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窗门粉碎,遽来的风灭了房里的火烛。
一阵静默,上官兰容才又开口,声音饱含幽怨,「只有这些?我原以为你知道的更多的……你们都以为用毒是我的
所长……」话到这里却是突然变了个声音,「实则我最大的本事,是模仿别人的声音。」活生生的上官弘的声音让
叶倾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如你所知,我第一次找方孝哉就让他对自己的身分起了疑心;然后我扮成夙叶夫人,骗他说你给他喝的药会让他
永远恢复不了记忆;接着又溜进你的书房,用你的声音和自己争执,让他相信你劫了清白人家的船……」
顺着他说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叶倾云脑中,于是他终于明白方孝哉为何会对自己猜忌怀疑,甚至抱着怨恨的态度
,最后一度愤然选择离开。
「方孝哉为人刻板规矩,也正因为这一点,我知道他就算落入危险也不会拉人来为自己开脱或垫背,所以他第一次
离开的时候,我让他偷了你的水域图,目的是让你以为他背叛你。
「但是连我也没想到的是,骆隐风竟在这个时候受命平定两淮江寇,又恰好让他遇到了方孝哉,真是老天助我,原
本只是一场背叛的戏码,在你眼里却成了方孝哉和你心里曾经最重要的人勾结在一起,共同设计于你……」
停了一停,上官兰容才继续说下去,「只是那个时候你还没明白自己心意,你的恨与愤怒都是建立在对方孝哉的感
情上,但你不自知,任意地伤害,且用了他这种人最不能忍受的方式。」
连上官兰容都看出来自己对孝哉的情意,那个时候自己却一味的伤害,以至于两人到今天这般无法复合的关系。
叶倾云看着眼前这个人,恍然间似不认识他,这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上官兰容吗?记忆里的上官兰容固然骄纵又好
捉弄人,但不至如此凶狠残忍……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上官,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上官兰容似幽幽地叹了口气,「叶倾云,你不明白也没关系,事到如今,你我也都没有退路了……」
叶倾云手上长剑一横,银亮的剑身上映着上官兰容的背影,「告诉我孝哉在哪里,否则休怪我不念旧日情分。」
「叶倾云,你越是这样心焦我越不会告诉你,我要方孝哉在你看不见想不到的地方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住口!」叶倾云满面杀气提剑而起,剑尖直指上官兰容背心。
那些曾经和方孝哉一同度过的日子的画面占满脑海,温馨的、和睦的,抑或是剑拔弩张以及无言的漠然和崩裂,最
后定格在他初次见到方孝哉的那一瞬——
清俊的男子敛了一身的温润,因为失去记忆而显得有些茫然的眼眸里,有几分不愿示弱的倔强和傲然。
自己只是抬头那瞬无意间的瞥到,而这一眼却将这个画面深深留在脑海中,那样清晰,宛如昨日……
长剑划破虚空,被愤怒驱使着,他只道眼前这人不再是他的青梅竹马,不再是他相互扶持的师弟,而是鬼魅,是凶
手,是导致他和方孝哉之间彻底崩裂的罪魁祸首!
「上官,我今日便送你去师父那里忏悔!」
剑尖「噗」的从背后刺透上官兰容的身体,几乎同时一直在摇篮里不出声的方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鲜红的颜色如
泼染的墨在上官兰容的衣衫晕染漫开……
叶倾云维持着剑刺出的动作,胸口起伏,好像每一下喘息都花下很大力气。
他没想到上官兰容会站在那里没有反应任凭他一剑刺过去,小时候无论谁委屈了他,都要被他以三倍颜色的还了,
怎么可能……?太不像他了……
叶倾云转动手腕缓缓将剑抽出,更多的猩红决了堤一样的涌出来。方肃哭声不断,叶倾云想着要快点找出方孝哉来
。
「上官,别怨我,你弑杀生父,我早该替师父将你送下去给他谢罪!」
最后一点剑尖抽了出来,上官兰容仿佛全身气力也被一起抽走了一般,顺着剑被抽走的方向软倒下来。
垂在鬓畔的头发散飞而起,在看清楚青丝掩映下的那张容颜后……
一瞬间,叶倾云仿佛听到胸口里有什么哗啦一声碎成晶末,然后耳边就只剩下温热的血液飞溅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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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沾到的黏稠液体似烧起来了一样,他觉得有什么堵在喉咙口,令他吐息不能,喉口只能发出「呼哧呼哧」的声
音。
「孝……哉……」
在一身染血的男子彻底摔落地上前,所有的感知才又回到叶倾云的身体里,他大叫着方孝哉的名字扑了过去。
「孝哉,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方孝哉动了动因着失血而苍白如纸的唇,没有声音,叶倾云这才发觉他被点了哑穴,封了身上穴道。
颤抖着手去解开他的穴道,感觉怀里那人的身子正一点点失去温度。
「带……肃儿……回、回方家……」解开穴道后,方孝哉声音虚弱、断断续续地拜托。
「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温热的液体浸透了叶倾云的衣衫,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冰冷彻骨爬上背脊。
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自己明明是来救他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
「哥!」
「方大哥!」
门口出现三道人影。
一见里面的情形,骆隐风箭步上前,一掌打在叶倾云胸口上。
叶倾云没有提防,被掌力震飞了出去,方孝哉从他手里脱开,径自摔在地上,嫣红的液体立时在地上绽出一朵红莲
。
方敬哉连忙将方孝哉抱了起来,然后怨毒的眼神狠狠瞪向叶倾云,「姓叶的,你为什么要害我哥?!」
滴血的剑还在自己手中,叶倾云不知该要从何解释,但见方孝哉已是不省人事躺在血泊中,他忘了解释,径直向他
走去,只想将他抱在怀里,别再让他流血、让他受伤。
没走两步,一脸严肃的骆隐风挡在他面前。
叶倾云只想到方孝哉身边,他的眼里只有方孝哉,看不清认不出眼前是谁,而阻挡他的人都去死!
「滚开……」
面前的人没有动作。
「给我滚开!」
挥剑要砍,手却被生生停住,接着喀嚓几声,手骨碎裂的疼痛让他登时眼前发黑,箝制的手一松,他便整个人摔在
地上。
「倾云大哥,方大少爷与你毫无过节,何故屡屡冒犯?」
骆隐风说完不等他回答,转身到方敬哉那里,伸手点了方孝哉身上几处大穴,又喂他吃了粒东西,然后对着方敬哉
说了什么,方敬哉点点头将他大哥打横抱了起来匆匆而去,封若尘则从摇篮里抱走了方肃,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
叶倾云仍然趴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不要带走他……不要把孝哉带走……!
伸出去的手,手腕不自然的扭曲,却依然拼着力气伸着,仿佛要抓回些什么。
堂后的帘子被撩开,上官兰容施施然地从后面走出来,整个房内满是血的味道,他缓缓走到叶倾云身旁,歪着头看
了看,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和他丝毫无关一般。他蹲下身,手指穿过叶倾云垂落在脸上的头发,仔仔细细地顺着
。
「求之必失……你就是不愿意相信那个术士的话……」嘴角微微扬起,笑里有几分冶艳,「我也不相信……你看,
所有人都不要你了,只有我还陪在你身旁……」
门外秋风萧索,离了枝头的枯叶孤零零地飘着飞着,不知最终归去何方……
泰山脚下,气质回然却都俊美非常的青年三人,组成一幅别样的风景。
「三位公子,看个相吧?」
一身白色锦缎长衫、长相斯文清逸的青年止了脚步,转身看向算卦的摊子,眼眸水灵,淡淡含笑,「好啊,你不如
帮我们看看姻缘。」便走了过去
一旁着青衫的男子一声不响地跟着也走了过来,而另一个身着绛色织锦长衫,面相看来有几分狂狷的青年,却是露
出不耐烦的表情。
相士抬头,目光先落在青衫男子的身上,「这位公子面相敦厚,有禄星庇佑,将来必定官运亨通,只是姻缘上稍稍
不尽如人意,若是不主动去求则将永远失之,反之求则得之,是要靠自己争取来的。」
听完这番话,青衫的男子嘴角不自觉的抽动了两下。
相士的目光又落到绛色衣衫的青年身上,「这位公子从样貌看来也是人中龙凤之相,只是戾气太重,若不知收敛恐
怕会做下令自己后悔不已的事……」
青年已经不满的皱起眉头,转身要走却被白衫的青年一把拖住,「走什么,听完呀。」
于是相士继续说下去,「而这位公子的姻缘和刚才那位恰恰相反,若求之太甚反将永失其爱……」最后才把目光转
向白衣服的青年,「而这位公子……学生也不多言,送你四个字——『求而不得』,望做人莫心狠,多积善行德,
兴许一日会有所改变。」
白衣的青年听闻,隐隐含笑的脸顿时垮下来,目光阴鸷,「你胡说八道什么?」
「人家又没说错。」绛衫的青年拍拍他肩头,「少拿毒虫毒蛇害人,积点德吧。」
「哼!」白衫的青年一跺脚赌气转身独自走了,绛色身影一晃已经追了上去继续调笑,青衫的男子还在原地站着,
看看那两人,然后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相士的卦摊上并淡淡道了声谢,这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追上前面那两人……
山风带起三人的衣衫,肆意着年少的风流,只是当年的一语成谶,那个时候的他们谁也没有放在心头……
秋意沉寂之后,便是苍凉的冬季,连续几日灰蒙蒙的天,寒气凝到了极点然后化作冰晶纷纷扬扬落下。
「下雪了……下雪了啊!」
「夫人,外头冷,快把袄子披上。」
夙叶像个孩子一样,追逐着四散飘飞的雪花,一袭枫红的秋衫在曲径长廊上翩跹而过,像极了眷恋着不肯落地的秋
叶。丫鬟手里捧着披风,在后头追得叫苦不迭。
好不容易快要追上了,前头的夙叶猛然停下,丫鬟反应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哎哟,我的祖宗夫人……」后面的话却没有说下去。
夙叶望着的地方也是丫鬟噤声的原因。
丫鬟是过了年才来的,只知道那间房间以前住过什么很重要的人,如今住的人虽然不在了,但是庄主不允许任何人
靠近。
而现在,那间房间的门口地上正坐着一个人,未经梳理的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脸上,胡渣满面,脏兮兮的,若不是认
出了身上的衣服,一眼看过去差点就以为是哪里混进来的乞丐。
丫鬟将披风给夙叶披上,然后拽着她往回走。
夙叶仍然盯着那个人,似很不情愿被拉走,「我要倾云陪我堆雪人……」
丫鬟不松手,仍是拉着她走,小声哄着,「小姜陪夫人堆……」
「我要倾云陪我……」
「庄主很忙,我们不要打扰他,小姜陪夫人堆,堆个好大好大的雪人好不好?」
夙叶点点头,乖乖跟着她走。
好不容易哄住了夙叶,在拐过走廊的时候,小姜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坐在那里、仿佛化作石雕的人,不禁摇摇头
,轻叹口气。
好好的庄子,一疯疯了两个。
曾经雄领两淮,被人叫作江寇船王的叶倾云叶庄主,如今却成了个只剩皮囊的废人,整日坐在曾经软禁方孝哉的屋
子门口,等着盼着那个人的回归……
雪片被风卷着吹到叶倾云的脸上,右手绵软无力的垂在身侧,可以看到手腕扭成不自然的角度。他伸出左手接住飞
来的雪花,看着如此晶莹在指间化作一点冰亮。
抬起头,雪花飞上他的脸黏在额角,他望着天际露出痴恋的表情。
「孝哉,下雪了,我带你去江上看雪景……」
低沉暗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仿佛生命里仅此唯一……
大雪一落,接着年关将近,便也是各地商户最为忙碌的时候,方家自然也逃不开这个惯例。
「大少爷,保和堂的东西送来了,请您过目。」
方孝哉放下手里正在核对的年终岁末要送给各家商户的酬礼单子,起身跟着小厮来到大堂。
保和堂的老板一见方孝哉出来忙上前作揖行礼,这一年来方家可是他的大主顾,整年的收益是往常好几年都抵不上
的。
而说到大主顾,就不得不说这位多灾多难的方大少爷。
听闻好不容易从船难里九死一生活了回来,结果新婚不过一年,夫人却在省亲归来途中遇上江寇,尸首全无,而这
位方大少爷又不知怎的被人伤了半条命,好在有药王谷的人出手相救,多少山参雪莲名贵药材喂下去,硬把人从阎
王手里给抢了回来。
调养大半年,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人已精神不少,现在也能出来主持店务了。
「方大少爷,这就是您要的玉芙天蟾,为了找这东西老夫可是花了大力气,您是不知道……」
方孝哉抬手制止他再唠叨下去,「您放心,方某绝不会亏了您的。」打开做工精美的玉盒子,里面是只通体雪白、
背脊上有三条淡粉色条纹的蟾蜍,四肢被金扣锁着,鸣囊还在一鼓一鼓。
「怎么样?」保和堂老板小心问道,要不是这方家在生意上的照顾,他才不会花大力气寻这鬼玩意儿。
方孝哉似为满意地合上玉盒,小厮已捧了个木匣子过来,在保和堂老板面前打开。
「这是一百万两银票,若确定是真的玉芙天蟾,剩下的一百万两方某会让人亲送到您府上。」
保和堂老板接过装银票的盒子,抱在怀里连声谢着退出门口,结果差点和门外进来的人撞到一块。
「哎哟哟!」方敬哉手里端着什么,步履生风,还好他反应快避让了开,才没将碗里的东西泼洒出来。
平和谦逊地与保和堂的老板互相礼过之后,方敬哉身子一转立刻换了副表情,龇着牙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边,将碗
小心放下,然后一边跳着一边去摸自己的耳垂。
见他那样子,明明手里端的东西烫手到不行却还不忘要做好表面功夫,当真是把封若尘的商道学了个精髓透彻,方
孝哉一个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方敬哉没搞明白他哥笑什么,扑闪扑闪眨了两下眼睛,然后突然眉头一皱,「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忘记柳大夫
怎么交代的,要小心……」
「是、是、是,要小心保暖,切忌不可着了风寒。」方孝哉暗暗叹了口气,也不辩解,只吩咐小厮回屋里去把大袄
拿出来。所谓说多错多,他可不想被方敬哉直接打包了送回药王谷去。
方敬哉将药碗再次端起来,用手扇着吹吹凉,然后递给他,「趁热喝,益气补血的。」然后注意到桌上那个药盒,
像个好奇心重的孩子般用手指戳戳,「这是什么?」
「要送去药王谷的谢礼……对了,淮王爷那边的谢礼送去没有?」
「送了。」方敬哉嘟嘟囔囔地回答,然后有些抱怨和不满的语气,「哥,这些事真不用你操心,你能不能乖乖去床
上躺好?」
方孝哉将药碗端离嘴边,瞥了他一眼,「你看家里这么忙,我怎么躺得住?」
「不忙,一点都不忙!」方敬哉一边否认一边用力摇摇头,然后抹了下鼻子,嘿嘿一笑,「有若尘帮下手你还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