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舍稚仙咧嘴笑道:“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这船上运送的是何物?”
“多半是粮食了。”吕老头翘起二郎腿,对此事似乎无甚兴趣,自把一梭斗笠盖在面上。
这时青年阿修忽然惊道:“快看!怎的忽然打起来?!”
洪舍稚仙抬眼看去,正见最前面的那条大船抛下锚,从船上出来十数个黑衣男子,直朝后方那条官船跑了铁钩,强行将船拉近。
这十余人在两条船中间搭上跳板,快速上了官船。
贯穿上的船夫与护船的武夫急忙拿了兵器出来,转眼,这十余人便如饿虎一般,上船便杀,一时都得不可开交。
船舱中忽然出来一人,竟是兵士打扮,对着敌阵大喝:“连京城的官船都敢抢!你们这些匪类,不要命了吗?!”
只听一声冷笑,十数人中为首的匪首大笑道:“抢的就是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全都杀了!一个也别放过!”
洪舍稚仙眼看着尸首漂了河面,四面都是血腥味道,皱起眉头道:“这些匪徒何以面上都有刺青?”
吕一鹤忽然移开斗笠,此前一直坐山观的老头儿此刻面上一副高深莫测,凝神看着面前众人相斗,眼看着官船上船夫武夫死伤过半,有人开始跳水逃命。
青年阿修虽常年在这河道上跑,但也不曾见过这等凶残的杀戮之事,一时有些吓傻了。
洪舍稚仙面上戴着人皮面具,看不出什么变化,实则面色已经发白,闻着一阵浓烈过一阵的血腥气味,阵阵作呕。
洪舍稚仙手腕微微发抖,他低头握住手腕,终于按捺不住,“这该如何是好?不能就这么看下去!”
吕老头一惊,这小不点是一点内力也没有,轻功倒是三脚猫半吊子水平,这么过去无非是送死的。若是这孩子出什么事,自不好向陌飞雨夫夫交代……
“你就别去了!”老头儿连忙伸手去抓他,怎奈这个时候洪舍稚仙倒是跑得快,踩着船舷纵身就往对面穿上跳。
老头儿正待追上前去拦他,却见洪舍稚仙身子一歪,直蹬蹬往水里掉,一如断了绳子的秤砣。
只听扑通一声,整个人就成了落汤鸡。
洪舍稚仙不同水性,身上的衣裳又湿又重,他扑腾了两下便没了力气,直往下沉。
初春的河水放解冻,冷得透骨,不肖片刻,洪舍稚仙便觉神智恍惚,浑身如同被冰刺一般。
吕一鹤扔了斗笠,正待入水救人,忽见蓝光一闪,一个蓝衣剑客伸手将洪舍稚仙从水中提了起来,扔到河岸,河岸上另一个蓝衣青年将湿漉漉的洪舍稚仙接住。
吕一鹤见来者三人,皆身穿昆仑派蓝白长袍,其中救人的男子更是穿着师字辈的流云广袖衫。
老头儿手里拿着一根竹棍,纵身上了官船上。既然小娃娃要救,那便救一救。
吕一鹤在江湖上声明不响,甚至年轻一辈之中,甚少人知晓其名。但,说起祭月剑法,却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老头儿上船,匪首立刻色变,既不敢下杀手,亦不敢掉以轻心,节节败退。
吕老头儿有些诧异,嘿嘿笑着道:“你怕我这老头子啊?”
匪首皱眉,额上冷汗涔涔,转头对着其余人道:“不与前辈动手!撤退!”
“退”字声音方落,蓝白衣衫的青年冷哼一声,飞身堵住去路,出手如电。
一把青黑宝剑出神入化,疾如闪电,转眼挑了二人脖子,出手异常狠辣。看着神态,亦是杀惯了人的,丝毫不见神态有丝毫变化。与他同来的两个青年连忙放下洪舍稚仙,上前应援。
吕老头儿一人独占匪首,也来了怒气,大声道:“个小兔崽子!想逃?也不看看老头儿竹竿指着哪儿!”语罢,收一挑,那人手中兵器铿的一声落地,眼神惊惧。
另一面,洪舍稚仙喘过气来。他唇瓣冷得颤抖,身上批了一件蓝色袍子,似曾相识。
不远处的河面上仍是短兵相接的锐响,他挣扎着睁开眼去看,顿时心里一颤。
几日前夜里帮了自己的南陵响此刻与他那两个师兄弟也在船上,而且看阵势,这三人见人就杀,和此前那些匪徒毫无差别。
南陵响将官船上最后一个官兵杀掉,转头直取黑衣匪徒的首级。
洪舍稚仙并非不曾见过斗武,但却从来未曾见过这样单方面的所谓屠杀,这压倒性的实力,叫人忍不住心都在抖动。这种情绪伴随着兴奋,既不算是害怕,亦不算是厌恶。
这个时候的洪舍稚仙并不知道,这血液里带着的兴奋和沸腾是什么。
这便是江湖。
这苍红交错之间,先前交战的两方人都被杀光,只剩最后一个匪首。老头儿似是有心要留他活口探问消息,孰知此人轻功了得,占了先机,向南逃窜。
吕一鹤怒喝一声,立刻追上。
这个时候,有一行四人赶来,一色蓝白衣袍,与南陵响不知说了些什么,径自将船靠岸。
洪舍稚仙跌跌撞撞跑到河岸,南陵响一掠落在他身边,看了他一眼,颇有些不屑,“武功不济尚且逞强,意气用事,实乃莽夫之举。”
洪舍稚仙哆嗦着仰头看着他,“南、南陵公子……何以……会出现在、在这里?”
南陵响懒得答他。抬头见青年阿修划着船过来,面上担忧,惊魂未定的样子,开口对着青年道:“将船划走吧,切莫惹祸上身。”说着,从怀中取出些碎银子抛给青年。
阿修连忙将洪舍稚仙包袱交给他,自划船去了。
洪舍稚仙抱着包袱,直觉得站不住了。
“换掉湿衣。”
洪舍稚仙下意识点点头,左右看看,不知该去哪里换。
南陵响面色又冷了一分,只觉得面前少年娇惯坏了,换个衣服尚且扭扭捏捏,遂道:“都是男子,扭捏什么?”
洪舍稚仙还未回过神来,便见南陵响豁然转过身去。
他有些不明白南陵响究竟是为了什么看他不顺眼,但顾不得这些,方准备拿了衣服去草丛边换,忽闻马车的声音传来。
南陵响走上前,此前见过那不修边幅的男子对着他笑笑,视线落在洪舍稚仙身上片刻,道:“清明师弟人呢?”
“找我作甚?”那清秀男子从一旁走出来,不冷不热挑眉看他。
“嘿嘿!我这不是怕你受了伤吗?”
“洛阳,你这话是何意?是想说我技不如你?”清明挑眉,目光渐冷。
洛阳不正经的吹了个响哨,“师弟哪里话?这‘技‘也要看是何技,对吧?”
清明冷冷看他一眼,不再理会他。“少主,这些粮食还是快些上路,以免夜长梦多。”
洪舍稚仙顿时警觉。
南陵响点点头,转过头来看着洪舍稚仙正抱着包袱呆呆看着自己,“跟我来。”
洪舍稚仙看了另外二人一眼,挤出一个笑容来,连忙跟上。
南陵响在一辆马车前停下,示意他进去。
洪舍稚仙冷得受不了,连忙钻进车里,抖着手将全身上下湿衣全都脱掉,解开头发。
他的手无意间摸到面上的人皮面具,这东西平日里还好,若是落了水,就大有问题。此刻面颊边缘已经鼓起。
将面具撕下来,拿了手巾擦拭,只是手抖动得太厉害,怎么也没法戴上。
正伤脑筋,身后马车的车帘被掀开。
洪舍稚仙吓了一跳,立刻往外看。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连忙先穿了衣衫,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洗个热水澡。
方才那一阵风,并非是一阵风。
南陵响这会儿正怔怔站在离马车一丈开外发呆。方才他也不过是准备让这少年换了衣裳快点离开。
孰知掀开车帘,正见这“少年”光溜着脊背,身体纤柔适度,只是……还穿着一件大红的肚兜。
这样一来,方才不愿当众替换衣物的举动也便可以理解了。
而且……知道对方是个女子,就无论如何不能将人留在这里了。
洪舍稚仙盯着那块人皮面具发呆,只听车外扣扣两声,只听南陵响开口道:“换好了?”
洪舍稚仙连忙摇头,但想起对方也看不见,连忙道:“还、还没有……”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哦。”
洪舍稚仙松了口气,他眼皮沉沉的,身上还在哆嗦,紧紧抱着马车里的毛毯取暖,原打算暖和一会儿再戴上面具,谁知这一取暖,他便沉沉睡去。
等他再度醒来,只觉得喉咙里烧起了一把火似的,身上忽冷忽热。这种感觉倒也不陌生,多半是感染了风寒。
他睁开眼睛,人还在马车里。只是天色已经黑了,车里点着一盏灯,摇摇晃晃的。
“你醒了?”
洪舍稚仙模模糊糊见到一个姑娘,正是此前林里这一行中唯一的女子。洪舍稚仙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竟还记得抹了抹脸上,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18.音讯
蓝衣女子面上表情疏淡,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我叫素馨。”
洪舍稚仙望着她半晌,刚想开口说话,却发觉发不出声音来。
素馨将他扶起,端了一碗热茶水喂他喝下。
“多谢。”洪舍稚仙半靠着,两颊绯红,烧退下去不少,只是人还不算太清醒。
素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面颊,忽然牵起嘴角笑了笑。
洪舍稚仙见她笑了,愣愣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叫陌仙。”
“我知道。”
“……”
洪舍稚仙什么都不怕,最怕遇见一种人:只是笑,不说话的人。
见他不说话,素馨又恢复此前那副淡淡的表情,“饿了吗?”
洪舍稚仙确实饿了,只是不知此刻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只得道:“南陵公子人呢?”
素馨若有所思看了他一会儿,掀开车帘出去。
过了一会儿,车帘又被掀开,进来的确实南陵响。他抬头看了洪舍稚仙一眼,伸手从怀中取出洪舍稚仙那张人皮面具递给他。
洪舍稚仙见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立刻松了一口气,伸手接过,笑着道:“多谢南陵公子。”
“谢我什么?”南陵响坐在一旁看着他。
“我生病了你还照顾我。”
南陵响别过头道:“照顾你的是素馨。”
洪舍稚仙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他心里还记着之前的事,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你们为何要抢那批粮食?”
南陵响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似在猜想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此关心此事。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此事与你无关。”
洪舍稚仙微微怔了怔,心中隐隐不是滋味,但还是直言道:“为了这些粮食,杀掉二十多条人命,值得吗?”
南陵响冷笑一声,“无非是些匪徒和贪官奸商罢了,死不足惜。我手上的剑从来不为这种人留情。”
洪舍稚仙低垂下眸子看着他腰间的剑,笑了笑道:“那你打算把这些粮食送去何处?作何所用?”
南陵响原本不愿对一个平路相逢的少年说这些事情,但此刻,看洪舍稚仙模样,竟是叫他难以猜测,遂道:“你可知西南干旱严重?如今江南四处都是流民。这些粮食原本就是赈灾之用。”
洪舍稚仙忽然坐起身来,“哎呀!小红在哪里?!”
南陵响眨了眨眼,被他这一惊一乍弄的摸不着头脑,这里就只有他二人,除了那老头之外也不曾见过旁的什么人。这“小红”又是何人?
洪舍稚仙抬头看着他,难过的道:“小红是我的蛇,原本跟着我,我落水之后便不知所踪了。南陵公子可曾见过?”
南陵响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们不打算进城,明日我会命人送你离开。”
洪舍稚仙连忙道:“不用这么麻烦!反正我也不急,不如跟南陵公子一道。”
南陵响有心拒绝,毕竟对方一个“女孩子”家,多有不便。再加上他一路尚且有不少仇家,难以分出心神保护于她。
他方欲开口回绝,却见洪舍稚仙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有些失落的看着他,犹豫着说:“我知道我的功夫不济,还需努力些尚能派的上用场……”
南陵响心道:不,已经不是派不派得上用场的问题,且只需不给我添麻烦便好了。
“我从不曾离开过家,如今能遇见南陵公子这样的真正侠义英雄,心里万分崇敬,深知此前都是虚度。还请南陵公子成全我一回,让我留下,看看真正的侠客所行所为。”
南陵响向来不把自己放在侠义一类当中。他是随行随意而为,为善为恶在他眼中没有多大区别,只有他看不看得惯。
但看洪舍稚仙这一张面皮,要他独行……
思及此,南陵响开口道:“你若是想看什么侠义之士,最好死心。因为我不是。”
洪舍稚仙眼睛一亮,知他允了,连忙道:“我肚子好饿,还有,车里很冷,我的包袱在哪来?对了,这人皮面具不好戴,既然南陵公子不嫌弃带着我同行,那这人皮面具就不戴了。呆了这些时日,脸上痒痒的,好生不舒服。还有,能不能给我准备些热水擦擦身子?我背上起了疹子,需要上药。不用担心,我带了药膏,不劳烦南陵公子。小红的事……”
“闭嘴。”南陵响冷着脸打断他的话,这会儿他已经开始后悔留下这是麻烦了。
他转身出了马车,不一会儿素馨端着一个盆子进来,马车后面用炭炉烧着茶水,原本是拿来冲泡茶水驱寒的,这会儿被倒了来给洪舍稚仙擦了身子。
洪舍稚仙不知,还在想:没有办法,讲究擦一擦也好。
马车还算稳,素馨将水盆放下,“你的包袱在你左边的暗格中,里面还有些干粮。擦了身子叫我便是。”
洪舍稚仙点点头,对着素馨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后者愣了一会儿神,忽然别过脸去,“虽说少主答应带着你上路,但等此事一了,自会分道扬镳,你就别对花心思了。”语罢,也不带洪舍稚仙回应,便风似的走了。
洪舍稚仙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自褪了衣衫拿布巾擦了身子。身上果然起了几片红疹,他摸索着暗格,取出自己的包袱,里面瓶瓶罐罐各种药丸药膏不少,那一盒荷花香味的药膏也在其中。
洪舍稚仙发了一会儿呆,低声道:“这次,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让皇兄刮目相看。”
药膏涂抹过后,红疹很快就淡了,手指上滑滑的,立刻就让他想起了一些旁的事。离宫之前,洪舍耘煊就是用这药膏进去他身体里的。
洪舍稚仙连忙将东西收好,穿上衣物。又取了白色小瓷瓶中的药丸服了。
暗格中只有两个油纸包着的冷馒头,洪舍稚仙很饿,咬着馒头却怎么也咽不下去,无奈之下,只得从包袱里翻出那一小包麦芽糖来。
“你说什么?”洪舍耘煊猛然站起身来,眉头深锁,加上连日来不曾好好休息,面色有些叫人不寒而栗。
颜槊顿了顿,还是道:“那些尸体如今全在县衙,我已经派人去查探了,马上便能有消息。”
“这个船夫是什么人?”
“这个船夫叫阿修,如今正在县衙作证。惨案发生之时,他就在当场,据说,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老渔翁和一个紫衣少年。”
洪舍耘煊立刻道:“我现在不好出面在朝廷露面,但是这个人,我要尽快见到他。”
“我明白。”颜槊松了口气,不管是不是,好歹是找到了洪舍稚仙的一点消息,也好叫洪舍耘煊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