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爸一如既往的神情肃然,不过和记忆中的淡漠有些不同,在医院里接触过几次,林清发现他似乎是天生的不苟言笑,并非唯独对自己冷眼相待。他向林清耐心地询问继父的病情,是医生对待病患家属的专业态度,并没有林清想象中的刻意回避抑或敷衍了事,心头竟没来由的松了口气。
多年来生活优渥的周妈保养得体,并不如何见老。手术定在两周之后,她进病房安排小护士的工作,林清看着她,想了想,好像每次见面的理由都有些不堪,或是想讨好,或是有所求。曾经品尝到的羞辱已经足够刻骨铭心,林清无比害怕再次的会面,心情是一如十多年前初见时的局促与忐忑。
这些情绪和心思,都是周陆所不知道的事。
其实在那次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拜访之后,周陆也有过思索与疑惑——后来林清再不肯踏入周家一步,并对其中缘由始终缄默,但周陆隐隐感觉到,对方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为此周陆也试着从母亲那里找寻事实的真相,但对方一味敷衍,不了了之。
分手后的这些年里,周陆渐渐察觉到了父母对林清的不友好,或许接受真的不等同于认可,当初觉得出柜后便是皆大欢喜的自己着实有些天真。这一次周陆在心中暗暗做了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想跟林清一起面对,不再当一无所知的笨蛋。
周妈临出病房前朝周陆招了招手,低声道:“陆陆,妈给你带了炖汤,去楼上的办公室喝。”虽然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叛逆儿子,但当妈的永远心软。周陆从回来至今,天天跟林清腻在医院里头,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去一趟,周妈只好以这种方式来为宝贝儿子加餐,同时,她故态复萌,暗暗存了一份把儿子支开的心思。
出乎意料之外的,周陆像是洞悉了她的想法般,笑得吊儿郎当地答:“谢了啊老妈!不过我现在真喝不下,等会儿啊?”虽然看起来是在询问母亲的意见,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那之后周陆始终陪在病房里头,是个稳坐泰山的姿态,周妈也只好暂且放弃了跟林清谈谈的打算。
这些年来周陆对林清的痴心和深情,包括两人分手后的难以释怀,其实周妈都看在眼里,但说不上为什么,她对林清始终心存疙瘩。
周陆刚跟家里出柜那会儿,她简直把林清当成了万恶之源——从小到大接受正统教育的优秀儿子,却被一个不知所谓的人拐弯了人生道路,周妈对毁掉她所有期许的林清厌恶至极。她觉得对方不过是个乡下进城的打工仔,很有可能存了别的心思,听说儿子家境不错才刻意接近——这样一个虚荣又肤浅的人,她万万不能接受。
直到丈夫过五十五岁生日的时候,她才第一次见到林清。
对方居然是个长相乖巧、性格温顺的孩子,带着斯文的圆框眼镜,举止也算得体有教养,与周妈想象中的妖里妖气是大相径庭。这样的孩子怎么会走上歪路,并且拉儿子下水呢?尽管周妈心存疑惑,但毕竟是带了有色眼镜看待林清,在那一次的会面中,她还是难以克制地拿出最尖酸刻薄的一面去对待林清。
林清的知难而退和识大体让周妈感到满意,但却没有发泄愤懑过后的痛快感。之后的十多年里,她没有再见过那个温顺沉默的孩子,心里也曾经有过自责与怀疑——是不是错怪了林清?但时间冲刷了一切,林清没有给她再一次的机会去求证。
后来儿子和林清分手了,周妈打从心里松了口气。
她期盼着儿子回归正途,并且开始热情高涨地帮周陆安排各色相亲,让她没想到的是,周陆久久地不能放不下那段感情。在和林清分手后,周陆几乎像是彻底丧失了恋爱的能力,有了独身主义的倾向。
周妈知道儿子是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有父母在时日子尚且过得马虎,姐姐又常年地生活在国外,将来的日子还那么长久,如果身边没有一个相互扶持的人,她不能够放心。但无论她介绍多少妥帖的女孩子,周陆一概的不感兴趣,一心只是扑向工作。
母子俩为这事僵持了许多年,周妈都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打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
周妈心事重重地走回办公室,刚落座,却听有人敲门。
一抬头,见女儿周海倚在门边笑道:“妈,小六子说您给他炖了汤啊,偏心!”
周妈闻言失笑:“多大岁数了,还撒娇——不就是昨晚咱们家炖的土鸡汤么?看样子那臭小子不上来喝了,你给解决得了。”
周海嘴里嘟囔着,却果真坐下来喝汤,听周妈在一旁碎碎念:“你这个死孩子,好不容易过个年,也不把孙子带回来让我看看,不懂事!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把他们爷儿俩丢家里,有你这么当妈当妻子的吗?”
“我记得我结婚那会儿,您可是嫌弃得要命,说是不认人!大过年的,我怎么敢把那俩不合法分子带回家讨嫌啊?”周海哼哼。
周妈恼得轻推了一把女儿的脑袋,道:“都多少年了,还记仇啊,死丫头!下回一定把人给我带回来——那是我孙子,我有权利见他!还有那个谁,未经批准就把我女儿给拐走了,怎么也得回来给我们拜个年吧?”
周海看母亲是一贯的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很熨帖。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私房话,周海突然开了话茬:“妈,我看小六子这回是下定决心了,您也知道他那倔脾气,正反就认林清这么一人了。我觉得您对林清可能有些误解——其实自从分手后,他没主动联系过六子,再遇见完全是巧合,也是缘分。人家压根没有复合的想法,这回是六子死乞白赖地追着他。我看当初他俩会分手,也不是单纯地谁把谁给蹬了——六子做啥事儿都一根筋,小林心思又太深,到最后明明都还放不下,却不得不分手,我看着很遗憾。现在他俩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开了,我真觉得他们这么多年了,挺难的。”
周妈叹了口气,答得无奈:“……我知道你弟的想法,只是还抱着一点希望罢了!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接受了你弟的取向,但我实在担心呐——两个大男人,真能像夫妻一样相互扶持着过一辈子么?照我说,娶妻生子,过平常人规规矩矩的生活才最妥帖啊。”
周海道:“妈,说起来您可能不太清楚。这回送来咱家医院的病人,并不是林清的亲生父亲,是他的继父。”周海顿了顿,接着道:“前段时间我和六子聊天儿,他还告诉了我一件事儿,林清的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欠了笔高利贷——您猜怎么着,林清帮着给还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因着他妈妈才勉强组了个家,这两桩烂摊子换了别人可能根本就置之不管,但林清管了,他是尽心尽力地对家人好——这么心善的孩子,您还害怕他将来对六子不够好么?”
周妈若有所思,一时没有答话。
19.化(下)
继父的手术十分成功,只要跟进后续的治疗,妥善安养,病情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复发。说起来情况并不如想象般病入膏肓,之前病情的反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小乡村医疗水平的滞后。
妹妹刚刚结束期末考,学校也放了寒假,她向打工的餐厅请了假,赶来医院帮着照料父亲。
林清看妹妹变得黑瘦了一些,但精神状态却是极好的。她的头发利落而简单地扎了个马尾,比起从前披头散发的模样清爽了许多,并且似乎因为打工的缘故,所接触的朋友换了一批,整个人变得沉稳而懂事,是真正的长大了。
看着母亲连日来的忧心忡忡被轻松的笑容所取代,林清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他知道不必时时恐惧的生活有多难得。
内心挣扎许久,林清终于鼓起勇气去向周陆的父母道谢——无论如何,周家这份巨大的恩情,不是一笔医药费足以抵消的。
周爸只道是尽了一份医生的职责,让林清不必过于在意。林清看他本性并不刻板,只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倒是周妈的态度让林清感到大大的错愕,记忆里对方几乎有些刻薄的面孔像是化了冰般,暖融融的带了笑意。
前些日子女儿的劝解让周妈几乎有些无言以对,把心里恶意的揣测强加在林清的身上,肆意地对他发泄心中的愤懑——不仅仅不公平,实在是过分了。周海还提到了多年前自己的职业意向,她本想学舞蹈的,然而周妈一味反对,认为女儿最适合并且只能走学医这条道路,最终周海听从了母亲的安排。大学乃至研究深造的那些年里,周海过得并不快乐,学习一门毫无兴趣并且枯燥乏味的专业有多折磨人,冷暖自知。周海苦笑着说:“亏得我跟杂草似的,生命力倍儿顽强的生存下来了,毕业后天高皇帝远的躲国外去,您不是管不住我了么?我就想告诉您,别让六子走我老路啊,就算您不心疼,我也舍不得。他年纪也不小了,已经足够成熟,您跟爸不可能一辈子替他做决定——该是放手的时候了。”
周妈对林清道:“小林,从前对你有些误解,现在想想,是我这个当长辈的不够成熟了,请你见谅。”她想自己终于把这句道歉说出口了,虽然迟了十年。
错愕过后,林清几乎有些慌乱:“阿姨,您别这么说……一直以来,都是我给你们带来了很多麻烦,该道歉的人是我。”
周妈心中想女儿说得没错,儿子也没看走眼,林清确确实实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她柔声道:“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家那个傻小子,那阿姨希望你们以后好好过,毕竟这么多年了,很难得。”
林清有些脸红的低垂了头,眼眶竟然有些发热。
没有父母祝福的爱情终究是无法长久的,这句祝福,他从不敢想却仍在心里偷偷地等,直到和周陆分手多年后才得到了。
心情说不清是感动,还是辛酸。
不约而同的,让林清感到意外的不只是周陆的母亲,还有自己的母亲。
办理继父的出院手续那天,林清里里外外的收拾完行李,刚要出门去打计程车,却被母亲叫住了,说是有些话想对他说。
林妈其实从很早之前就发现儿子对女孩子并不上心,尽管心中充满疑惑,但林清又向来是个把什么事都埋心底的性子,她没敢多问,生怕伤害了对方。直到老郑病重那阵子,林清带了周陆来医院,那天林清让她去休息室补眠,可正是满心焦虑的时候,她睡不着。
偶然地拉开窗帘去看窗外的天空和绿地,期盼着能借此透透气,林妈没曾想看到了儿子与周陆在楼下的草坪一角十指相交的一幕,并不是朋友间稀松平常的嬉戏玩闹,更像是情侣间的暧昧纠缠——那一刻,一切都有了答案。
“儿子,你跟小周是不是处朋友了?”林妈问得小心翼翼,“妈知道你……不喜欢女孩子。”
林清从未曾想过要向母亲隐瞒自己的取向,但这么多年里也没真正跟家里出柜。毕竟常年的待在外乡,他觉得没必要拿这件事再给事事操劳的母亲添堵。一直以为母亲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维系新的家庭,对自己的关心不过点到为止,没想到母亲如此心细,他微微点了点头,缓声道:“我们以前交往过,但已经分手很多年了。”
林妈很欣慰儿子愿意跟自己说实话,她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小周是个好孩子,老郑这回能够闯过鬼门关,全靠他帮了大忙!小周还有他的爸妈,都是咱们家的大恩人,这份恩情咱们得记一辈子!”
林清心里有数,默默地点了点头。
林妈拉过他的手,因为感到有些冰凉,便用自己的双手一上一下地含着,往里紧了紧希望给儿子能渡过一丝温度。她软声将话锋一转:“这些日子我多少看出来,你在小周的爸爸妈妈面前很不自在。咱们家和周家还是存在很大差距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让他们接受你并不容易,咱们这算是高攀人家了……”
没等林清做出回应,林妈接着道:“我还记得挺多年前,有一回你给老家打了个电话,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问了也不说原因,就单是哭,是不是也跟这有关?——妈想让你知道,无论别人眼里你有这样的不好那样的不足,但你在妈眼里永远是最好的。妈不舍得你在别人那里受委屈,如果那边不接受,那我们也不强求,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在林妈朴素的想法里,救命之恩虽然无以为报,但儿子的幸福同样重要,这完全可以是两码事。
林清没有急于回答前因后果以及突然而至的转折,一切尽在不言中。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伸出双手,轻轻地环抱着母亲,呼吸间闻到了让人安心的肥皂香味。他还是个小不点的童年时代,最喜欢粘着母亲撒娇,每当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炒菜做饭时,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厨房,踮着脚尖却只能抱住母亲的小腿。林清那时候想,母亲那么高,自己像是抱住了长颈鹿的脚——现如今母亲见老了,凭着瘦弱娇小的身量靠在林清单薄的胸膛——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幸福是什么呢?
幸福就是当你以为自己从来都孤独地站在背光角落,在黑夜中独行时,发现原来有一盏温暖的小灯,它一直在你没有留意到的地方为你默默亮着。那盏小灯林清发现得有些晚,可是同样暖到了心底深处,他刚刚得到了一句曾经以为不可能的祝福,之后他又收到了母亲充满正能量的安抚,他是最幸福的人。
继父出院后,因为担心回老家的旅途劳顿,在临近的M城小住,休养了几天,就住在林清租的两室一厅小窝里。继父住院治疗的费用,林清出了一部分,另外的一大部分还是周陆帮着垫上的,但周陆说了,他也是走个形式,毕竟医院是他们周家开的,这笔钱并不着急还。林清知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但他心中暗下决心,将来必然要将这空缺补上。
他希望自己和周陆之间,假使还有别的可能,不由人情世故维系,单是纯粹到底的感情。
林妈提议置办一桌家宴,招待周陆的一家,也许比不上满汉全席那般尊贵,却包含了林家上下最真挚的心意。
选了个阳光温煦、微风徐徐的周末,周陆一家四口应邀来到了林清位于洗墨池路的店铺。那天林清不做生意,单单宴请周陆的一家,林妈给林清打下手,两个人合力置办出了一桌丰盛的家宴,两个家庭,八口人,第一次围坐一桌吃饭交谈。
说起来席间的气氛不算活跃,但是很平和很自然,其实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吧,如同清水洗素颜,平淡才是真。
20.一辈子
转眼林清的母亲与继父在M城已经小住半月,继父的身体恢复良好,两位老人打算赶在春节前回老家,拾掇拾掇过个舒心的好年。
周陆这些日子殷勤地在林清家跑前跑后,已经和林家人混得很熟,听说林清要送老人回去,说什么也要跟上。林清心中觉得无甚必要,但看他摆出个牛皮糖的姿态,也不得不默认了。
老家的房子是间不大不小的平房,难得这次林清和妹妹都回来了,另添了个周陆,屋子骤然变得拥挤起来。因为家里的房间不够,两人隔天就要回到M城,林清主动提出回旧家去歇一晚上,周陆自然跟着他。
说起来林清对旧家的感情更加深厚,毕竟这里才是他从小生长、充满回忆的所在。虽然不常回老家,但只要回了,他都会来旧家看一看,打扫一番屋子,给爸爸烧柱香。
简单的晚饭过后,林清带着周陆回到了旧家。
在客厅里,林爸的黑白头像悬挂在佛龛旁的案台上,林清照例给爸爸烧了一炷香,心中是一派的平和安宁。周陆默默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双手合十拜了几拜,神情虔诚,他什么都没说,但林清好像知道他在心里跟爸爸说了什么。
晚上气温骤降,他们烧热水轮流去浴室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