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视它的存在。
那双眸的主人同样给人水一般的感觉。他没有令人惊艳的如画容颜,眉目清俊中透着淡然。他肤色偏白,搭配上素
淡的服饰,整个人纯净得像一泓清水。
想来这泓清水似乎并不缺乏攫住人目光的引力,至少叶思潜就不由自主地回望了他足有三秒钟,看着看着,叶思潜
无意识地拧起了眉心。
刚见面还没怎样,现在越看越觉得这人的五官有些眼熟,可是整个人看去,又觉得应该不认识,也一点想不起是不
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三秒过后,叶思潜忽地回神,刚想再提醒一遍,手里的笔和单子已经被接了过去。
“运费多少?”男子平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
“运费在快件发出时付过了,”叶思潜收拾了一下有些混乱的心神,回答道,“您只要签收就可以了。”
对方又静默了半秒钟,叶思潜几乎可以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
“签我的名字可以吗?”
“当然可以。”
男人没再说什么。他把单据抵在门旁的墙上,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接过男人递来的单子和笔,叶思潜道了声“打扰”,转身欲走,身后响起的声音令他止步:
“那个……”
叶思潜转过身,不解地望着出声叫住他的男人。
“还有什么事吗?”
男人迟疑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句“麻烦你了”。道个谢还这么繁琐,叶思潜心里有些纳闷也有些好笑。“不
用客气。”他笑着回答,而后转身。直下到最后一层楼时,叶思潜才听到上面传来的关门声。
奇怪,叶思潜不知所谓地摇摇头,来到楼下花园里的摩托车旁,骑上车离开了。不过叶思潜不知道,从他下到楼底
伊始,就有一双眼睛透过三楼一扇打开的窗户向下注视着他,一直目送他骑着车渐行渐远。
上午的工作结束了,返回公司的叶思潜在车棚里把车放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上午四张收件人签名的单据准备交差
。他边往屋里走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手里一张一张理顺的单子,脑子里还在盘算,星期一赶紧到银行去取钱给家里
寄过去,别耽误了妈和妹妹用……
手上的动作陡然停止了,眼睛像被烫到一样痛了一下,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最后一张收件人为“殷鹤言”的单子上,笔迹端正地签着“周洛书”的名字。
叶思潜身子僵了僵,片刻,他机械地从外套的内衣袋里取出那张写有银行卡密码的纸。战栗的目光只看了一眼就即
刻收回——已经够了。
签名里的“周”与那张纸条上的落款神似到不需要笔迹鉴定也可以确认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那张淹没在尘封记忆
中的面孔,终于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机缘之下被记起了。
周洛书。
第二章
叶思潜一口气把最后一批商品搬上货架,也不去擦额上的汗,只是蹲下身子,望着瓷砖铺就的地面发呆。不远处正
稍事休息的文起见了,忙走过来。
“思潜,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叶思潜蹲在地上的姿势让文起以为他肚子痛。听到好友问话,叶思潜抬起头,冲文起疲惫地一笑。
“没事儿,我只是在想事情。”
他说的是实话。除了累,叶思潜没有别的毛病,之所以要以这种姿态想心事,是因为总觉得如果站着,心头那沈甸
甸的烦恼就会压得他无法负荷。
巧合之下与周洛书以如此怪异的形式“重逢”,初时的震惊、愤恨等一干复杂情绪,慢慢沈淀下来。被那人玩弄身
体的耻辱和痛苦至今还滞留在胸中,仇恨和报复的想法也始终叫嚣着欲将心烧成灰烬,然而……
叶思潜似乎忽略了,他们其实是陌生人,他甚至忘了对方的长相。尽管发生过那种事,这么多年过去,也已经无异
于一个不幸的意外,那个伤害过自己的人的印象也淡化到了只剩下名字的地步。
也许,周洛书认出了自己,所以才表现得那么不自然。可是这说明不了什么,说到底,他们彼此对对方都没有任何
意义。自己只是被当成男娼,糊里糊涂地被迫放当了一回,最后拿了钱收场而已,而自己还要若无其事地仰仗这笔
难以启齿的钱救急。
叶思潜惨笑一声。这么多年来,伤痛并未抚平,阴影也没有散去,可是即使不甘心,他也没想要找元凶讨回公道还
是弥补自己所受的侵害什么的。为了家,他只能憋足一股劲,连方向也不考虑地硬闯下去,除此之外,叶思潜什么
也无力顾及。在这个冷眼旁观异乡人为生存苦苦挣扎的都市里,为了取得一寸容身之地,他以筋疲力尽。
话说回来,那件事的责任自己也不能推得一干二净,毕竟是自己在对方的诱惑面前动了心;更何况,虽然不情愿,
他还是接受并使用了对方给的“报酬”。
既然如此,他能做的,就只剩下忘记——不去回忆几乎毁了他的十六岁的那个黄昏,让过去都过去。
低低地叹了口气,叶思潜站起来。蹲久了有点头晕,他扶住货架。
手伸进外衣内袋,捏了捏静卧其中的卡片。想了这么多有的没的,钱还是得从那张卡里取,家里不能再等了。
周洛书若有所思地盯着手头案件的资料,纸张上的字却一个也没入他的眼。浑然不觉自己在发呆,旁边倒有人看不
下去了。
肩膀被重重拍下,专心致志发呆的周洛书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用埋怨的目光狠瞪了对方一眼。
“工作时间不要随便吓人,鹤言。”
吓人者脸上的表情极其无辜,“我说您这效率也太好了吧,大半天下来看了几行字啊?”见周洛书无心响应他的调
侃,殷鹤言凑到他跟前,扬了扬手中的光盘。
“我看你也没心思做事,干脆跟我一块儿听CD吧。”
殷鹤言手里的CD正是昨天快递送来的。思绪飘到送快递的人身上,那孩子……叶思潜,是叫这个名字,自己好像还
夸过这名字取得好……
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了,怎么清晰得好像刚刚才发生过一样……?虽然做梦也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重逢,但心中却
仿佛并不怀疑他们总有一天会再度相见。周洛书轻轻摇头,带着些许泄气的意味。也许这八年来,自己一刻也没忘
记那孩子,一刻也没忘记那场不同寻常的相遇。
现在想起来,那次相遇或许根本是畸形的、错误的也说不定,毕竟自己强行跟一个少年做了那种事,身为律师,他
明白“猥亵儿童”的严重性,硬要说的话,他对那个男孩多少怀着愧疚和负罪感。
问题在于,这些情感充其量只有“多少”而已,除此以外,对于那男孩以及当年的事件,时时涌上心头的竟是一种
名为“怀念”的思绪。认识到这一点,周洛书本人也很吃惊,不知是法律工作做久了伦理意识反而淡漠了,还是从
前根本低估了自己的无耻程度,如今每逢当年事件的记忆重袭脑海之际,他对那男孩及两人缠绵时那份悸动的回味
竟远远大于深埋内心的歉意及造恶的恐惧。
“怀念”的原因?周洛书追问过自己,答案茫然不清,却又像是呼之欲出。他又想起了第一次在人潮涌动的街头邂
逅叶思潜时,从他的眼睛里、神情中、整个身上感受到的那种无名无形的、像是引力般的东西,那种不期而至的不
是别人而非他不可的心情。若一定要给自己无端萌生的怀念作出解释,他只能归因于这种从当时一直延续到今日的
“引力”和心绪。
“喂,你到底听不听啊?”殷鹤言的提议得不到回应,有点扫兴,但还是不舍气地招呼,“喂,洛书?”
周洛书被他吵到回神,刚想说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工作,类似的话就有人抢在前面替他说了:
“殷大律师兴致不错么,上班时间听高雅音乐,要不要我给你泡杯茶呀?”
边笑边说话的女孩名叫秦珊珊,去年大学毕业后来到远江法律事务所实习,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这女孩子虽是所
里年纪最小的,但是头脑机敏,办事利落,还有相当的幽默感,深得大家喜爱。值得一提的是,秦珊珊借着“得宠
”,对于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殷鹤言全无“前辈”的敬畏,反倒常常把捉弄他当作必不可少的娱乐活动。
“怎么不管好话坏话到你嘴里听着就这么别扭呢?”殷鹤言眯起眼睛皱着眉头,不甘示弱地反击,“工作间隙放松
放松怎么了?”
“还工作间隙呢?”秦珊珊调笑道,“我好像看你早晨一来就捧着这碟子翻来覆去地看。”
“我……”殷鹤言无语,瞪了秦珊珊一眼,佯怒地转向周洛书,“我说洛书,你说说她啊,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
了……”
依然无人搭话,周洛书只是面向打趣的二人发怔,看上去一点儿也没听到殷鹤言说了什么。
“洛书,你怎么啦?”周洛书的心不在焉令殷鹤言既泄气又困惑,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没睡醒吗?”
秦珊珊眨眨眼,凑到周洛书近前,笑容可掬,“周律师,我给你泡茶好不好?喝杯茶就有精神了。你要明前绿还是
碧螺春?”
两张脸的阴影把面前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周洛书这才终于回过神来,冲两人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中午下班后,周洛书走出办公室,手里拿着平时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翻到记事本的某一页,周洛书直直地盯着上面
记录的一个电话号码。
昨天,一见到叶思潜,周洛书就认出了他,心中莫名地兴奋,却又不知所措,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换他的名字。
快件上的标签没有联系电话。周洛书盯了快件很久,心中有什么不断上涌,他随即拨了号码查询电话,查到了叶思
潜所在的快递公司的电话。
查询号码只花了两分钟,前思后想地犹豫要不要打竟然耗费了一个晚上。就连现在,他已经决定要打这个电话,手
里拿着手机却迟迟不拨号。
最终,他按下了记事本上的号码。通话音响了几声后,电话接通了。
“您好,弘通快递公司。”
“您好,”周洛书轻轻吸了口气,“请问贵公司是否有一位叫做叶思潜的员工?”
叶思潜请同事为自己顶一会儿班,他两手紧抓着一个装满现金的黑色布包,离开超市,向最近的邮局走去。
昨天,对叶思潜而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色星期一。星期天送快件时遇到周洛书的阴影尚未散去,好不容易说服自
己装作若无其事地准备从那笔钱里取出一些给家里汇去,来到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却发现,卡里的钱只剩下了两位
数。目瞪口呆的叶思潜把卡拿到银行柜台,银行职员调出帐户明细,看后告诉叶思潜,这个账户中的一万余元钱已
经分三次被提走了大部分。后来,银行的人查看了自动取款机,发现被安装了摄像头和读卡器。叶思潜弄清真相后
差点晕过去,他立即报了警。警察到后,了解了情况,又带叶思潜回所里做了笔录,最后扔给心急火燎的叶思潜一
句话:
“我们会立案侦查的,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一万元,够立案了,但是……即使罪犯抓住了,钱能不能追回来还是未知数。叶思潜长叹一声,现在除了感慨自己
背以外已别无他法。
自己的背运绝对是那个姓周的带来的,就因为见了他我才这么倒霉,叶思潜一腔愤怒委屈无处发泄,只好全数撒在
周洛书身上。
那天下午回到超市,他硬着头皮进了经理办公室,请求经理同意预支给自己两个月的薪水。虽说本月的工资才发了
没多久,经理心里有点嘀咕,但因为叶思潜一向老实本分,又聪明能干,经理也很喜欢他,何况,叶思潜以前从没
提过类似的要求,给母亲治病给妹妹交学费这理由也还算充分。最终,经理点头同意了,让他到会计室领钱。
两个月工资到手,总共一千七百五十元。回到家,叶思潜又从本月刚发的工资里拿了七百五十元,凑足两千,星期
二上午上班时间就赶快出去寄钱。
钱寄出去了,叶思潜稍稍松了口气。可是,一想到摆在自己面前堆积如山的问题,他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工资只剩下一百五十元,全身上下的口袋都翻遍,也只有几十块钱。家中还有平时积攒下来的二百块,加在一起也
不足五百元。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下个月又要缴房租了。自己好不容易租到的那个又小又简陋的房子,房租尽管够
低但也要三百块……扣除房租,自己手头全部的钱就剩下不到二百了,这么几个钱,要怎么撑过眼下的两个多月?
整整一下午,叶思潜干活干得热火朝天。同事们都被他的气势吓住了,纷纷以他为榜样,殊不知叶思潜如此兢兢业
业任劳任怨,只是为了暂时将一干困窘和烦恼抛诸脑后。
下班后,叶思潜步履沉重地回了家,夜大的课也不想去——饭都快吃不上了还哪来的心情学习呢?叶思潜彻底明白
“仓廪实而知礼节”这句话的正确性了。进屋锁好门,叶思潜一跤跌进仅铺了一条褥子的木板床,由于褥子太薄,
躺下的动作又过猛,后脑勺被磕得好疼。
摸摸疼痛的后脑,叶思潜乏力地支起身子,没有磕成白痴,那就还得继续盘算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临睡之前,他终于给自己制定出了一个完美的勤俭持家计划,具体措施如下:
第一,早中晚餐费必须严格控制,一天的餐费总额控制在三元以内;
第二,节水节电,尽量避免非必要使用;
第三,不放过可行的兼职机会,争取多赚钱;同时减少额外开支,开源节流并举。
做好计划,叶思潜才觉得空落落的心稍微有了着落。他心满意足地拉紧被子,把自己脱下的衣服也盖在上面,睡着
之前还迷迷糊糊地想,这下自己买个小暖炉的构想也泡汤了——唉,算了,没暖气就没暖气吧,就不信我还能冻死
……
第三章
第二天,叶思潜起了个大早,摩拳擦掌开始实施他的计划。照旧往嘴里填了几块免费的过期饼干便匆匆离家上班。
他特地早出门一个钟头,不为别的,就为了步行到单位以省下乘车的钱。
走了近三公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叶思潜终于准点到达了超市。稍稍喘了口气,叶思潜便立刻换上工作服开始干活。
点货,结账,搬运,整理货架……一上午下来,像往常一样,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不过,至少平日还可以兴致勃勃
地和同事们商量去哪儿买午饭,人也会重新振作起来。现在就不同了,对于同事们的种种提议,叶思潜只能一笑置
之。他来到街上,看到不远处有个馒头摊,刚想过去,胳膊被人扯住了,是文起。
“思潜,怎么不一块儿去买饭?”
“啊,那个……”叶思潜脑子里飞快运转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回答,“干活儿太累了,没什么胃口,就想吃个馒头
。”说完,他指指馒头摊,“你知道吗?听说那边卖的馒头挺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