权眼睛眨几下,那颜色慢慢淡了,才道:“王允忽然和吕布站到一处,就是为了这事吧?”
刘协只得点头。
孙权又道:“吕布现在南阳,若能诏他前来……”
刘协道:“袁术之强,吕布不敌。”
孙权却说:“即便不敌,若他知道皇上在此,难道不来?”
刘协道:“吕布是傻了点,不过他身边有人出谋划策,要不早奔许都送死去了。”
孙权疑惑:“谁?”
刘协张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孙权:“仲谋还要握着朕的手多久?”
孙权:“……”
袁术再看重孙策,孙权也没理由夜宿侯府,时辰一晚便即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