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元被他义正词严地给喝住,瞪大了眼睛,倒退了两步,一下跌落在那张太师椅上,眼神迷茫,表情失措,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神一凛,「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肯答应?」
傅晚灯脸上坚决的表情敛了一点下来,微微撇开脸,目光深远。
「只因你还没体会过……昔日的至亲挚友,待到你醒来时,早已变成了一具白骨……他将曾经对我许下的承诺,当成了一生的信念,而我,却什么都无法回赠给他……
「若当初没有以身试药,没有进到那个石室里,我和他还有很长的日子可以一起学习药理,研修医术,可以为天下为苍生做更多的事情,但我偏偏固执己见,执意于对于长生的追求……到头来,换来的不过是一世的孤独……」
傅晚灯这一席话,发自肺腑,令人闻之动容。
于傅晚灯而言,他不过是在石室中睡了一觉,而对于那个赵若怀,则却是望着石门等了他整整一世。
所以,当傅晚灯从石室里出来,在这片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他的人生的时候,他将寄托都放在了陈培元的身上……
他在他身上看到了赵若怀的身影,想起和赵若怀在一起共事的日子,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也许眼前的人就是赵若怀,也许这个和他兴趣相投的人,就是当年那个守在石室外耗尽生命里最后一点灯油的人……
许干生一直握着秦灿那条胳膊的手松了开来,低着声音,语气有点失落:
「素流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在石室外等着他出来的赵若怀,同时又带着无比的愧疚与后悔,所以他当年才会将陈培元当成了赵若怀……也许……在他眼里,我只是第三个赵若怀……」
秦灿会教训小酒酿那帮子小鬼头,会收服颜璟这样的大魔头,但是对于许干生这样的,却是不知该从何安慰。
也许正如许干生说的,当时间在傅晚灯身上停止了之后,他所拥有的,仅仅只是孤独……
看着周围沧海桑田、白云苍狗,看着周围生离函谷、死别长城,只有他一个人承受那些,却无人能分其忧……
在这个世上他可以遇到很多个赵若怀,但却都不是当年那个在石室外等着他出来的那一个。
外面静默了一阵,陈培元突然发话,「既然好好和你说,你不肯答应,我想,你是希望我用别的方法来让你开口……来人!给我将他绑起来用刑,一直到他肯说为止,不用手下留情……」陈培元嘴角弧起一抹阴笑,「反正受再重的伤,他都死不了。」
周围的侍卫领命拿着绳子走了过来,秦灿正想着要用什么法子救出傅晚灯,就听身旁许干生大喊了一声「素流」便冲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情都不待秦灿反应,他和颜璟也只能跟着冲了出去,片刻就陷入杀阵中,四周接连着惨叫声起,飙飞的鲜血像是雨点一样。
许干生只管傅晚灯的死活,手忙脚乱地去扯他身上的绳子,都不管朝他劈过来的刀。
秦灿这辈子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颜璟的青犊刀,杀过的最凶恶的东西就是云龙山里的野狼,这会儿他也顾不得左右,从地上捡了一把刀就一阵乱砍乱挥,虽然身上挂了几道伤,倒也给他杀出条血路出来。
跑到傅晚灯身旁,傅晚灯还不急不火地问他,「你们怎么来了?」
秦灿没空和他解释,自己是不想来的,但是你家那个混蛋太会惹祸了!只抬手尽力挡住迎面而来的刀光剑影,「罗嗦什么,还不快走?!」
却有个气定神闲的声音冷冷传了过来,「走?进了这里,就算插上翅膀,谅你们也逃不出去!」
喀喀!
机关响动的声音传来,同时四周墙壁里有毂辘转动。
秦灿抬头,发现四周墙上许多孔洞里露出箭头,寒芒在油灯下熠熠划过,心里大惊,转向另一头正陷入酣战替他们挡下陈培元大部分手下的颜璟。
「颜璟,小心机关!」
颜璟闻声,分神,被对方一刀砍中后背,发现对方围了一圈自己无路可退,四周墙上的箭「咻」的一声向他射了过来。
颜璟抬头看向上方,猛地提气一跃,就在脚离开地面的时候,刚才他所站的地方响起一片惨叫,刚才围着他的人都七倒八歪地摔了下来。
秦灿见颜璟躲过箭雨,刚要松一口,耳边蓦地划过一阵风,在脸颊上割开细小的伤口,寒光一闪,那个腾跃在半空的身影动作一顿,直直摔了下来。
「颜璟——!」
第八章
云中雁将包袱甩上马车,但没有坐到里面,而是在执着鞭子坐在车夫位置的阿大身旁坐了下来,「好了,走吧。」
阿大一甩马鞭,马儿拉着马车「笃笃笃」地从青花镇县衙的大门前驶离。
阿斌将遮在眼睛上方的手放下来,用着羡慕的语气,「我也想和阿大哥他们去青城玩,长这么大我还没出过隆台县呢。」
阿丁抬头顺着阿斌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远远的,就见官道上一架马车扬着烟尘走过,但他对此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阿大他们是去接大人和爷,你还是乖乖把着屋顶给修好吧,要让大人回来看见了,指不准又要我们去扫茅厕了。」
阿斌不悦地皱了下眉,蹲下,拾起工具继续敲敲打打,「明明不是我们弄坏的,为什么要我们来修?」
阿丁捡了一块碎瓦往阿斌脑袋上一丢,「做点事情怎么屁话这么多?带着千宵去巡街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抱怨被他站得肩膀酸?」
阿斌揉揉脑袋,转向另一边看着默默修着屋顶的那个和尚,叹了一口气,继续干活。
日头过了正午,县衙下面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在公堂上方的屋顶上干活的几个人,看到下面的来人,露出欣喜笑脸,纷纷丢了工具爬下屋顶。
「菜菜!三当家!」
白白胖胖的小肉团子,费力地抬脚跨过门坎后,撒开腿就往里面跑,被从屋顶上下来的阿丁截住,一把抱了起来。
「哎哟哟,怎么这么沈!」阿丁逗笑道,「我看你以后不要叫小酒酿了,要叫大糯米团子。」
小酒酿把嘴一嘟,伸出一截手指也都肉鼓鼓的小手,往他后头一指,「我才不要咧,糯米和团子在那里!」
在他后面还有几个小孩子进了门,不过年纪比他大些。
小元跟在最后面,像赶小鸡那样,「你们都忘了之前怎么答应我的吗?说好不乱跑的,再乱跑小元姐姐可要生气打人了!」
不过没有人听她的,一群小孩子瞪着好奇的眼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叽叽喳喳的像麻雀炸了窝一样。
小元累得有点接不上气,一旁阿二给她递了碗水。
「怎么想到把孩子们都带来了?」
小元接过碗颇为豪迈地喝着水,喝完就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手往腰里一插。
「我去学堂看他们,结果小酒酿吵着嚷着要找菜菜和三当家玩,我和他说了菜菜和三当家不在县衙,他偏不信,结果一个吵,别的也跟着一起闹,我想县衙里大家也都很久没见他们了,所以和先生说了一声,把他们都带来了。」
衙役们从后堂拿来了糖果和糕点,小家伙们又一窝蜂地围了过去。
小酒酿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真的没见着秦灿和颜璟,不由露出失望的表情,小脸鼓得圆圆的,「菜菜和三当家真的不在啊……」
阿丁用手捏了捏他肉肉的小脸,「就想着菜菜和三当家,平时白疼你了!」
「呜……」小酒酿将头撇开,用手搓着被捏疼的地方,然后扭动圆圆的身子,要让阿丁放他下来。
阿丁又逗了他一会儿,才放他去吃糖果和点心,狗官听到前面这么热闹,便从后院跑了过来,一见这么多小孩子,还有好吃的,就开始「人来疯」了,一时间县衙里闹腾得像是煮开了锅。
屋顶上就留着和尚一人还在补着前一晚因为收妖而踩穿的房顶,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下方,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只看了一阵便收回了视线,蓦地脸上的表情僵硬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俊朗的眉宇纠结起来。
他眉心越纠越紧,身上的气息也凝结了起来,在有什么几欲发作的时候,和尚猛然清醒过来,及时收住心底腾起的冲动,却发现眼前多了一片白色的衣摆,一段毛茸茸的尾巴梢,接着一个清泠的声音落在耳边。
「你刚才在想我昨晚的话?」
和尚没有理睬他,千宵却很自来熟地往他旁边的屋瓦上一坐,捋着一撮滑下肩头的发丝玩,「不要这样生分嘛,怎么说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就算要收了我,那我起码要知道是被谁给收了的。」回过头去,媚眼眨眨。
和尚没有抬头,只是简单丢了两个字过来,「既醒。」
千宵歪着脑袋看天,手指一下一下的顺着那缕头发,反复咀嚼着这个法号,「既醒……既醒……」然后挑了下眉,「我看你师父真没帮你起错法号,就你这样想要顿悟佛法,我看还是改名叫『不醒』算了。」
既醒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低声道,「妖孽,我现在不收你,不代表就此放过你!」
「啧啧啧!」千宵身子一侧,变作趴在屋瓦上的姿势,两只手支在颚下,「不要我说中了你的痛处,就扬言要收我嘛,不然你说说,如果你已顿悟,又为何要叫既醒?」
见和尚不作答,千宵微微低头,从下方去看他的脸,见他只是神情冷毅地干着手里的活,感觉无聊,但又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便道:
「就如我昨晚所说的,你既生为佛前之人,常伴佛祖青灯,却根本不理解佛法所喻。
「出家人不得杀生,你却偏偏要取我性命?难道妖便不是性命?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认为我会祸害人世,便是妄;不由分说要断我修为取我性命,便是杀。杀、盗、淫、妄、酒,你已犯下其二,还说什么慈悲为怀,远离恶法?
「呵呵呵,我看我昨晚说的根本没错,你的善只是你心里的善,你觉得对的便是对的,错的便是错的,但殊不知善恶对错,并非你一人断言。」
既醒似被他这一番话给动摇了,但依然无所动静,于是千宵彻底放弃了,坐直了起来。
「哎,我一定是和这里的笨蛋知县待太久了,所以传染到了他的罗嗦与呱噪,你慢慢修,我不奉陪了。」
眼前那抹白色的身影一晃,跃下屋顶,既醒伸出头去,见他落地时已经变回了原形。
小孩子们一见它,顿时眼睛发亮,「哇」地围了过去。
「大白狗!白色的大狗狗!」
「笨啦,这个才不是狗,这是一只猫!」
小孩子们围着千宵指指点点地讨论,不着边际的瞎猜,逗得其它人一阵发笑,有胆子大的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千宵身上顺滑的白毛,然后马上害怕地把手缩了回去。
阿丁凑到从围成一圈的小脑袋上面,「这只不是狗,也不是猫,是狐狸。」
一听狐狸,小孩子们有些害怕地退了开来,围成的圈子大了一些,但都没有离开,依然好奇地打量着千宵。
「不用怕,它不咬人的,而且前段时间祸害镇上的那只鸡妖就是亏它帮忙才能降服的。」
「哇……」小孩子们发出一片惊叹声。
小酒酿年纪最小,懂的事情也少,但反而胆子比其它孩子要大,见没人敢过去碰狐狸,他蹲下身,伸出手,手里有半块糕,想引狗官那样把千宵引过来。
既醒在屋顶上看着,觉得那只心性有点高傲的狐狸应该不会理睬小孩子的举动,毕竟对于一只成精的妖来说,这样「喂食」的动作,对其而言带着几分侮辱的意味。
但是出乎他所想的,狐狸慢慢地走了过去,嗅了嗅小酒酿手上的糕,然后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吃了起来,吃完还不忘舔舔,手心里痒痒的,引得小酒酿一阵发笑。
于是小酒酿把狐狸抱了起来,胖胖的小手顺着它的毛,嘟哝着嘴,念念叨叨,「阿丁哥哥说是你杀了那只鸡妖的,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们大家都很感谢你。」
被小酒酿抱着的千宵抬头,在既醒眼中看到的,却是人形的模样,对方耸了耸脑袋上毛茸茸的耳朵,嘴角一勾,笑如桃花。
你难道觉得……这样也算是作恶?
清冷的声音落在耳边,却像一把重锤,一击之下,彷佛动摇到了心里某一处的坚持。
「颜璟!」
不远处那道人影失力摔落在他们所站的、架在这个地窟半空中的木头平台上,没有被暗器伤到的陈培元的手下围上去,在那人的胳膊和腿上各扎了数下。
那道人影起初还用手里的刀支撑着想站起来再战,但被刺中手脚后便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殷红的液体从他身下漫了开来,秦灿几乎忘记了呼吸,只睁大着眼睛看着那边,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片刻,才猛地回神,大叫着朝着那边跑过去,却脚下一软,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铿!
明晃晃的刀子架住他的颈脖,不让他起身,秦灿不顾那两把离他颈脖才几分的大刀,抱住其中一人的腿,将他往地上推,无奈他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撼动不了对方,反被对方抬腿一脚踹在腹上,被踢飞丈远。
「秦灿!」
傅晚灯和许干生连忙将他扶了起来,秦灿嘴角裂开,额上也给碰了个口子,他侧首吐了一口带血的痰,勉强站稳,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还要冲上去和那些人拼命,被傅晚灯和许干生从身后紧紧抱住。
「秦兄弟,你不要再去送死了!」
秦灿奋力挣扎,脸上表情扭曲着,怒红了脖子根,吼道,「放开我!我要去颜璟那里!」
和傅晚灯和许干生合两人之力都没拽住秦灿,秦灿情绪失控、手脚并用,从他们手里挣脱开,冲向颜璟那里,被陈培元的手下一边一个给擒住,其中一人又在他腹部补了一拳,接着用长刀的刀背在秦灿的膝弯那里一敲。
秦灿再次摔在地上,这次如何都爬不起来,只是向着颜璟那里伸长了手,彷佛这样就能勾到他一样,嘴里喃喃着颜璟的名字。
陈培元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幕,只眉头微蹙,对于秦灿的失控吵闹显得有些厌恶和不耐烦。
待到秦灿被制住了,陈培元眉头这才稍稍舒展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方帕,气定神闲地擦去手上不小心被溅到的血液,擦完,将帕子往那个坑下一扔。
那方湖丝绢帕宛如破碎的蝶翼,缓缓飘向那个浸满尸体与鲜血、以及不知道究竟是何物的黑色液体的深坑,最后完全落下。
黏稠的殷红,莲一般在白色的方帕上嫣然绽开,但还未完全盛放,一角沾便到了那黑色的液体,而后整块帕子像是被看不见的火焰烧过,逐渐变成焦黑。
傅晚灯收回视线,看向陈培元,道,「他们只是担心我,此事和他们无关,他们也毫不知情,你把他们都放了。」
陈培元抬手捋了捋长须,「呵呵呵」地笑出声。
「既然进来了这里,我又怎么能让他们离开?放他们走,岂不是我给自己掘一条死路?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陈培元话中有意,不用说也知道是要傅晚灯交出长生不老的方法。
傅晚灯道,「你既已得了三珠树,还想要什么?我那个时候就已经告诉你了,长生的关键是它,再多的我也无可奉告。」
「一派妄言!」陈培元一拍那张太师椅的扶手,手指着那棵巨大的金光灿灿的树,「这些年我花费了这么多精力,结果这株东西它只长个子,既不开花也不结果,如何用来长生?」
傅晚灯沉默了片刻,问,「是谁告诉你,要用这种方法栽种三珠树的?」
陈培元重又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手下端了一杯新换过的茶水给他,陈培元接了过来。
「四十年前,从你逃出宫去开始,我一边翻阅你留下的那些笔记,一边着人到处寻找你曾经沈眠的石室。但是你所叙述的是按照大秦时期的位置,放到如今,沧海巨变,早已不知所在。但是皇天不负,我在古史的记载中,了解到了关于余澐生平的不少记载,并且从中了解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