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凌听完下属的汇报,正要翻开公文细看,有门房来报:“京兆府尹求见。”
“有请。”
一脸精干相的京兆府尹进来禀报:“见过睿郡王殿下。早上的事,属下已查明,拉车的马受惊是人为的,仵作在马尸的臀部和腿部共发现四枚细钢针,应该是用机簧之类的暗器弹射到马身上,马儿吃痛才造成的事故。”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面上齐齐变色:钢针幸亏是射在马身上,若目标是高凌……若针上有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京兆尹刚走,司擅忽然脱起了衣服。只见他脱下紧贴着内衣的一件银灰色软甲,上面似乎还隐隐有些刀箭损伤的痕迹,双手奉给高凌:“殿下,这是金丝和犀牛皮甲混编而成的,您穿上这件软甲,便可不惧一般的刀箭。”
见高凌不接,司擅有些急了,卟通跪下:“殿下,这件软甲本来就是王爷的,那次我带两千人去奇袭小单于的前夜,王爷从身上解下,亲手给我穿上的,说是借我穿,却一直不肯收回去,如今战事结束了,早该物归原主,还给您也是一样。昨晚王爷叮嘱我一定要护您周全,您就成全了属下吧。”
“谢谢你司将军。”高凌双手搀起司擅,“我穿上就是。”
穿上这件还带着司擅体温的软甲,高凌心中思潮起伏:袁峥,你对手下人都如此看重,我对你也是一片真心全抛,却为何只对我不肯相信呢?司擅保护我是真,可是他真的没有监视我的任务吗?
新年过后就是一年中人事调动最频繁的日子,高凌的办公房里有一个自制的沙盘,平原、湖泊、山地、沙漠……全国的地形罗列其上,十分精致。午后,高凌一手官员名册,一手拿笔,站在沙盘前细细思考,不时在花名册上勾勾划划,间或写下几个字。小四离开了,只司擅陪在一旁,盯着沙盘上西北的地形仔细观察,不时皱皱眉头,却欲言又止。高凌发现了,问道:“司将军,有什么话尽管说。”
司擅沉吟了一下,谨慎地开口:“殿下,这沙盘是谁做的?”
“是我根据这几年的战报和以前的地图亲手做的,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是西疆这块有些不对劲。”司擅伸手指点,“这儿、这儿,还有那儿,和我记忆中有些不符。”
“我只是纸上谈兵,倒叫你这个身历其境的人见笑了。和我详细说说,到底错在哪儿?”
司擅抬头看,只见高凌满脸真诚,绝无讽刺之意,不由正色,指出了几条路径和山脉的偏差,高凌又去翻了地图和一些资料,对沙盘做了修正。最后,司擅说道:“属下记忆有限,王爷书房里屋有个十分精确的沙盘,是由很多斥侯实地堪察后做出的成果。如果殿下有兴趣,为什么不……”说到这里忽觉失言,不由面色尴尬。高凌也不以为忤,只重又埋头公务中。
小四推门而入,手上抱着一堆吃食,嘴里还大声嚷嚷:“主子,你今天回府肯定又是早不了,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买了你爱吃的……”一边把东西放到桌上。
雪白的豆腐脑洒了一大把碧绿的葱花,点了淡金色的香油,清爽可爱;刚出炉的豌豆黄在盘子里颤微微抖动,引人垂涎;居然还有一堆烤红薯,散发出诱人香气。
高凌放下纸笔喜笑颜开:“小四你真是我肚里蛔虫。”
石小四望天翻白眼:“你再叫我蛔虫我就把这些全吃光!”
“这么大一堆,你也不怕撑着!”
“撑着了正好偷懒赖床,不伺候你了,还能省我点银子。”
两人嘻嘻哈哈斗嘴,司擅早识趣地退到角落,却不料小四每样吃食各拿了一份,过来往他面前重重一墩:“这可是京城特产,吃吧,西疆来的土包子!”
司擅有些意外地惊喜,笑道:“我关了你一天一夜,你不生我气啦?”
石小四横眉怒目:“你再提!你再提那事儿我就,我就不给你吃了!”作势要收回,司擅赶紧老母鸡护崽似地护住面前美食:“不提就是,不提就是,土包子舍不得到嘴的美味飞走……”边说边拿了块豌豆黄搁嘴里咀嚼,一幅享受的神情。石小四白他一眼,气鼓鼓地回来吃自己的份。
高凌边吃边看他们俩斗气冤家似地吵嘴,一不小心被一口豆腐脑呛到,咳得眼泪汪汪。
刚刚收拾掉残羹,就听外头一个极难听的公鸭嗓子尖声叫道:“睿郡王高凌接旨!”
第25章
一会儿工夫,摆好了香案,高凌出门接旨。那个太监尖着喉咙宣旨,大意是今天凌晨,宫里新得宠的贵嫔王氏又为皇帝诞下一个龙种,要高凌入宫贺喜。
宣完旨,那满脸惹人厌的太监恬不知耻地凑上来:“十殿下,前几日老奴都没来得及恭喜您新婚愉快,如今补上,祝您和安疆王爷白头偕老……”太监身上特有的骚味和口中的臭气扑面而来,高凌不动声色往后退一步,微笑道:“多谢尚尘公公。”说着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那老太监接了,做贼似地四周看看,快速掖到袖中,笑得脸上皱纹能夹死苍蝇,嘴里还在打哈哈:“谢十殿下,这怎么好意思呢?”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尚公公不必客气。”
“老奴还要去别的衙门传旨,告辞。”
石小四对老太监肥猪似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什嘛东西!猪狗不如!”
司擅向他眨眨眼睛:“别跟畜牲计较,掉身价。”
石小四一掌拍向他肩膀:“姓司的,你总算说了一句深得我心的话。”
司擅侧身避过,小四手掌拍空,踉跄一步,险些跌个狗啃泥,恨恨地瞪他一眼,进屋准备高凌入宫所需的东西。
依然是那座金壁辉煌的牢笼;依然是那个明枪暗箭的战场;依然是那些势利无情的小人。从皇子所出来,高凌走在通向母妃寝宫的甬道上,心中冷笑:王贵嫔的儿子,自己排行十二的小弟弟,又一个不幸出生在皇家的孩子,在皇贵妃的怀里哭声震天,却被一众马屁精们说成十二殿下用来迎接未来皇后的礼仪!皇贵妃始终矜持含笑的眼眸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怨恨和杀机足以让高凌不寒而栗。母妃又托病没去道贺,高凌只能替她多给了些赏钱来尽可能地消弥王贵嫔的不满。冤家总是少点的好,尤其是在皇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母妃怎么就不明白这些呢?
进得储秀宫,容妃果然神情不豫地在等自己,面上却绝无一丝病容。赶走宫女太监,容妃仍是气鼓鼓地向儿子抱怨:小凌啊,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望母妃?你父皇也好久没来储秀宫过夜了,那个姓王的狐狸精……高凌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母妃,乘现在父皇还在召见外国使臣,儿子有件事想问问您。”
高凌极少有这样生硬的态度,容妃不禁一愣,呆呆地问道:“什么事?”
“张泯乘劳军之际窃取西疆军情的事情,母妃您可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写的狗屁不通的文章,还是母妃让人去印的呢!要不然哪个印书社愿意接这种生意,不赔个血本无归才怪。”容妃一脸得意,“因为这个,张泯还真听话,只不过命不好,听说回来路上摔到山下死了……东西也没拿到手,不然你也不用嫁给……”
高凌早已脸色铁青,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出:“母妃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害得我好苦!”
“啊?”容妃一惊,“怎么了?难道袁峥因为这事儿打你?他敢!”
“他不敢骂我,更不敢打我,他知道了张泯是我的奴才,所以不宠我了!”
“小凌,难道三朝回宫那天,他所说所做的都是装出来骗父皇母妃的?”
高凌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那倒不是,当时是真的,张泯的身份,他是后来才知道的,然后就对我存了戒心了。”
容妃一脸懵懂:“可是这事儿是你父皇让我做的呀,他还说让我以你的名义给张泯下命令,因为一旦事情败露,袁峥也会看在你们小时候的情份上不计较的……”
高凌只觉得心里拔凉拔凉的,暗自咬牙:父皇,你为何要陷孩儿于这不义之地!你要为七哥继位扫平道路,我完全可以理解,却为何要连父子亲情也一并扫光?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你既无情,便休怪我无义了!
容妃尚在一旁转着心思咬牙切齿:“一定是贤妃那只骚狐狸在皇上耳边吹的枕头风,她害得你失了父皇宠爱,委屈下嫁还不够,还要害你被袁峥忌恨,凄苦一生!对,一定是她!”
高凌闭着眼睛不理母妃,无力地靠着椅背,任时间流逝,直到外头传来太监的大声呼喊:“皇上驾到!”母子二人才整衣跪迎。
多日不见皇帝,容妃兴奋无比,只碍着儿子在,不好过份撒娇,却听皇帝冷冷一句:“朕有国事要和高凌商榷,后宫不得干政,爱妃你回避吧。”容妃无奈,只好悻悻离开。
皇帝根本没有看一眼容妃离去时依然婀娜的身影,只叫了高凌平身:“皇儿,听说早上你拉车的马惊了,可有受伤?”
“谢父皇垂询,儿臣没事,幸亏随行侍卫行事果断,及时杀了惊马才未酿出大祸。”高凌一脸诚惶诚恐,“有劳父皇挂心了。”
“没受伤就好,朕已经责令京兆府尹彻查此事了。”
“是,谢父皇。”
客套已过,皇帝话锋一转:“皇儿,你和袁峥成亲十多日了,朕交待的事办得如何呀?”
高凌卟通跪下,以头触地:“儿臣无能,还请父皇降罪。”
“怎么回事?袁峥之前不是很看重你吗?莫非你的行动被他发现了?”皇帝口气骤冷。
高凌依然跪着:“袁峥对儿臣虽然爱惜,但也存了戒心,防范甚密,到现在连进他的书房也不自由,儿臣无法拿到核心机密。”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让他起了疑心?”
“儿臣什么也没来得及做,我想可能是张泯的事引起的。父皇,张泯不是摔下山崖而死,是被袁峥发现他偷盗军情而杀死的。前几天,他查到了张泯是儿臣的包衣奴才,还抄了他的家,所以现在袁峥虽然嘴上不说,却开始对儿臣不再信任。父皇,张泯到底是受谁指使这样做的?”
皇帝没有回答,皱着眉,背着手来回踱步,高凌依然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寒意侵骨。
忽然,皇帝在高凌身前停下脚步:“高凌,据你看来,袁峥他喜不喜欢女色?如果朕再赐他几个美女,你看……”
高凌愕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赋予了自己一半生命的男人,一双酒色过度的水泡眼正急切又贪婪地盯着自己。父子君臣,父子君臣,唯有君臣,何来父子!
努力平抑胸中怒气,咽下心酸苦楚,高凌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父皇,美人计连使两次,效果未必好,儿臣倒有一个主意,或许能让袁峥重新对我恢复信任。”
“哦?说来听听。”
“张泯的事早已死无对证,儿臣只要一口咬定是诬陷,量袁峥也无法查实。只是他自西疆带来的兵马被兵部接管了,这是袁峥最不忿的,如果还给他……”
皇帝摇头:“不行,袁峥桀羁不驯,他手下的兵也唯他是从,在京城地界若让他手握重兵,一旦逼宫,这后果……朕卧榻之侧岂容他人虎视眈眈!”
“父皇,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袁峥爱兵如子,打仗的赏赐还没全部发下去,他很不高兴,不如这样,儿臣抓紧点,在过年前把这事办妥;还有,过完年就是官员大调整了,儿臣在吏部已经根据全国官员的政绩和能力做好了计划,把袁峥的人安排几个在重要位置,让他尝尝甜头,说不定就会放松警惕,儿臣要做什么也会方便许多。而实际上,再安排一些人安插在能控制这些位置的职位上,让他处处受制动弹不得,另外儿臣会尽量把他拖在京城回不了西疆。父皇您看如何?”
“好!好主意,不愧是朕的儿子!”皇帝抚掌大喜,好似刚刚才发现高凌还跪在地上,亲手搀了他起来:“怎么还跪着,起来起来,别冻着了。”
高凌拜别父皇,快步向宫外走去。今天没时间去看望奶娘了,夜长梦多,乘父皇还未回过味来赶紧把计划落实了,免得空欢喜一场。
路过御花园,一阵莺声燕语传入耳际。高凌看去,只见一群服饰明显属于异国风情的少女正在追逐嬉戏,娇笑声不断,如银铃般悦耳。西疆大捷,阳明王朝国威大盛,各国均派了使臣来朝贺,看来这些少女便是各国使臣带来邦交和亲的公主郡主们了。若非下嫁给袁峥,自己未来的王妃应该也是在她们中间产生吧……
不想招惹是非,高凌加快步子正要走开,身后却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十弟!”是太子高蕴。
高蕴快步走来,高大的身材带着虎虎生气,自有令人心折的气势。高凌欲行礼,被高蕴一把拦住:“都是自家兄弟,别来这套虚礼。”挥退随从,为了防止有人偷听,高蕴揽了高凌的肩走到空旷地上:“小凌,你好吗?七哥班师回京到现在也没能和你好好叙叙,真想死我了。”
“臣弟也想念太子,待休了年假再来府上给太子爷请安。”
第26章
高蕴稍稍一愣,高凌说得客气,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疏离。不由皱皱眉头:“小凌,我们是亲兄弟,你别把君君臣臣那套搁嘴上,还是和以前一样叫七哥,我听着亲切。”
“君臣有别,臣弟不敢。”
高蕴盯着他看了会儿,高凌把头扭到一边,那厢一个穿嫩绿色裙子的少女正在踢毽子,艳丽的鸡毛毽子上下翻飞,少女身姿灵动,犹如彩蝶儿翩翩起舞一般。
“小凌,你不开心。”高蕴下结论。“昨天户部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把那个不争气的舅舅骂了一顿赶出太子府,你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千万不要有所顾忌。你维护我声誉,我真的很感激。”
“谢谢太子,于公于私,臣弟只是尽本份而已。”
“你脸色也不太好,太累了还是……袁峥他……对你不好?”高蕴性格豪爽,对高凌的刻意冷淡不以为忤,怜惜地看着弟弟清瘦的身子,虽然自己不好男风,却见过父皇的男宠在那事后的惨样,据说坊间还有不少变态的人把男伶当成虐待的对象,花样百出,光想想都能毛骨悚然。
“王爷他,对臣弟很好,还把司擅派在我身边保护。要不是司将军,今天早上马惊了,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臣弟只是前两天胃病犯了,倒叫太子操心了。”
“那就好,别太拼命,身体要紧。袁峥他要是敢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尽管告诉我,七哥替你教训他!他一准儿听我的!上回他来我府上没带上你,就让我说了。”
高凌心里又被针狠扎一下,心想:怪不得那天还买了栗子回来,被我顶撞了一番还同意我上朝,原来如此。他果然听你的,舍命之交,还有什么不能听的!我委曲求全费尽心机,还不如你一句话来得有用!
深吸一口冷空气,高凌换个话题:“太子,您进宫也是来看望小弟弟?”
“小弟弟呀,早上就看过了,现在么……”高蕴脸一红,“父皇让我来见见各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