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着匕首,无殇走到窗边的木桌旁,摘了片盆景上的绿叶,再将那些脓叶尽数滴在翠绿新鲜的树叶上面。
霎时间那叶子变黑,打卷,最后化为灰烬,无殇轻轻一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少年苦笑了一下,这毒龙胆和自己体内的积毒混合起来,威力当真不可小觑,比起杀人于无形的花未眠,不知凶狠歹毒了多少倍。
几年前在山上,罗生门门主落九重给少年服下了功力大增的药物,见他没有太大排斥反应,便又尝试着将药量加大三倍。而四年前无殇的第一次任务,不慎误食微量花未眠却竟然没有死去,从鬼门关闯了回来,虽然花未眠与增功药起了反应,让俊美的少年完全毁容,浑身皮肤溃烂,但这奇迹仍让山中众人惊异无比。
落九重和攸云日夜看护少年,眼见着他恢复生命力,样貌却惨不忍睹。对门中秘药毒龙胆一知半解的攸云想要无殇好起来,就为少年冒死偷来了毒龙胆,叫他服下。
幸而门主发现的及时,又一次将少年从死亡中拉回。无殇不但活过来,还恢复了往昔的容貌,皮肤是新长出来的,无比白皙滑嫩,仿似脱胎换骨。但是因为体内余毒太多,所有人都认为他无法安乐终老。
三年后,落九重发现密宝图重现江湖,决心以命相搏,便将自己保命的荇玉玲珑交给无殇,以减少他体内的毒气,聊以续命。
眼下的落无殇,可说是百毒不侵。然而对于疗伤粉末,催情之药,或是普通的石灰水,倒是毫无抵抗力,也许比起常人还更加脆弱。
少年见自己体内毒性暴烈,心知近期还是不要服用毒龙胆为妙,这伤口,只得再忍忍了。
此仇不报,非我弑族!
无殇将刀尖用指腹擦净,放回靴中,然后轻轻推开木窗,确定四下无人之后,双手发力,一跃而出直上屋顶。
此时已暮色降临,宫人们开始做一天中最后的清扫工作,忙累了一天,也都略显惫怠。所以以少年无比轻盈,毫无声息的轻功掠过,无人能发现那身影转眼间已从内城到达了品阶低层的外宫——今日白天时表演的伶人们所居住的地方。
刚近了伶人们居住的院子,无殇就在高处看见有两人站在假山后面低声言语。定睛一看,其中一人可不就是慕容有钱!
少年心下暗喜,又矮着身子前行了几步,用极低的声音轻声呼唤着自己多日不见的同伴。
慕容听见声音,迅速的抬起头来,便看见少年趴在阴影深处。于是他向着一间屋子指了指,然后和另外那人一同迈步走向那间房子。
落无殇明白那人也许是组织一员,无需防备,于是倒翻一个筋斗,是一招蝙蝠金钩,轻巧落地,声息全无。而后在树影和宫墙的掩护下,顺利的到达了约定的屋子。
轻巧的从木窗跃进屋子,还不等无殇站稳,就听见慕容有钱低低的笑道,“无殇的轻功果然不同凡响,幸而那一剑没有闪失。”
“什么一剑?”
慕容自椅子上站起身来,搂过少年纤细的腰身,走至屏风背后,附在少年耳上,悄声道,“那一剑,可不就是组织里派人帮你的?本来是想救你出来的,可是你却拼死抵抗,还被封了穴道去。所以只好临时变更了计划,用大量鲜血冲开左膻穴,让无殇你恢复武功,得以自我修复。”
能临时作出如此之快的决定,下手的判断如此狠准,即使是师父落九重,也不过如此了。无殇突然间,对那位前来营救自己的成员感到好奇,但等了几等,不见有钱开口再解释,只好作罢。
“我前几日才刚回组织,听雷霄说从无殇你那里拿到了传信花瓣,”慕容有钱难得的认真说话,“于是便想过来向你问个清楚,究竟为何要停滞在这里?”
落无殇低头想了想,试探的开口,“我将这次的任务也完成了,近期请不要给我指派什么任务……我有非常要紧的事情留在这里,打听情报,寻找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请转告葛大哥,我将这里的事情办完,就会回去。作为补偿,我可以多接一些任务。”
“无殇,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大不了少发些佣金而已,你有私事也不会怨你的,只是要将事情弄明白才好。那么,无殇又需要些什么帮助?尽管开口。”有钱又眯着眼笑道,刚才严肃的的表情不复存在,又变回那副风流狐狸相。
“我需要骠勇将军王方正的布匹,针线,还需要寺庙的香灰,白蜡,黄纸……其余的,我自己可以想办法,这些你可以在三天之内凑齐么?”无殇也不客气,扳着指头数齐了自己需要的物件。
“你要惹王家?”慕容的眸子突然亮了亮。“是王将军的女儿……明妃?”
“对,那女人要置我死地,而我只需要将她永远关进冷宫。”
狐狸的笑容突然加大,伸手将少年的垂发别在耳后,“好好,只要无殇需要,我怎么会不尽力呢?三日后你在自己寝宫里等着,会有人给你送过去的。”
“有钱……多谢你。”
“哎呀呀,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快回去吧,小心时间长了不安全。”
少年为慕容的义气而心里发暖,倒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慢慢的转了身子,准备离开。
“……你要保重身体,不要再受伤了。无殇……”
“你说什么?”少年听见有钱唤他,便回过头来。
“不,没有什么,就是叫无殇你吃好睡好,多注意身体。”
少年微笑着点点头,脚下发力,瞬间消失了身影。
接下来的目标,便是御药房。
与慕容话别后,天色已全黑下来,宫中开始燃起灯笼,巡夜的侍卫们也点燃了火把,幸而落无殇趁着交接班的当儿又溜回了内宫,才不至于在人多嘈杂的地方被前去询查的李冶撞见。
俗话说得好,狡兔三窟,双管齐下。深谙兵家道理的少年,自然不会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连环套的人偶计上,同时要从药物上下点功夫,总是有办法逼迫得李煜忍无可忍,废黜明妃。
无殇走到药房的后门,从头上取下发簪,别开了铜锁,又将匕首尖儿捅进门缝去,慢慢的拨开来,轻轻推开有些沉重的木门,一个闪身进去,再回头将门轻掩上。
屏住气息,少年小心翼翼的接近放着药材的木柜,上下打量一番,他先是拉开了最左边珍贵药材的抽屉,取出几枝最好的千年老参放入怀中,然后又从怀里取出几根白日里偷偷留下的长发,一脸平静的放进少了人参的抽屉里。
将抽屉整理好之后,无殇又走向放着廉价药材的木桌,用手帕包了柿皮,雄黄,蛇蜕,阿胶,山药,百合芡实,附子各少许。
将包好药材的手帕塞进袖中,少年带着冷冷的微笑就要离开,却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撞见了一个不算陌生的人。
第三十四笺:睚眦必报
楼阴墙缺阑干影,
阑干影卧东厢月。
东厢月漏灯花谋,
灯花谋下催金虬。
南唐有君子,复姓上官,自称下官。
“微臣叩见周贵妃,不知您深夜至此,有何贵干?”那人虽然嘴里说的恭敬,却并不见行跪礼,只是略略的点了下头,脸上一派正义而不屑的神色。
来人正是平日里为无殇诊脉的三品御医,上官家独子,上官腾飞。此人个性耿直而精通药理,对于来路不明,“妖颜惑主”的周贵妃一向心存不满,却又苦于屡屡不得进谏机会。如今半夜里撞见不安分守己,四处游逛的无殇,自然是要盘问个清楚。
少年心理念头转了两转,决定半实半虚的回答了他。“本宫体寒,拿几味暖身子的药。上官大人,您夜阑到此,却又是为何?”
“微臣突然得了灵感,想起前几日的药方还有改进之处,便匆匆赶来。”上官腾飞不卑不亢的作答,尔后话锋一转,颇为犀利。“周贵妃您身为后宫之人,虽得圣上恩宠,着实却不应该自作主张孤身夜游,叫旁人看见了,还以为您要私会什么人。”
少年本来对这个日日见面的御医不算反感,这会儿被说成这样,不由得冷笑一声,道,“上官大人说的是,不过眼下就你我二人,若是传出去,本宫只好如实回答,就见了大人您一面。”
“您这是威胁下官?”
“本宫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若要说威胁……只要上官大人只字不提今夜所见所闻,此事便可天知地知。”言罢,少年不等正直的御医大人再做反应,提起披风的下摆,转身离开。
如若此人不多事,此间种种倒好应付,若是他有朝一日说出自己夜探御药房之事,恐怕自己日后不得信任。对付如此性情中人,无殇心里盘算了几下,决定从上官腾飞的家人入手,找到软肋。
今日白天听小公主提起,此人有一新婚夫人,闺名南宫敏,温柔纯真,两人夫妻极为恩爱。巧的是这南宫敏与小公主李斐相识,每隔几日便可特赦进宫,于此看来,这南宫敏倒不失为一个着手点。
少年计划好百事,安下心来,再行出半里地,见无人跟踪,于是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宫闱之中。
二日。
李重光进屋的时候,无殇还在休息。
昨晚先是冒险去见慕容有钱;又夜探御药房盗取药材;尔后还得绕过重重守卫,前往明妃的寝宫丽华殿,布置下那一切;最后还不忘去一趟御膳房,做好最后的收尾工作。
种种工作费心耗时,还没有银子赚,落无殇心下觉得对不起自己,便打定了注意,要好好睡一觉犒劳自个儿。朦胧中听见有人到来,又没什么动静,心下便猜到除了李煜不会有他人。于是无殇将身子往被窝深处拱了拱,便不再动静。
再说那李重光,见了少年全然不同往日的纯真睡颜,一时倒想不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是愣愣的走近,呆呆的注视,然后忍不住的伸手拂去少年面上有些凌乱的青丝。
无殇糯糯地哼了一声,仍是原地躺着。
落无殇睁开眼的时候正对上着一堵墨蓝色的墙,定睛细看方知那是皇帝李重光那挺拔的身形。那人不知哪根筋抽动到不该抽的地方,堂堂一国之君,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气度架势,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熟睡的少年床前足有一个时辰。
见少年睁眼,李煜这才撩起长衣下襟,在床边坐下,柔声问道:“胳膊上的创伤,感觉可好些?”
其实这阵子少年早就觉得不痛不痒,却仍是皱着眉,作出痛苦的样子回答,“昨晚又痛又痒,迟迟睡不着,所以今日才起晚了……”
“……教朕看看。”李煜一边说着,就打算来拉无殇的袖子。
无殇下意识的一缩手,要去掩盖那创烂的皮肤。“不必污了皇上的眼,伤口化脓,恶心得很。”
“你这是什么话,不碍事的,来,乖,叫朕瞧瞧。”
两人还在拉扯,只听见一声凉凉的咳嗽,夜叉太监李冶恭恭敬敬的半跪在门外禀告道,“陛下,那边有消息了……还有,刚才在下遇见明妃娘娘,她让我给您传话,说亲自动手做了一桌子菜肴,为昨日冲撞赔礼。”
李重光这才停下动作,双眉一调,含着微微的讽刺笑道,“这倒奇了,明妃自幼娇生惯养,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今个突然决定要给朕做饭?”
“回皇上,明妃与其他侧妃商量了一宿,然后决定的。”
“我倒要看看,这女人还有什么把戏。”李煜的双眼突然放出恨戾的神色,却又在下一瞬消失在宠溺的笑容里,“宫娥子爱妃,你要不要与朕一同去看出戏?”
“……没意思,我不去。”
“会有趣的!朕保证。”
“……会受伤,我不去。”
“谁敢伤你,朕砍他的头!”
“……我瞌睡,不想去。”
“那朕现在就陪你就寝。”李重光伸过手来,轻轻勾住少年细削的下巴,“爱妃是喜欢朕召你侍寝,还是就地休憩?要知道,春宵苦短啊——”
“……我们还是看戏去吧。”
“爱妃你变数真多,好难侍候。”
“……”
明妃见到无殇立在李煜身边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她只知道皇上宠爱这冒牌的周贵妃,却不知竟到了这种地步,这种场合也要携她同来。
如此,不是摆明了要让她堂堂镇国大将军的千金,当面给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低生下气的道歉?!这个贱人!她已得圣宠,竟然还想向自己挑衅么!
——其实,王可晴想多了。
无殇只不过是逃避李煜的调戏,才勉为其难的前来。
那明妃王可晴脸上阴晴不定,少年看在眼里,心下不觉冷笑。谁稀罕你那鸿门宴?
偏偏李煜明知故问,火上浇油:“明妃好雅兴,今日邀朕前来品尝你亲手所作菜肴,不知所为何事?”
明妃忍了又忍,方才开口,“臣妾昨日见陛下……陛下龙颜不悦,心下惶恐,所以自己琢磨着做了些食品,想要给陛下换换口味。”
“哦?”李煜拉过无殇,随意的坐下,眼神根本不往明妃那里落去。“明妃好眼力,如何看出朕心情不佳?”
明妃服侍李煜时日也不算短,见他又用这种淡淡的强调问话,顿时慌了神,“那是……那是因为……臣妾……”
李重光好歹还算个惜花的主,见平日骄横的明妃脸涨得通红,话也说不通顺,便摆摆手,示意上菜。
明妃如遇大赦,赶忙唤来一干宫女太监,端上十数种菜色。
落无殇本来不好意思动筷,但李煜再三为他夹菜,也只得吃了些许。味道倒是不错,虽说是亲手所做,估计也是叫了御膳房的师傅帮忙,不然一个贵族家的小姐,恐怕是没这个精细手艺。
明妃一脸恨意的扒拉着面前的饭食,双眼盯着坐在自己夫君身边的少年;无殇尴尬的尝着那人挟来的饭菜,一边心里揣测着会不会沾了口水这样微妙的问题;只有南唐皇帝,一脸自得,左手怀抱美人,右手执杯畅饮,好不畅快。
少年越发觉得别扭,于是悄悄将手臂垂在桌下,猛一发力,将那创伤生生挣裂。
尔后,他轻呼一声,将脓血流出的胳膊抬起来,特意叫皇帝陛下看个清楚。
伤口裂开的情况比预期还要严重,少年蹙着眉头站起身来,“皇上,我身体不适,请恕我先行回宫。”
李重光本想追上同去,转念想到自己还有事情需要解决,于是抱歉的对少年笑了一笑,道,“朕传上官御医给你仔细检查一番,你先回去好生歇着。”
“我想先休息一会,皇上可以让御医晚些时候再来么?”无殇见李煜点点头,便不再言语,径直离开。
落无殇回到贤淑殿,屏退了护送自己回宫的小太监,这才慢慢揭下臂上的纱布,取了清水冲了那么一冲,又再次缠上。对于出生入死无数次的少年杀手来说,这些倒真不算什么。
少年停了一停,又举步前往小公主所居住的馥萼殿。他知道,李斐正在那里会见上官腾飞的新婚妻子,南宫敏。
第三十五笺:看朱成碧
宫上风光莺语乱,
宫下烟波默拍岸。
昔年多醒厌芳樽,
今醉芳樽唯恐浅。
爱江山更爱美人,何况江山是别人的,美人是自家的。
话说那南宫敏,幼时因为个机缘巧合,认识了当今南唐皇帝最宠爱的小公主,李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