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洗漱更衣,上榻入睡,要说和在许都有什么不同,就是枕下藏了一把从酒宴上顺出来的切肉小刀。
幸好,好几天都没用到。
袁术倒是不拘束刘协,在侯府内自有二十几人跟前跟后,到了府门,外面一处形似校场的场子,时刻有五百骑甲待命,只不许他出寿春城。
刘协这几年被曹操看得紧了,开始还不敢一下子跑出府去,就在侯府里逛。
哪知道袁术不拘束他,也不拘束内眷,刘协随便一走,就撞到一群妖娆女子,同侯府里的其他人一样,没规没距,见了小皇帝不跪不拜,反簇拥在道旁围观。
袁术可以没规矩,刘协知道自己不能没规矩,要是自己也没了规矩,袁术就不止在暗处看这么简单了。
府内不好走动,刘协试着出府。
寿春有两条河交汇,一条黎浆水,一条肥水,城里河道纵横,是北方城市见不到的景象。
冬日河边虽冷,却也别有景致可赏。
车到河边,刘协见河面无冰,河中有船,便叫奉袁术命跟着的袁术之子袁耀去弄船来坐。
袁耀弄了一条很是金碧辉煌的大船来,几十个甲士跟着上船护卫,其余都骑马跟在河道两边的街道上。
船里生了炉子,刘协肚子里的馋虫动了。
“袁耀。”
袁耀年近三十,留一把胡子做文士打扮,听到刘协叫,驱前来问:“皇上,有何吩咐?”
刘协道:“朕曾听闻可以取江鱼在船上烹食的,可是真的?”
袁耀笑:“是真的,只是时下节气不对,河中鱼虾极少,要食鱼虾,捕之可能不得,皇上想尝尝船上鱼宴的滋味,只能从别处取食材来。”
“河中都没有,要去何处弄来?”刘协十分好奇,难道也像宫中一样,拿干货囤着?
袁耀道:“芍陂乃湖,比河中水产要多,离寿春几十里,此时命人去捕捞,晚间便可食到。”
刘协心里一动:“朕若想去湖上体会一番?”
袁耀道:“皇上,湖面风大,更兼雨雪,染了病就不好了,若想去,明年上祀节春暖花开时节去,才有美景可赏。”
刘协捏捏要冻僵的手放到炉子边上——知道你们爷俩不会放我出去,理由有的是!
船绕了一圈,袁耀一路指着两岸名胜说给刘协听,忽然岸上喧嚣起来。
“让开!贱民!!!”
“皇上游河!不得阻路!!滚开!!”
刘协捞开棉席看出去,岸上甲士围着一人,仗着马高个个执鞭要去抽打那人。
那人被马匹挡住,看不见清楚的样貌,只能看见穿着一身黑色棉袍,个子像是挺高的,在说:“皇上?皇上不是在许都吗?你们这些狗奴才!为非作歹还要打着皇帝的名号,谁给你们狗胆!?”
刘协顿时笑咧了嘴,骂得好!
有甲士挥鞭过去,被那人一把拽住,反被拖下马去,滚在地上嚎叫。
其他甲士乌嚷嚷围拢:“大胆刁民!叫你回避你不避,还敢抗命!?嫌命太长!!!”
天上又飘起雪,只见雪花纷飞,“哎哟”、“啊”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甲士骑马,马上本有优势,却掉了好些下地,被那人揍得万分狼狈,有些胆怯,不敢上前了,河这边的看自己人被打,拍马往前过桥,要仗着人多势众几百个打那一个。
关羽、张飞那样的,刘协倒是相信他们能一打几百,可是岸上那个……
高虽然高,看着魁梧不到哪里去,手里倒是有把剑,还没出鞘,只是真要杀了护卫,必定死罪难逃。
袁耀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然胆敢惊扰圣驾!”
刘协道:“朕看不是他要生事,是你的兵士太无管束,恃强凌弱反被打了才是。”
袁耀不服:“皇上说的这是什么话?臣是为了给皇上护驾才……”
刘协摆手:“行了!你父亲就是个没上没下的,你果然也是!呼喝起朕来了!给朕滚开!”
袁耀大怒:“别以为你是皇上,便要人人都哄着你,乘早看清实务,别自以为了不起!本公子有兴陪你个小儿游湖,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不知好歹!”
竟甩起袖子要打刘协。
刘协没料到袁术一家子都是这般短视无耻之徒,看袁耀扬手,想也不想,将脚边炉子一踢,火炭滚出,朝袁耀落去。
袁耀“啊啊”大叫,被烫了腿,连退几步坐倒下去,高声大喝:“甲士何在!?给本公子——”
拿下皇帝?刘协心里大乐,面上怒斥:“放肆!以下犯上!便是你父亲那样的,也饶不得你!此事传出,你道你父亲还会纵容你目无君主,仗他之势触犯龙颜,你死期不远!甲士何在!?”
先前袁耀叫时,那些甲士还没来得及应声,这时见小皇帝气势逼人地站在船中,手臂指着坐倒在地的袁耀,满眼轻视鄙夷,竟一下子回不过神,齐齐应道:“我等在!皇上!”
第三十九章
船里这般,岸上又是另一番光景。
五百人拥挤往一处,那被围的人打了几十个在地下,倒是一直不曾拔剑出鞘,不耐被如此缠斗,听到船中甲士喊的“皇上”,脸上奇怪,几步冲到堤岸边,拔足一跳,越过一丈宽的河水,跳上船来,掀帘一看——
刘协听到身后“咚”地一响,也扭头回看。
惊鸿一瞥便是这种感觉吧?
刘协差点被闪到眼。
还没见谁的眼睛这么炯炯有神,跟充了电一样,一看谁就噼里啪啦短路一样,窜起一串火花。
这人也才加冠的年纪,英伟不及吕布,文雅不及曹昂,孤傲的感觉也逊于司马懿,却自有一身儒雅风度,综合打分,倒是更胜以上几个人一筹。
刘协在打量那人,那人也在打量刘协,只是不知道作何感想。
刘协负手:“见朕不跪,胆子不小,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那人吃惊:“皇帝?”
岸上护卫见被人跳上船去,更炸了锅,又是人喊又是马叫的,嚷着“护驾”,却没人敢跳上船来。
袁耀站起身,看到小腿上被烫了好几处,疼得怒火万丈,先指跳上船的人:“还不快将此人拿下!!!”
看船上甲士回过神来,拥向那人,袁耀忍着痛,绕开地上火炭一把抓住还在望着那人的刘协。
“皇上过来!”
刘协吓一跳,被袁耀拉过去,袁耀倒是没打,就是两手将刘协死死扣住,刘协又没练过武艺上过战场,寻常皮肉伤都受得极少,被捏得皱眉喊痛:
“放开朕!袁耀!”
船头那人道:“竟真是小皇帝!?”
袁耀拖着刘协转个身,把刘协摔到软座里,一手换了,捏在刘协手腕上。
刘协只觉得痛,切腕一样痛,眼前一闪——
袁耀抖了一下身子,放开手,脖子上架着一柄剑。
“草民周瑜,参见皇上!”
刘协听到这话,腕子都顾不得揉抬头看去。
周瑜——
周公瑾!
难怪如此姿容出众,气质斐然,他是“美周郎”!
刘协还不及反应,袁耀也还没吓出汗来,岸上传来一声喊:“周瑜!你说在牌门下等我,怎的窜到船上去了!?”
跟着又是“咚”的一声,又一个人跳上船来。
这个刘协认得,孙仲谋他哥,孙策。
岸上护卫叫:“将军小心!那贼子在船上——”
孙策掀帘一看,周瑜拿剑比着袁耀,小皇帝坐在两人面前。
孙策走进船舱道:“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难得来个懂礼的,刘协忙道:“平身。”
孙策跪拜起身,拿眼扫周瑜,周瑜只得再次拜了拜,孙策这才去问袁耀:“公子,何事?”
周瑜已经收了剑,袁耀有点惧怕孙策,他爹喜欢孙策多过喜欢他,只说:“我陪皇上游河,孙将军这位……朋友冲撞圣驾,还在圣驾之前舞刀弄剑!”
刘协看出袁耀惧怕孙策,笑道:“明明是你来冲撞朕,周瑜赶来护驾才是,你欺朕小,朕面前,也敢捏造事实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袁耀当着孙策的面,也不敢再做凶恶样了,将衣服一理,“哼”一声,瘸着腿走出去喊:“靠岸!与我速速靠岸!本公子要回侯府!”
刘协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地方的人——忠义侯府的人眼里只有袁术一个“猪公”,没得天子。
周瑜笑:“是他陪皇上游河啊?还是皇上陪他游河的?”
船慢慢靠岸,袁耀上岸前回头,一副你们等着老子秋后算账的样,瘸着走了。
船上甲士本是袁耀亲信,便也跟着走了。
孙策掀开棉席招手,自有他的一队亲卫跑上船接替。
那五百骑马甲士是袁术命跟着小皇帝的,不敢走,扶着被周瑜打伤残的,依旧跟在两岸。
船家又开,刘协才道:“朕不过是曹操送与袁术的一件器物罢了,怎么敢叫袁术的儿子陪朕游河。”
孙策叫船家重整了炉子来,周瑜已经大咧咧在船中坐了,看刘协没有要责备周瑜的意思,孙策便也坐下:
“袁术还有点儿见识,袁耀,半分没有,以后皇上若和袁耀单独一处,要比防袁术还要提防十分。”
孙策冷冷淡淡一个人,居然会特意叮嘱这么一句,刘协听了这话,心里舒服点,点头应了。
同时也想,自己刚刚那一句,可不就是没把这两人当做外人吗?
但是说白了,除了刘备还有谁会心疼自己?要不是挂着天子的名号,谁搭理他?
一番思量,沉默下来。
船行不远,孙权也来了,上了船拉着刘协在一边下棋,孙策和周瑜坐得不远,一面观棋一面说话。
“孙策啊,从庐江城我就开始追你,足足追了八百多里,眼看要追上你了,你又跑到豫州去了……”
“你怎么不追到豫州去?再追八百里。”
“今日好容易要见了,又生出这等事来,我若是手脚笨一点,早被他们剁成肉泥了。”
“你要是能被几头蠢货剁成肉泥,就不是我认识的周公瑾。”
孙策和周瑜相视大笑,连久不见孙策笑脸的孙权都侧目看过去。
坐在周瑜面前的孙策,跟平时不大一样,好像又恢复成了孙坚在世时的样子,笑容多了,声量都大了,眉间那苦大仇深的“川”字都抹平了。
孙权乐得瞧着他哥高兴。
周瑜忽然对孙权道:“权儿,你再不专心,输定了!”
孙权“啊”一声,急急忙忙看回棋局。
其实刘协也不专心,不过对付孙权嘛……不需要专心。
周瑜是孙策青梅竹马的朋友,也算是孙权的另一个哥哥,刘协看他们说话口气熟稔亲热,忍不住又冒酸泡泡。
朕只得孤家寡人一个~T_T
周瑜看了一阵,道:“皇上的棋下得堪称精妙,还如此心不在焉,不知一会周瑜可有幸与皇上切磋一局?”
刘协指指孙权:“你等他啃完指甲的。”
孙权卖劲地正在啃指甲,也不知道刘协说了他,兀自专心致志。
周瑜大笑,孙策道:“我说呢!权儿怎么跟我说话老缩着手,原来来的路上便一路输着棋,不敢把手亮出来,以前就知道权儿这毛病,但寻常事情难不倒他,也还罢了,这一下遇到皇上,十个指头都啃上了。”
周瑜笑得越发厉害,孙策也笑,连带着看刘协的目光都亲近了些。
不管旁人说什么,孙权仍旧啃得极其专心,真等他啃完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去了。
周瑜想跟刘协下一盘,道:“那先记着,皇上和我之间还有一盘棋没下。”
刘协道:“朕不怕你,放马来就是了。”
肩和手腕有一阵了,还在疼,刘协本来没打算过多注意——知道自己这一辈被生养得极娇气,要是自个儿再去娇上加娇,那成了个什么玩意。
可是疼起来不由自主,忍了片刻,看孙权没在意,孙策和周瑜说话也没在意,悄悄缩回手,拉起衣袖低头看。
青紫了一片,清清楚楚的一个巴掌抓握的印子印在皮肤上,还有密布的血点子扩散出去。
刘协愣住:被捏一下而已,成这个样子,造孽啊!要是去了战场,被敌人撞一下不就废了,MD!
可惜他即使想要锻炼,也没什么机会去摔打。
刚放了袖子,那边周瑜对孙策道:“眼下便是机会!”
刘协抬眼看过去,孙策见刘协看他们,示意周瑜,两人起身,准备到外面去说。
刘协最讨厌就是被比自己年纪小的看不起,两个二十岁的二愣子,居然瞧不起他!
想开口,又想起孙策和周瑜开创的东吴也是一个割据政权,跟曹操一样,非汉臣。
嘴巴张张,刘协忍了。
对面的孙权落子道:
“虽是机会,却也危机重重,一个不慎小心翻船。”
居然把刘协想说而没说出来的话给讲了。
周瑜和孙策都不动了,向孙权看过来。
孙策很大哥做派地道:“你陪皇上下棋,其他不干你的事。”
周瑜却道:“愿闻详情。”
孙权指指刘协:“皇上也知道的事情,就是哥哥顾虑太多。”
一边看着刘协下子一边道:“哥哥总当我还是孩子,父亲也说了,叫我辅助哥哥,可是哥哥听不进人言,谈何辅助。”
周瑜含笑向孙策看,孙策红红脸,转过身,朝弟弟抱拳躬身:“我,错了!”
孙权露齿一笑,终于有点小孩样。
刘协道:“乖,好生坐着听,仲谋这就说给你听。”
周瑜笑翻,孙策挂个囧字脸。
送了天子这种事,曹操绝不会向人承认,所以给李典的是密令,要李典乘夜进宫,乘夜送小皇帝出许都。
要不是曹昂横插进来,再没有第二个知道此事。
袁术不知曹操诡计多端,先让孙策引五万兵马到豫州接驾,又大张旗鼓仪仗鲜明地从阳泉把小皇帝迎回寿春——
第四十章
“……曹操便可以对袁绍,对许都众臣说:袁绍大军围攻许都,许都城中大乱,天子于战乱中被袁术劫走。袁绍围许都,为的就是皇上,却反被袁术得手,岂不与袁术翻脸?二袁一翻脸,曹操之危局立解。”
以上,孙权的话。
又道:“袁术早有称帝之心,他对哥哥说的:袁姓出于陈,陈是舜之后,以土承火,得应运之次。汉五行为土,他是说他正该乘势而上,取而代之,如今皇上在此,袁术恐怕不奈隐忍,很快便会逼皇上禅位于他,这可不就给曹操找了发兵夺帝的借口吗?”
周瑜道:“天下人心还向着汉室,真那么做,把他自己放到了风口浪尖去,人人得而诛之。”
复叹道:“何必等袁术逼皇上禅位,曹操不会给袁术那个时间,袁绍大军只要从兖州一退,曹操必然马上兵发扬州,劫掠圣驾已经是安到袁术头上的一个重罪了,还有那个杀了曹昂的李典,杀子之仇,跟徐州陶谦当年杀了曹操父亲曹嵩一样,也是理由,我若是曹操,不止把皇帝送给袁术,还要跟袁绍说,本来是送给你的,被袁术偷走了,曹操给袁术的徐州三郡,也可以如此这般。”
“一个徐州而已,”刘协吃不住痛,甩了甩手腕:“丢给二袁去抢,看他们杀个你死我活,然后乘着双方元气大伤时,先取袁术,后伐袁绍,徐州算什么,不出几年,北方四州之地和扬州都要落到曹操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