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像是有一枚炸药在他脑袋里炸开,炸得他天旋地转,轰得他无力招架,他的耳际嗡嗡作响,一个声音不断重覆……
他杀了她?他杀了她?
不,不可能,昨日一整天他都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他不可能有机会杀人藏尸。
玄黄扛起少女的尸身往回走,俊容是从未有过的冷酷。
无情就站在平时练武的地方等他,好似有所感知,看见玄黄扛着一具尸首向他走来,他一点也不惊讶,咬着下唇脸色苍白。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玄黄冷着脸将尸体丢到他面前,嗓音冰冷:「给我一个解释。」他直接了当问:「人是不是你杀的?」
无情一愣,马上明白他误会了。「不,当然不是!」
「那你告诉我她是谁杀的?风鸣山上只有你我两个人,不是你还有谁?」玄黄上前一步,寒声逼问:「说,是你唆使森林里的草木下手吗?」
「我没有,是它们自作主张杀人……」无情极力摇头否认。
「就算你没有教唆之嫌也有见死不救之罪,当它们动手的时候你一定有所感应,为何没有出面阻止?」
玄黄犀利冷锐的眸子盯着他,像执法者盯着现行犯,无情被他前所未有的冷厉表情吓着了,吞吞吐吐坦白。
「她帮着屠妖军首领伤害我,我只是、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没想过它们会下这么重的手,等我发现它们有意杀她,要阻止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人儿垂着脑袋,后悔莫及。
他的坦白招供非但没有熄灭他的怒火,反而火上加油。
「该死!」玄黄一拳击向身旁的大树,盛怒之下力道过猛,一声震天巨响后,参天大树应声腰折倒下,把无情给吓得倒退三步。
「你承诺过我什么?答应过我什么?为什么违背承诺?为什么!」
玄黄非常生气,气他没有信守诺言,气他没有适时阻止一条宝贵生命受害,气他竟然还打算瞒着不告诉他,若非他敏锐察觉不对劲,说不定会一辈子被瞒下去。
「对不起,你别生气好不好?」无情低声下气央求着:「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玄黄冷冷看着他,看他纯真的眼神、无辜的表情,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
他与他相遇在风鸣山那天,他亲手让三名人类两死一伤,如今又对人类见死不救,难道在那纯真无辜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报复心重喜好杀戮的灵魂?
「太迟了,对我而言,一次已经太多。」
玄黄无法再信任他,在他修练成妖之后的五百多年生命中,唯一的背叛竟是来自他所深爱的人,这教他情何以堪?
玄黄重新扛起尸体转身离去的时候,无情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
「你要去哪里?」他扬声朝他的背影喊,但是没有得到回应,他立刻又喊了一次,可对方根本充耳不闻。
刹那间无情明白了,既然他违背了不杀人的承诺,那么他也不会再遵守不离开的诺言,人儿当场眼泪就掉下来,不顾一切追上去。
「不要走——」他在他身后哭喊:「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玄黄愈走愈远,疑似使用妖术拉开距离,不管他如何努力追赶都追不上,他放下身段苦苦哀求,他却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决绝的背影渐行渐远。
「玄黄——」
嘶哑破碎的哭喊拧痛了男人的心,但他逼自己硬起心肠,脚步不曾停顿,一步又一步,走出了他的生命。
无情满面泪痕,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像是在等待男人回头,又像是突来的打击教他不知所措。
他竟然……就这么走了,不心疼他的眼泪,不顾念他们的情份,人们都说草木无情,他却觉得,世上最无情莫过于人心。
33
不是说爱他吗?为何容忍不了他犯下一个错误?难道他们之间的爱脆弱到比不上一个人类的生命重要?
无情就这样站在那里,雕像似的从清晨站到黄昏,从夜晚站到天明,衣裳被露水沾湿又被太阳晒乾,三天后玄黄仍旧没有回来,抱着一丝希望的他终于死心。
他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从还是嫩芽的时候初见那个人,到现在那个人离他而去,他的一生都在等待,等他来风鸣山看他,等他爱上他,等到最后却是他最无法接受的结果。
如果能够轻言分离,那这份爱还算是爱吗?
或许,玄黄从来没有爱过他。
无情来到相思树下,仰头看着自己的原身,过去一百多年恍然如梦,他的执念使他化为人形,只为等候与他相遇,而如今,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何意义?
「我累了。」他轻轻抚摸树身,沙哑低语:「我知道你也一样,总是挺着树干立在这儿肯定也累了,本来我们就不该活那么久,违反自然法则不会有好下场,我想你一定也深有体会。」
没有风,那好不容易重新长出来的绿叶与花朵却纷纷落下,无情的悲伤就是它的悲伤,他们本来就是一体,他的心它懂。
玄黄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或许不会再回来也有可能,他宁愿为了自由放手一搏,即使灰飞湮灭也胜过在原地苦苦等待。
火光乍起,不过是一点小火苗,就算少了风势助长,蔓延速度依然惊人,片刻时间四周便已陷入火海。
无情坐在树下,静静靠着树身,心里嘲讽地想着,学了好一段时间的妖术,却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雷火术当真十分好用,不靠风势也能扩散。
整座山的相思树瞬间凋谢了,突然一阵风来,花与叶飘零在空中,四散纷飞。
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这一生他没有任何留恋,有的,只是遗憾……
「这是怎么回事?」
无情惊讶抬头,他认得这个声音。
丹朱就站在他面前,碧绿瞳眸里映着橘红火光。
「我那个笨徒弟呢?」
这次的大火比上回严重许多,几乎整座山都烧尽,村民们看见火势心都凉了,那根本不是人力能够扑灭的大火啊!
「这会是山神发怒的恶兆吗?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大批群众聚集在山神庙前,跪地磕头祈求山神息怒,他们宰猪杀鸡,奉上最好的供品,请来道长作法,念咒诵经敲敲打打一番,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当天傍晚黑云聚集,电闪雷鸣,不一刻大雨便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打在人们身上,地面很快聚出一滩滩小水漥。
那是村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雨,不到一个时辰就把风鸣山上的大火浇熄,人们以为山神息怒,个个欢欣鼓舞,但是当大雨下过一天又一天,人们又开始担心,山神会不会换个方式来惩罚他们?
万一河水暴涨,决堤成为洪水,冲毁他们的家园该怎么办?
「大家别慌,这座村子过去百年来从未有过洪水之患,没道理说淹就淹,说不准过两天雨就停了,大伙儿稍安勿躁……」
村长虽极力安抚村民,但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雨真的会停。
大雨就像风鸣山的大火一样来的诡异,他内心不安,数次前往山神庙掷筊,却都没有答案,许多跟他一样不安的村民来到山神庙参拜,寻求神明的意见,结果都跟村长一样得不到解答。
大火过后,风鸣山上几乎已经没有活着的植物,缺乏深根抓附的土地禁不起连日来雨水冲刷,松动的土石在倾盆大雨中崩落。
深夜,轰隆巨响惊醒沉睡的村民,大地震动,他们还搞不清楚发生何事,万吨泥流挟带巨石自山上奔腾而下,没有遭遇任何阻碍,来势汹汹,顷刻间冲毁房舍,来不及逃走的人们被活埋,滂沱大雨掩去了恐惧尖叫的声音,一座两百人的小村子瞬间消失,湮灭在大自然无情的报复中,村民无一幸免。
34
隔天,大雨彷佛哀悼般不停地下着,没有停歇的迹象,远远望去,风鸣山的山腰崩了一角,地层裸露,土石仍旧不断滑落。
玄黄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山下的小村子被大量崩落的土石掩埋,玄黄震惊之馀,脑海里只想到一个人。
无情呢?无情在哪里?
他没仔细去想土石之下可能还有幸存者正等待救援,没去想大雨未停,已经松动不稳的地层可能还会崩塌第二次,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无情。
却未曾想过上山之后,会见到比山下更惨的景况。
几乎所有的植物都死了,烧成灰烬再被大雨冲散,化为乌有,他的心从震惊转为慌乱,不敢相信他不过才离开几天,所有熟悉的一切竟全数毁灭。
「无情……你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有事……」
他在大雨中奔走,撑着伞踩过脚下的泥泞,一颗心堵得发慌。
照理说,即使森林再度发生大火,已经学会不少妖术的无情应该有能力应付这种状况,不致于让整座山的相思树全部烧毁。
难道,会是他自己放的火?
无情求他不要走的哭喊声犹在耳边,离开的这些天一直缠着他不放,他忘不了他泣求的声音,忘不了那声音中的绝望。
埋葬少女的尸体后,他一直挣扎着要不要回来,每过一天,对无情的怒气愈是淡薄,回风鸣山找他的渴望愈是强烈,于是他回来了,本以为无情见到他会又惊又喜,可等着他的却是生不如死的地狱。
「不——」
始终在那里等待的相思树不见了,仅剩一截焦黑的残木,伞自手中滑落,大雨淋了他一身湿,他却毫无所觉,茫然望着该是一棵美丽巨树所在的地方,眼前骤然模糊起来,不知是泪还是雨,只知道唇边尝到了苦涩的咸味。
他爱他,在乎他,就是因为太爱太在乎,所以无情的失信让他倍觉难堪,负气离去,但终究还是舍不下他,于是又回来……
可本该在这儿等他归来的人呢?为什么不等了?过去一百多年再难熬都等下去了,如今不过几天的时间为什么不等等?
为什么要让我失去你?
玄黄空洞的眼神看见地上有个东西,他走上前,弯腰拾起它。
是他买给无情的仿玉石虎……
当大雨终于停止,阳光露脸,官府派出大队人马来到现场寻找可能的生还者,他们找了三天三夜,挖出无数具尸体,但土石流埋没的范围既深且广,光用人力挖掘根本不可能挖得完,何况都经过那么久的时间,不可能有生还者了。
最后,他们决定就地掩埋尸体,立碑纪念牺牲的村民。
这种做法未免草率,但是那些参与挖掘的人都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多待一天。
撇开一到晚上便阴森荒凉不谈,旁边那座同样荒凉的风鸣山还不时传出老虎的吼声,大家都谣传山上有只大老虎,却没人敢上山亲眼见识,只因为官府派去山上猎虎的高手们全都没有回来,更加深人们心中恐惧。
风鸣山寸草不生,哪里会有猎物填饱老虎的肚子,每个人都害怕老虎下山吃人怕得要命,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鬼地方,一刻也不想多待。
听,这又开始叫了,雄厚低沉的虎啸一声一声打鼓似的敲着心坎,教人胆颤心惊,只是本该威武霸气的吼啸声,听在耳里却好似悲痛的哀鸣。
荒凉的风鸣山后来改称为虎鸣山,凡是经过此地的旅人皆不敢多作停留,谣传山上有吃人的大老虎,许许多多自恃武艺高超胆量过人的高手,入山之后就没有再出来,从此消失踪影,人们猜测那些人被老虎吃了,连骨头都啃下肚。
久而久之不再有人类上山,而虎鸣山上的老虎也逐渐被人们遗忘。
其实那些人不是被老虎吃了,而是被玄黄设下的迷阵困住,到死都走不出来。
玄黄非常想念无情,每当看着那只仿玉石虎就会想起他的笑容,心头像被割去一块肉似的,鲜血淋漓地痛着。
但这还比不上耳际萦绕不去的哭喊声所带给他的痛苦,他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没有停下来,没有回头听他解释,执意离开?
35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会留下来,不轻易离开,也许他就是习惯留下他一个人孤独地等待,笃定某一天再回来时,他一定会在同样的地方等他,从未想过他也有厌倦等待的时候。
或许无情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玄黄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下山过,荒凉的虎鸣山成为他的家,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封闭世界,他在这里播种,试着种花植树,用尽他一切的能力恢复虎鸣山的生机。
日复一日,玄黄专注于种植,把对无情的思念灌注于每一棵种子里,细心呵护,短短二十年,光秃秃的大地再度被植物覆盖;三十年,新生的大树聚集成林;四十年,开始有小动物在林间出没;五十年,虎鸣山几乎恢复旧观。
玄黄技术高超,种什么就长什么,唯一种不出来的,是相思树。
「为什么不发芽?到底为什么?」
多年以前,他曾经自无情的原身树上采集数十颗种子,保存多年以后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他在那棵巨大相思树被烧毁的地方埋下种子,以为同样的土地种下来自于无情的种子,能再长成同样的大树。
可是他错了,种子连发芽都没有,更别说长成大树。
一切条件都相同,种子不发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玄黄想在山上种植相思树林,适逢花季时满山金黄花海的景象已经五十年不再出现过,他渴望重现当年的盛况。
可当年的人儿已经不在,连当年的树都不肯发芽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种相思树,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什么?难道他以为重现当年的景况能让他复生吗?
妖怪死后化为尘埃消散,不可能复生。
既然如此,他苦苦守候着这座山林究竟为的是什么?
他时常坐在树下,拿出那只石虎,看着它就像是看见无情,他美丽的爱人,总是像个孩子似的倔强又天真,他想念他的笑,想念他白金色的长发,想念他看着他的眼里毫不隐藏的恋慕,更想念他为激情迷醉、害羞又青涩的可爱模样。
他好想他,深深思念着他,思念到近乎绝望。
深爱的人消失了,除了再也长不出植物的焦黑泥土与一块老虎石雕,什么都没留下,他只能靠着泛黄的回忆度日……
注视手中石雕的眼眸突然眯起,更加仔细检查它没有一丝损伤的外表,连一点点焦黑的痕迹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
他是在烧焦的泥土里捡起它的,如果它不曾遭受烈火焚身,又为何会出现在火灾现场被他捡拾?
玄黄呆愣半晌,双眸逐渐因为了悟而瞠大。
他一天到晚对着石雕发呆,为何从来就没有发现这件事!
玄黄当场跳起来,拔腿狂奔。
当年森林大火唯一没有受到波及的地方,无情曾经带他去过一次,就在虎鸣山的山顶,最接近天空之处。
如果他猜得没错,如果这是真的……
古木参天的巨树森林一如记忆中宁静、阴郁,不喜欢访客到来,玄黄一踏进它们的领域,立刻就发现自己不受欢迎。
但它们只是未成精的神木,就算能阻止普通人类前进也阻止不了他执着的脚步,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害怕自己的猜测错误,期待成空。
然而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在这里,五十年来一直在这里,等待与他再度重逢。
玄黄找遍整个山顶,果然就在一棵高大的神木之下发现他,人儿像个孩子,静静地蜷缩在树根之间,身上盖满树叶,像是睡着一样神情安祥。
他几乎喜极而泣,慢慢地蹲了下来,悄悄伸出手,像是碰触易幻灭的泡沫般既不确定又小心翼翼,害怕眼前景象是自己思念过度的幻影。
直到手掌碰触到实体,他的心头陡然一紧,某道液体沿着脸颊滑落,随之而起的激动心情难以言喻。
原来,他没有不等他,他只是选择用另一种方式等待。
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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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身上密密实实盖了一层树叶,像是刻意为了保暖盖上去的,玄黄拨掉他身上的叶子,轻柔地将人儿揽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