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的呢?”
“朕请来了坊间最有名的杂耍团双宝园,带你去看热闹,可好?”
无殇正摇摇头拒绝,却因为听见“双宝园”三个字,犹豫了一下。双宝园,三宝殿?蛇瞳微微收缩,心里飞快的盘算着,难道这是组织派人相助?
再抬眼看看对此毫无觉察的皇帝,少年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李煜满意的微笑起来,薄薄的双唇扬起一个微妙而漂亮的弧度,帮少年披上锦衣,赞道,“好一个英挺少年,真教人爱不释手!果然朕的眼光是不错的。”
无殇不知道他是夸人还是赞衣,心下却总觉得有些羞赧,不似和有钱一起时那样随意。便讷讷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兀自装作雷霄的冰块脸。
满心得意的皇帝大人见少年不再开口,觉着还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急不得这一时。于是亲切的点点头,准备离开。
“李煜……”少年犹豫了一会,轻轻开口唤住正要离去的皇帝,“你头痛的时候会怎么做?”
“朕会去屋外吹吹冷风。”
“哦。”
于是两个时辰之后,无殇再次见到李重光的时候是在正殿外的花苑空地上,他上前一步对着华服玉冠的皇上悄声道:
“李煜,我去吹冷风了,可是头更痛了。”
“朕也是。”
“……”
少年被皇帝大人伟大的逻辑所击败,正要黑着脸退开,就听见不知哪个妃嫔咋咋呼呼的声音很不悦耳的传来。
无殇与李煜齐齐回头,便看见明妃就立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脸上强装出一片漠然。她身旁的另一位妆容精致,服饰繁复的贵妃,正在对一个小宫女发难。
这本来是没什么的,在后宫里等级森严,妃子训斥宫人再正常不过,即使是皇帝本尊,也没有多管闲事的必要。然而那指桑骂槐的话语,却让李煜大大的不爽起来。
“你区区一个小宫女,才进宫没几天,倒是吃了豹子胆了,敢顶撞我们明妃?也不看看自己是谁!没了规矩不说,还没皮没脸的净往陛下那里凑什么热闹!”
一个宫女能往堂堂皇帝陛下那里凑什么?落无殇心里无比明白,这分明就是明妃寻了帮手,要在众嫔妃面前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只是有些疑惑,比起来路不明这个噱头,自己男子的身份不是更有攻击性么?这明妃分明是想置自己于死地,为什么这一茬子倒是只字不提呢?
只因为少年没想到,只看一次就学会催眠术的,天下不知有他落无殇,还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李重光。
李煜和无殇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之时,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大胆云妃,今日皇上册封周贵妃的大喜之日,皇恩浩荡特地邀众妃赏戏,尔等却不知好歹,莫不是想搅得后宫不安,龙颜不悦?”
那声音清冷而略显尖细,杀意甚浓,刚才仗着明妃撑腰的云妃一下噤了声,低下头连退两步。
声音的主人直直地站在李煜背后,一脸不亢不卑。
原来这李重光在后宫中总是一副温文尔雅之相,风流好文墨,才貌比潘安。后宫嫔妃看不透他本质,总当自家陛下生性温柔惜花,倾慕远远大于敬畏。
而李煜背后的这位主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血腥代表。此人乃宫中权势最盛的大太监,暗中兼任夜叉军的头领,平日规矩繁多,不苟言笑,下手极为狠辣,正可谓人挡杀人,佛挡弑佛。因护主即位有功,赐姓李,名冶。
且莫说这云妃,明妃怕他,就连朝中的重臣们,都要忌惮此人三分。
话说这李冶天生患有白化病,白发白肤白眉,偏生又总穿着一袭改装过的黑色紧身太监服,满眼血戾,加之平日里又是专门处理那些“不听话”的宫人臣子,所以只是站在那里,也叫人心惊胆寒。
众人只道皇恩浩荡,李冶拥权自重,谁也不敢得罪。却不知幕后谁主沉浮,这权倾朝野大太监,也只不过是皇上手中一颗忠心耿耿,杀人利索的好棋子。
李煜见众人一下噤若寒蝉,便展颜一笑,和煦温文,道,“诸位爱妃不必拘礼,且按此坐下,等待看朕为大家寻得新奇杂耍。”
妃嫔们听见圣上发话,这都才将脸色缓过来,纷纷规矩的落座。
无殇正要走开,却被皇帝大人一把拉住,“你就坐在朕身旁。这椅子是给你准备的。”
少年转念想想也好,总比坐在一群不怀好意的女人当中要舒服许多,于是不多话,亦不客气,撩开后襟,端正坐下。他能感觉到,李冶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
很快面前的桌子上便摆满了御厨房刚出炉的各种糕点菜肴,加上随后到来的李斐干脆命人将木椅摆在自己身旁,遮住了妃嫔的无数目光,前后左右分别被:皇帝,公主,阴狠的大太监,以及摆满食品的木桌所包围的无殇,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心。
少年全然不知,自己所落座的,正是皇后的凤座。倒是台下的众嫔妃们,都不由得变了脸色,皇上这么安排,不是摆明了要立这个新来的周采薇为后么?!
李煜微眯着双眼,遮掩了凌厉的神色,看似漫不经心的扫视台下,实为观察众人对于明妃的态度。一直以来,这王可晴就飞扬跋扈恨不能以手遮住这后宫天下,如今做皇后的打算落空,看还有几人能死忠对她到底?想必坚持到最后的,都是家族原因——斩草需除根。
李斐公主知道内情,但长年居住后宫中的她深谙此道,仍不露声色,只是笑眯眯拉过无殇的手,感叹着好多天都没有见面之类的云云。
在这南唐深宫中,少年倒是对这个小公主颇有好感,于是便抛下心中诸多烦心之事,也不管他人眼光,只一心一意的与李斐聊起来。
约莫有一柱香的时间,突然锣鼓声大起,一队穿着鲜艳的艺人载歌载舞的走向打在空地中央的大戏台。
众人都停了各种议论八卦,转而关心起热闹的杂耍团来。前排的妃嫔们都换上盈盈笑意,后排的宫人们则伸长脖子去看个究竟。少年和公主也不例外,不约而同的拿了面前的糕点塞进嘴里,回头看了看正在品尝凤尾酥的李煜,然后仔细去看那些伶人们的长相打扮。
为首的男子披着艳红色的外袍,身高七尺有余,双眼狭长而上挑,面白唇朱,嘴角含笑,极为英俊风流。
第三十二笺:乔装进宫
黄昏暮云蒙,
旋愁似乱红,
试重寻消息,
又还问鳞鸿。
那为首男子面色含春,迷惑众生,一路招招摇摇,走上前来。
这样嬉笑纨绔的面相,除了三宝殿的慕容有钱,还能有谁呢?
无殇悄然在袖中捏紧了双拳,嘴角微微翘起,开始默默地盘算,尔后转过头看着李煜,装作随意的问道,“这杂耍团有什么新奇之处?要在宫中表演多久?”
专门为无殇安排这新鲜看头的皇上见他感兴趣,心下愉悦,将手中的桂花糕放进嘴里,微微一笑,道,“你若喜欢,便让他们表演个十天半月也是无妨的。”
少年不以为意的撇撇嘴,觉着那人太过夸张。要真是看个十几日,新鲜也变不新鲜。何况这朝堂之中也一定会流言四起,说些什么君王沉溺玩乐,不顾国政,然后再下一步,必定是铲除妖女,还我南唐之类的的豪言壮志。
转眼间却看见小公主期待的眼神,无殇话到嘴边拐了弯,“那就先看看再说,若是精彩,也是可以……多看几遍的。”
双宝园的伶人都在台子上站定之时,宫中的众人都不由得心中暗道一声妙极。那些伶人们统一身着大红色云纹戏袍,鼓风而飘,大有羽化而登仙的身姿气势;除了带头那人,其余二十人全部脸戴白色面具,细眉挑眼,双唇朱红,男女莫辩,却煞是整齐好看。
那朱衣领头人将右手一挥,二十个人便齐刷刷的弹跳开,分站在木台两边。那人左手一挥,众伶人又神奇的从衣袖后腰掏出各种乐器。而当朱衣者将双手放下时,欢快的乐声便响彻了整个花苑。
平常的戏耍班子会的最多不过是些跳火圈,踩高跷,过细绳之类的项目,而且参与的人数也少。而这双宝园,二十人同时表演,一边纵火球,一边操水术,在水火交融中对称的数人动作整齐,两两相对,却又每对各异,好似火神水仙一般神奇瑰丽。加之花瓣纷飞,彩蝶缭绕,那气氛自然是被烘托的极为热烈。
待到掌声响了又响,那为首的朱衣人招招手,从中走出一人来,定定的站在他面前,似是要共同表演。然而两人手中全无道具,却是不知要表演什么。
台下的众人都屏了气凝了神,专注的等待那压轴大戏。
只听一阵急凑的鼓点过后,那一人掌心向上向身侧伸出双手,摆出马步,一发力,双掌竟缓缓冒出白气。
朱衣人拈花一笑,足尖点地,跃上伙伴的手掌,尔后虚步向上,竟凌空走在白气之上!然后愈走愈高,愈行愈沅。
惊为天人。
若是仔细看来,台下的少年却不似那些人,他眼中紧张之色难掩——这慕容有钱是想怎样!这样暴露自己的武功,端的要引起李煜的注意不成!
于是无殇悄悄转了眸子,去看那王座上男子的表情。却见那人手执美酒,一脸舒畅的看着自己。
“你……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少年吓了一跳。
“朕哪有盯着你?”
“你还胡说,明明就是。”少年压着声音,指责那人睁眼说瞎话。
“这倒奇了,”皇帝脸上的笑容扩散开来,“爱妃你不看朕,怎么知道朕在看你?”
少年再次词穷,索性转了身不说话。谁料那赌气的模样,在李煜眼中,竟是再可爱不过了。
李煜见少年一脸专注,便在盛大的表演结束后,特意下旨接见了双宝园的园主——那个领头的凤眼朱衣人。
那人在后宫女子的眼光中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然后在天子脚下毕恭毕敬的跪下,头深深低下,无殇盯着他的脸,却只能看见阴影下抿紧的唇线。
“你表演得很好,甚得朕心,赏白银一万。”
“草民谢主隆恩。”
“不过……朕想知道,”李煜话锋一转,笑意却是不变。“你那凌空行走有什么秘诀?”
“回皇上,草民不才,动了点小脑筋,栓了丝绳——细节还请皇上不要追究,给草民和园里留个挣钱糊口的机会。”慕容有钱也不慌张,双手呈上一截透明的丝线,语气不慌不张,却又诚恳之极。
“你想敷衍圣上?”那李冶凉凉开口,“可知当何罪?”
无殇还在想对策,小公主先开了口,“皇兄,我好喜欢双宝园的表演,别让他们说出缘由,我想自己探索看看,好不好?”
“皇上,臣……臣妾也有兴趣……不如改日请他们再表演一次?”
李煜闻言一愣,眼中笑意大增,朗声答应,“好,便依了爱妃的意思,你先下去,两日后再排演一出。”
“草民领旨。”
赏戏之后,便是用膳,生性风流的南唐皇帝命人原地摆了十桌的菜肴,和后妃们一起品尝。与他同桌的只有无殇和李斐,白发黑衣的李冶则像尊石雕般的立在背后。
一直以来渐渐习惯了怨毒的妇人目光,少年已经不再会觉得芒刺在后,只是现在,面对着一个冰冷的大太监,还真有点渗人。
无殇哆嗦着想喝点热酒时,明妃就带着适才的云妃和其他几个侧妃,袅袅婷婷的走上前来,道个万福:
“陛下今日给采薇妹妹办的册封宴美妙,臣妾借光开了眼界,真是荣幸无比。所以臣妾们商量了一下,想要敬周贵妃一杯,想必妹妹不会不肯赏我这个做姐姐的脸吧?”
谁管你有脸没脸,放在半个月前,少年才不会吃这一套。但是眼下,还是顺着李煜的意思才好。
无殇不说话,先是观察着旁边的皇帝,见他不动声色,脸上仍然带笑,这才站起身来,对着明妃点点头。
明妃很有些得意,毕竟是皇上卖了她的面子,叫她在众妃面前长了脸。却哪知自己的夫君其实在正在打算铲除王家,面子上做安抚,实则暗度陈仓罢了。
明妃以袖掩口,咯咯轻笑,然后命人端上酒来。
无殇拿起自己的酒杯,正准备一饮而尽时,突然看见面前女人眼里恶毒的神色。
他心知不好,猛然退后半分。电光火石之间,明妃手中的酒杯竟然斜斜泼向自己的面部。无殇不好用功,只得堪堪躲开,仍是被泼到袖子上。霎时间便觉得臂上又痒又痛,似是灼伤。
李煜瞬间暴起,拉过无殇的手臂,将袖子迅速卷起,只见上面已布满密密的红疹子。
大太监李冶上前几步,将明妃与皇上隔开,然后迅速地收集了剩下的液体,又吩咐惊慌的宫女传唤御医。
“此为何物?”李煜眉头紧锁,托着少年的胳膊向李冶问道。
“回皇上,初步看来只是烫酒加了石灰,不知为何在周贵妃身上反应如此强烈。”鬼魅般的太监头子附在皇帝耳边道,“不是周贵妃体质特殊,就是酒中另有玄机。”
待到御医上官腾飞给无殇包扎完毕,李煜这才将眼光看向一旁死命捏着袖脚强作镇定的明妃,缓缓开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臣妾冤枉!臣妾不知道会这样……臣妾只是想,只是想敬酒而已,没有谋害之心……”
“明妃可还要狡辩?”
“臣妾知错了……臣妾只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但是臣妾真的不知道酒里面有毒啊!”
听见“毒”字,李煜两眼微眯,像在考虑什么,也不再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回宫,自己带着无殇一并回往自己的帝室寝殿。
敷上皇宫里秘制的清凉膏药之后,痛痒感全无,但是伤口却迅速地恶化,疮烂得非常厉害。
在场的众人不禁都变了脸色,刚才那下若是泼在脸上,必定是融掉大半张脸去。这歹毒的明妃,分明就是想破了周贵妃的相,叫她从此无法和自己争宠。
此时的李重光心里更加内疚复杂,更不知该不该对少年放手,自己武功盖世权倾天下,却连保护爱人的能力都没有。
无殇看着李煜的脸色变了又变,心里也明白个大概。但是他自己倒不担心伤势,反正没有什么不适,若是伤口扩散,大不了再度去找毒龙胆服下,也不会留什么痕迹的。
只是,这明妃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可绝对不能忽略。
慕容有钱进宫,简直是天助自己。
接下来,就开始反击吧。
“陛下,臣妾头晕,想要回贤淑殿休息,请务必摒闭他人。”要到达目的就要不择手段,少年默默地忍了一口气,蛇眸阴凉起来。
第三十三笺:夜探皇宫
门外桃如菽,
梦轻自怜独。
墙头流潦光,
夜游谁秉烛?
即使是天王老子,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却说那落无殇回到寝宫,等了整整半日,仍不见皇帝下达什么处罚明妃的命令,于是以为,那人终究不会护着自己。
诛杀异心者的任务,最后还得靠自己来做。
无殇在心里做了决定,与慕容有钱私下见面,并夜探御药房。
李重光在贤淑殿外的院子门口静静地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听不见屋内有任何动静,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本来想要好好呵护的对象,却因为自己再三的受到伤害,而自己,无力为他报仇。
夜叉李冶一声不响的立在一旁的树影下,面无表情地白颜看着总有几分阴沉。
屋内的少年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小臂上的绷带发呆,然后突然将裹好的布条都拆开来,细细的探究。从银头的路皮靴里拔出好不容易才藏下的匕首,无殇将它在烛火上烤了一烤,尔后用了巧劲,将那水泡脓疮挑开,以刀尖取了些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