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没等他开口,那医生竟然鼓足勇气一般往前一步,嗫嚅地对他说:
“凭先生,是这样的,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手术,所以我,我就偷偷跑来跟你说了。”
凭昆然没想到不等他威胁,就这么快进入了重点,不由瞪大了眼睛。
医生似乎又被吓着了,但还是磕巴着继续往下说:“你现在感觉浑身无力,是因为药效还没过,为了防止你挣扎,我们给你打了镇定剂,然后为你局部麻醉后实施了开颅手术,所以你头上的伤口……嗯,你不要担心,头发长出来以后就看不到疤了。”
“谁要你说这个……”凭昆然有些沙哑的嗓音打断了他,“你刚刚说……开颅?”
“嗯。”医生咽了口唾沫,畏怯地看着凭昆然。“就是通过打开头盖骨直接在大脑作业的手术。”
“操!”凭昆然头皮发麻地坐直了“不是要你说这个!”下一秒他伸手捂住突然疼起来的头,“我是问你,他妈的为什么要给我开颅!”
医生完全战战兢兢起来,那双拿着手术刀和小电钻在他脑袋上比划的手纠结到一起:“是为了、是为了执行前额叶白质切断术。”
凭昆然慢慢把手放下来,盯紧对方,一字一顿地问:“那、是、什、么、玩、意、儿?”
“切断前额叶与其他脑区的联系,以达到让被手术者失去包括注意力推理能力决策力等等功能,以及……大部分性格。”医生露出想哭的表情:“对不起我不想做这个手术的,是池先生逼我的,不做的话我就没命了。”
“不过还好,池先生他最后反悔了。”医生激动地上前来抓凭昆然的手,却发现对方一动不动地,睁着眼呆坐着。
医生讷讷地收回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凭昆然。
房间里安静极了。
病房外的桃花开到了极致,一阵风吹来,窸窸窣窣落了大片。
第四十一章
“晚上想吃什么?”池觅一边问着,一边低头整理陪护床铺上的毯子。
凭昆然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床上,扭头看着窗外,并不答话。
池觅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去把叠好的毯子随意地抛到床角,“凭昆然,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
凭昆然放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总算回过头来,他看着池觅的眼神就像一场将起未起的风暴,他咬着牙说:“你还关心我吃什么?直接拿狗粮来不就好了,你不就是想要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池觅看着他,像是忍了忍,然后转身走了,并且带上了门。
凭昆然狠狠闭了下眼,屈起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没有人知道。
池觅后来又让医生给凭昆然做了各种脑部检查,但是“他正在逐步恢复记忆”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让池觅感到高兴。
凭昆然的失忆对他的打击也许不是最大的,最大的打击是,凭昆然允许温子舟的陪伴,并且不止一次地用温子舟来拒绝他。
池觅的潜意识里,是近乎幼稚地相信着,如果真的爱一个人的话,不会把人忘得那么干净。
他从来没觉得这么无力过。当初死皮赖脸追逐他的人,在茶水间结结巴巴地问他:你是真的喜欢我咯?的人,在他面前流眼泪的人,在床上搂紧他让他几乎窒息的人。一瞬间都没了的感觉,别人不能想象哪怕十分之一,他却在经历着。
凭昆然对他产生兴趣,还没有变成爱的时候,温子舟回来了,马上就出了一堆事,迫使他离开,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就理所当然地重新在一起了。池觅只要一回忆这样的过程,就觉得难以想象的懊悔和嫉妒。
所以才会要求那样的手术。
说他魔障好了,那种整个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个人的感觉,有时候都会让他自己怕得发抖。
好像整个人都被拖入深渊的感觉。害怕那些回忆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害怕两个人的过往没法再被证明。
可是当他看着凭昆然在手术室合上眼睛的时候,他又蓦地发现,他之所以爱他,也是因为那些狡黠的眼神和风流惑人的举手投足。如果醒过来的男人失去了这些,那也只是顶着凭昆然的皮囊,却完全失了灵魂的空壳。
到了那个时候,他才是真正失去了他。
叫停医生的的声音颤抖地不像话,撕裂的布匹一样。
他的恐惧从四面八方而来,顷刻没顶,他又将面对一个会忘记他抛弃他甚至恨他的凭昆然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问自己。
凭昆然从医院逃了一次。
起先他想出院,结果医院以各种待康复原因不予批准,他才明白自己这是被扣下了,就打算偷摸着走,衣服都没得换,穿一身条纹病号服想去翻墙,才摸到墙根,就被追过来的保安拿电筒晃,他恨得牙痒,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好歹讲点人权的现代社会,就这么被半拖半拽地弄回了病房。
大概是生平第一次被手电筒给晃了,面子上过不去,凭昆然倒是没打算再跑第二次,只是难免不对着罪魁祸首池觅夹枪带棍地讲话。
虽然他心里那口气是永远出不了了。
他不明白,池觅当初那么清冷性子的一个年轻男孩,怎么就能想出这种不可理喻的阴毒法子,如果说这是狂热的话,他不仅消受不起,他也不想相信,池觅想要的只是完全控制他而已。
凭昆然把脑袋从膝盖里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默默在心里啐了一口自己,这种时候竟然还有空伤心,想办法出了这医院才是重点。
凭昆然在这边想破了脑袋,却并不知道这时的方河,也在烦心。
方河惦记哥们,很讲义气地抽空回了趟国,只是回来后不仅找不着凭昆然,连温子舟都没呆在那二人的家里。等辗转问到温子舟的联系方式时已经是几天后了,一接通方河就发现温子舟语气不对,问到凭昆然的时候,那边已经明显情绪不稳了,但是方河急了这么多天,也总算从电话里得到了凭昆然的下落。
结果又是跟那个池觅扯皮了。
方河已经移民,在本地留下的可用资源大多失效,所以找起人来也被怠慢了不少,而池觅不同,他在方河找他的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并且让他头疼的是,他那二哥池远也被惊动要来见他了。
他困住凭昆然,多少动用了池家的势力,如果让池远知道他在折腾些什么,肯定免不了麻烦,再加上方河,操,他现在只想带着凭昆然有多远走多远。
有多远走多远……
池觅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导致面前砂锅里的汤都扑了出来。
他忙拧灭火,然后给凭昆然装好热腾腾的晚饭,就出发去了医院。
走进病房,凭昆然照旧把他当空气,他也照旧把饭菜从食盒里一样样端出来,嘴里若无其事地说:“给你熬了莲藕排骨汤,你现在要养伤口,就吃点清淡的,我带了点味不重的凉菜和点心,”他说道这里,顿了顿,抬起头看着凭昆然,“你多少吃一点。”
凭昆然站在窗边看那些败了的桃花,等池觅担心汤的热乎气会没了而打算到服务室热一热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
“池觅,咱们正经谈一谈吧。”
池觅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
凭昆然问:“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我变成个废人这种事,你当真觉得靠谱?”
这是两人自从手术后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凭昆然露出略微忐忑的表情,而池觅却像是某部分思维被关住了一样,脸上的神情懵懂而执着。
“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我。”
凭昆然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等他把气理顺了,才开口说:“池觅,你他妈几岁了?你看看我,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不是能任你搓圆捏扁的,你想废了我,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你他妈想毁了我!我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能知道,醒过来就变成白痴了,你知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恐怖?你知不知道你一念之差,就等于杀了我?不,这比杀了我还要难受!可怜的是到那个时候,我连自杀都不能,我只会是个依靠你活着的白痴,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池觅愣愣看着凭昆然,男人笑着笑着,竟然流了满脸的眼泪。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没有对不起你池觅,我得了失忆症,我不是故意要忘记你的,我都跟你说我能想起来一些了,你就不能再等等吗?我都那么努力了……我都那么努力地把你记起来了,你知道我想起来的那瞬间有多高兴么,我心急火燎地跑来告诉你,我以为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而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跟我一起高兴的人,结果你给了我什么?你个畜生,你让我带着被你操出来的伤口上手术台,你能再畜生一点儿吗?你他妈想杀了我,我伤了你,可是至于吗?我至于被这么报复吗……”
凭昆然说到最后已经哽咽得语焉不详,他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哭得特别伤心的时候,胸口里风箱一样来回拉扯的伤心把他折磨得更加难受,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伤心了,它比任何悲恸都来得真实具体,就像躺在手术台上看到面色阴冷的池觅的最后一眼那样。
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那种冻得骨头脆响的冰冷感,和醒来之后越发难忍的痛苦。
池觅朝他走过来,两个人伤痕累累一般手脚发抖,却又像能互相抚慰一样挨到了一起。
池觅颤抖着抱住了凭昆然,不敢太用力,却忍不住把自己发凉的鼻尖埋到凭昆然的肩膀里,瓮声瓮气地问:“凭昆然,你爱我吗?”
凭昆然不说话,却是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脚并用地要推开池觅,只是脸上的眼泪还是在不停地掉。
“你爱我吗?你就告诉我,你爱我吗?求你了……”
凭昆然一口咬了下去,也没管嘴巴里的是池觅的肩膀还是手臂,他只知道,那样池觅也会疼。
池觅却只顾一个劲儿地问他“你爱我吗?”
凭昆然闭上眼睛,在心里想,“老子从没这么爱过一个人了。”
结果这句话,竟然就这么说了出来。
凭昆然感觉到咬着的肌肉猛地抖起来,然后自己被要碾碎人一样的力道狠狠抱紧,耳边传来池觅嘶哑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凭昆然松开牙关,他觉得嘴里腥甜的东西,恐怕不是池觅一个人的。
第四十二章
车厢稍微有些颠簸,凭昆然在睡梦里不太安稳,便从毯子里醒了过来。
窗外倒退着风景,他够过脑袋去看,发现四周大山环抱,已然进入云南境内了。
“醒了?”
池觅在前面开着车,从后视镜里频频看他。
“嗯。”凭昆然撑起身子,这辆SUV虽然空间宽敞,但是要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在后座躺平了睡也是不可能的,他难受地动动脖子。
“醒了就坐好,把安全带系起来。”池觅一边说着,一边把脚上的油门踩下去一些,把因为担心睡在后座没系安全带的人而磨蹭的速度提起来。
凭昆然懒得动作,就对前面说:“前面有服务站就停一会儿,下车透气。”成功绕开了话题。
池觅点点头。
这一段国道上休息站没多少,在路边卖水果的小摊倒是见到好几波,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农民,在宽阔点儿的路段摞上几个水果箱,往上面摆时令水果,有好几种是见都没见过的。
“就在这片儿停吧。”凭昆然说,有点稀奇地看着路边的水果摊,呆会上了高速就见不着这些摊贩了。
池觅依言靠边停车。
山里的空气清新,在车里憋了三个多小时,这时候往地上一踩,又踏实又舒畅。
“大婶儿,这是什么呀。”凭昆然凑到水果摊前,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称得上轻松的表情。
池觅合上车门,靠在车上从不远处看着他。
从中止手术到今天,已经半个月了。池觅那天抱着凭昆然一遍遍道歉,才让男人止住哽咽,但是凭昆然说,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面对他了。
他说完这话,也没有提出要离开,并且对池觅的态度也好了很多,池觅跟他提议来云南旅游,他也答应了。
只是两个人都感觉怪怪的,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避而不谈也好、了无生趣的旅途也好、还有越发沉默的凭昆然也好,都让人觉得……
有些难以忍受了。
池觅低头点了根烟,吸掉半支的时候凭昆然拎了两袋子各色水果回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上后座。
池觅扔了烟头,拿脚碾灭。
他们走走停停,把云南能玩的地方都玩了个遍,期间不是没有开心的时候,马克吐温说旅行是消除仇恨的最好方法,但是池觅不知道,凭昆然整天跟他这个仇恨源泉呆在一块,到底能不能有效果。
如果凭昆然是真的在恨他的话。
旅行的最后一站,毫无疑问是元阳。
两人到达元阳的时候正值插秧播种的时节,大片梯田被青葱的秧苗覆盖,不同于冬天的泛着水光的静谧,这时候的梯田所显示出的生机勃勃让人不由与之一同在风里深深呼吸,稻浪伏倒又挺起,像柔软的,又像百折不挠的。
凭昆然伸手扒住车窗,看浩瀚的景色慢慢旋转入眼底,不由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转过头来,看向正在开车的池觅。
池觅察觉到,一边扶着方向盘,一边侧过脸来对他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简单而满足,让凭昆然一时怔愣住。
窗外吹来轻柔凉爽的山风,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它本来的面貌,简单的,满足的。
凭昆然重新转回头去,稻浪又卷起一波。
“蓉姨?”池觅带凭昆然来到一间民族风格的客栈,进门之前扣了扣敞开的大门,不多时,里面就传来应门声,随后从侧厅拐进来个精神头十足的女人,五十岁上下,腰上还系着围裙,正拿双手在围裙上揩着。
“哟,是谁呀一大早的……”蓉姨出口的话到一半就愣住了,接着快步冲上来,一巴掌就拍到池觅背上。
“小池你怎么来了!呀,这才多久啊,看看看看,两个月怎么就瘦成这样了,下巴都尖得能戳人了,你不是回家了吗,这都回去吃的什么了!”
池觅被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又拍又捏,搞得微微龇牙:“蓉姨,我这不是、我这不是想您手艺了么。”
凭昆然在一旁看着,挑了挑眉,他还从没见过池觅也会嘴甜。不过打量了一圈池觅,这小子,好像确实比两个月前刚见到时瘦了很多。
“咦,这位是?”
凭昆然一大老爷们杵在边上,也很快被蓉姨发现了,池觅忙伸手拉过凭昆然,正要说什么,凭昆然却抢先开了口。
“我叫凭昆然,池觅的朋友,跟他一块旅游来的。”他笑容可掬,彬彬有礼。
池觅拉着他胳膊的手垂了下来。
凭昆然瞟他一眼,没说话。
“这样啊,哈哈哈,人多好,热闹啊,这段时间没有春节那会儿游人多,客栈里也冷清,正好来俩小伙子,我一顿就能多炒几个菜了。”蓉姨乐呵呵的,凭昆然正为自己也被列入“小伙子”行列而心情愉悦,蓉姨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冷下脸来。
“小池你上次不说再来就带着媳妇儿的吗,说话不算话哦,吊蓉姨胃口呢!”
池觅忙偷眼看了看凭昆然,男人整个脸已经垮下来了,他只好转移话题,“那个啊,那个再说,蓉姨你先带我去厨房吧,这路上没吃什么东西,正饿呢。”
蓉姨冲着池觅狠狠瞪一眼,十分不情愿地嘀咕着“说话不算话”就被池觅推着肩膀哄走了,留凭昆然一个人阴晴不定地站在门口当了半晌门神,吓走了三个来投宿的游客后才被池觅拽进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