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情跟他回嘴,而当对方提起当年,他却像某个开关坏掉一般突然失控。
“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六个字从叶思潜齿缝中迸出来,听起来不像他的声音。
触了触仍在发疼的脸颊,周洛书淡淡地牵了牵嘴角。
“我不怪你,相反,我还得谢谢你。”
他从大衣的内衣袋中取出笔和记事本,在上面写了什么,然后撕下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这是我的电话,”他神色如常地解释,“如果你想的话,就打给我。”
说完,不待叶思潜再下逐客令,他已经转身打开大门走出去,重重将门带上。
关门的声音唤回了叶思潜的理智,他望着那人夺门而出的方向发呆,失去焦距的眼神飘到了桌上的那张纸上。
叶思潜失神地瞟了那纸一眼,脱力地向后退了两步,颓然坐在了床上。
那个人,到底……?
周洛书将泡好的茶注入茶杯。有的人烦恼或是思考的时候习惯吞云吐雾,周洛书不,他只是喝茶,没茶叶的时候就
灌白开水。
杯子还未贴到唇边,又放了下来。想起今天傍晚的事,周洛书有些好笑。通过快递公司打听到叶思潜的住址——快
递公司起先不肯透露员工信息,自己使出三寸不烂之舌还骗对方说叶思潜是自己多年不见的旧友,对方才终于松了
口——好容易找到那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些雀跃地等着他出现,结果挨了人家一耳光,灰溜溜地离开。这怪不得叶
思潜,周洛书也知道自己那些话等于是点燃对方的导火线,所以这一耳光是他自找的。
然而尽管被打,周洛书却还是感到一丝欣喜,以致连他本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受虐体质。本来他还惶恐地想,叶思
潜不记得自己了,会不会对过去那件事也已经无动于衷了?叶思潜的反应让他安心了:那件事仍然深埋于叶思潜心
底,他也仍然能够因为自己而产生急剧的情绪变化。
甚至可以说,除去身体的成长,叶思潜基本没有改变,对他施加的折辱和伤害并没有挫败他全部的希望。那双曾经
在一瞬间吸住周洛书视线的眼睛也如从前一样,带着征服者的自信,只是,比从前少了些天真,多了些沧桑。
周洛书轻抿了口茶,氤氲的水汽中,叶思潜愤怒的眼神及警告的话语与八年前的形象重合了。周洛书不禁浅笑出声
。
不情愿把现在还有八年前叶思潜初遇时的心情称为怦然心动,但周洛书由衷地感到,自己这一耳光,挨得还算有价
值。
不过周洛书此行的收获除了弄清叶思潜住哪儿外就只有这一巴掌。在他家里连个电话都没发现,以后要怎么才能联
系上他?虽然有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他,但八成留了也是白留,他根本不会打过来;从快递公司得知,叶思潜曾经登
记过一个工作用的手机号码,可不管打几次都是停机……这样一来,岂非势必要到他家门口守株待兔?周洛书摇头
,还是得从快递公司下手……
因为姓周的不请自来,叶思潜憋了一肚子火。好不容易才开始渐渐走出当年的噩梦,那个始作俑者为什么还不肯放
过他?自己跟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从来不曾招惹他,他到底有什么理由跟自己过不去?
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人以折磨玩弄别人的身心为乐,而自己不知什么地方投其所好,被他盯上了……想到这里,叶
思潜既想笑又想哭,他无力再怨恨周洛书——毕竟他有随心所欲的资本,也无力再怨恨那笔脏钱,他只恨自己。
心情极度压抑令叶思潜完全无心进食,这倒也有好处,叶思潜无谓地笑笑,有助于他恪守勤俭持家计划。为了省电
,他粗粗洗漱一下就上了床,努力忽略空空的肚子发出的声音,合上了双眼。
接下来的几天,叶思潜似憋了一口气,拼命干活,忙起来连话都不说一句,见了同伴脸上也没表情。黎小佳吓得不
轻,私下问文起这人是怎么了;文起看出叶思潜生活拮据,但不清楚详情,何况他的异常看起来也不全是穷出来的
,所以也不明就里。中午叶思潜还是餐餐啃馒头,只是任凭文起怎么让,叶思潜也再不肯吃他买的菜肴。
每天唯一的正餐就是中午的两个馒头,饿了就喝水;在超市里从早忙到晚,干的还经常是搬货之类的体力活……这
种生活要日复一日持续下去,任谁都会眼前一片黑暗,叶思潜却不,他对自己“规律”的生活甘之如饴。
可惜的是,即使叶思潜默认自己为超人,他的身体却不认可。三天下来,叶思潜精神倦怠,体力也严重透支,白天
勉强振作起来工作,到了下班时已经一步也捱不动了,不得已只能破例乘公交车回家。关上门,叶思潜一个趔趄,
趴倒在地上,水泥地面散发的凉气渗入他全身的每个关节。
肚子倒不怎么觉得饿了,只是身体仿佛有千钧之重,怎么也无法撑起。迷糊间叶思潜还想,要在这么凉的地上躺一
夜准受不了,可是没办法,起不来啊……
叶思潜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总之,他睁眼时,天已经亮了。睡了一觉,身上似乎清爽了一些。叶思潜费劲地爬起
来,果不其然,头重脚轻,摸摸额头倒是不太热,浑身的骨节却又冷又酸,应当还是受寒了吧。
脑子渐渐明晰之后,叶思潜猛然想起,今天虽是星期天,却并非自己的休息日。慌忙瞟一眼扔在床头的闹钟,时间
是七点十五分,好险!差点就误了去快递公司上班的时间。叶思潜放下心,一边暗赞自己的生物钟,一边整理衣服
——昨天回家就躺地上睡了,连衣服都没脱,倒是省了穿的时间。来到厕所的水龙头前接了几捧冷水洗了把脸,叶
思潜抬头望望墙上镜子里的自己:睡了一晚,双眼还是布满血丝。叶思潜揉揉眼睛,却越揉越红。最后,他合上眼
睛,举拳敲了敲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出了门,时间已经不早了,叶思潜只能再破一回例坐公交车。本来今天醒得就比较晚,要步行去快递公司已经来不
及了,因此他索性悠闲一回,悉心准备后再去赶公交车。只不过坐在车上心里有点嘀咕:这两趟车钱可是计划外的
,能买四个白面馒头呢……
到达快递公司,叶思潜没看见文起,兴许他已经先一步去派件了。从车棚把摩托车推到路边,除去摩托比往日推起
来费劲一点儿外,叶思潜倒没觉得有什么异常,而当骑着车子跑了一段路之后,他开始觉得不妙。
潜入耳中的风声如同火车笛声般隆隆作响,眼前的道路看上去有点扭曲变形,路面不太平坦,车身的颠簸致使叶思
潜不住地想吐,欲压住胃部又不敢腾出手,叶思潜心说不好,得靠边停下来歇会儿。车头一转,刚靠近路边,就听
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紧接着,一辆小汽车擦着叶思潜飞驰而过,几乎把他带倒。叶思潜以为自己铁定被撞
而脑内空白一片,没撞上车反倒撞上了人行道沿,摩托倒地的同时人也摔了出去……
浓黑中有什么轻微地拨动了一下。几点了……?
很奇怪,叶思潜似乎意识到自己在沉睡,而且睡的时间好像已经不短了。怎么回事?闹钟……没响吗?
得赶紧起床……要是耽误了上班……有这样的认知,一般说明马上就要醒过来了,可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
。叶思潜跟眼皮斗争了半天,还是输了。
顾不上考虑自己是太累所以睡得特别死还是什么的原因,叶思潜朦胧地担心着工作迟到,无端地盼望有人叫醒自己
。
远不可知的方向传来一丝温热,通过某种说不上的途径流入叶思潜负隅顽抗的睡意中,不知不觉融化了眼前令他窒
息的黑暗。
叶思潜睁开眼,用不甚清晰的视线辨识着四周。这房间……不是自己租住的那间小屋,天花板、墙壁、盖在身上的
被子,无一例外是纤尘不染的白,不同颜色的只有床头柜上的水果,以及……床边的人……
“你醒了?”
这声音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叶思潜混沌的思维瞬间转为清明。他转动躺倒僵硬的脖子,迟疑地向声音发出者
望去。那人身上是浅灰色线衫和蓝色牛仔裤,一如既往地清淡素净,但在叶思潜眼中却是昏黑一片,他宁愿自己仍
然沉睡不醒,那样或可说服自己现下只是在做梦。
见叶思潜好容易睁眼却又要闭上,周洛书忙俯下身。听他连声叫自己的名字、询问自己哪里还不舒服,叶思潜不胜
其烦,只得放弃装睡,睁开眼睛。周洛书似乎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去叫医生来。”他说了句,脸上自然流露的淡淡欣喜令叶思潜多少有些意外。出门不多时,周洛书和医生一起
进来了。医生问他感觉怎么样,叶思潜回答头还有点晕,身体虚软。
医生告诉叶思潜,幸好叶思潜有戴安全帽,跌倒时头部只是受到冲击,并未受伤,需要重视的反倒是贫血和轻度营
养不良。
“这两天最好还是住院观察一下。另外,饮食和休息都要注意,不能因为年轻就这么透支身体,以后可是要吃大亏
的。”离开病房前,医生嘱咐道。
虽然已是第二遍听医生的诊断,周洛书还是不由皱起了眉。叶思潜见医生出去,用力撑着身子坐起来,抬手去拔插
在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你干什么?”周洛书一惊,迅速按住叶思潜的手。挣脱不开,叶思潜恶狠狠地瞪着周洛书,从牙关迸出两个字:
“放手!”
没被叶思潜的气势吓倒,周洛书仍钳制着他的手,“你要干什么?”他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没闲工夫住院,也没钱,”叶思潜剜了周洛书一眼后回答,“我得回去,还要送快递。”
“送快递?”周洛书冷笑一声,“凭你现在的身体,别说送快递,连走路都够呛吧?听医院的人说,你是骑车摔在
路边昏过去了被人送来的,算你运气好,你要是在马路中间摔倒,可就不一定能囫囵地躺在这儿了。”
叶思潜一言不发,不理会周洛书的讽刺。尽管他颇好奇对方是如何得知自己进了医院,但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便沉默地闭上眼,权当他会妖术或是预知什么的。
周洛书见他不回嘴,淡淡地叹了口气。八年来,周洛书没忘了叶思潜,但并不曾花心思去想他过得怎样。他知道叶
思潜的生活质量不可能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但也没想到他会困窘到营养不良的地步。八年了,他是怎么过来的
?周洛书很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我还以为你早就……”开窍了呢,后面几个字周洛书没说出来。也许有人,周洛书默想,譬如自己,会把肉体交
易当作尝了甜头,但叶思潜绝非此类。
叶思潜没有对周洛书的半截子话产生兴趣,他松开手背上已不再出血的针孔,再次下地,又被周洛书制止。叶思潜
不欲出声也无力折腾,只怒视着把自己压回病床的周洛书。
周洛书按电铃叫来护士,为叶思潜重新打上吊针。叶思潜抗争失败,疲乏地倒回床头,眼睛斜望着透明输液管中一
滴一滴坠下的药液,视线苍茫。
周洛书静静地斜睨他发呆的脸,一言不发地任时间流逝。不知沉默了多久,他拉回视线正直地凝望叶思潜。
“到我家来吧,我雇你。”
第五章
周洛书一直紧盯着叶思潜的脸,因此他清楚地目睹了叶思潜的表情从平板到迷惘最终变为惊愕。
“什……”
叶思潜木然地还没问出口,周洛书便抢在他前面解释道:
“活儿很简单,给我当保姆,每天也就是收拾收拾房间做做饭什么的,月薪八百包吃住,怎么样?”
“什……”叶思潜睁大了眼睛。
不等叶思潜回答“怎么样”,周洛书又补充道:
“听说你周一到周六另外有工作,你可以接着做没关系,反正平时不用你看家;不过星期天的时间必须空出来给我
打理家务。还有,平日的工作要严格遵守八小时工作制,我下班回家之前晚饭一定要做好,晚上尽量不要外出。”
“……”叶思潜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了,这男人,究竟在说哪国话?
周洛书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因思维短路而瞠目结舌的叶思潜,平静地问:
“还有什么问题吗?”
瞬间鸦雀无声,忽然——
“你有病啊你!”
叶思潜盛怒之下火气上涌,面色通红得吓人,胸膛上下起伏,嘴唇甚至有点哆嗦,他竭力稳住声音。
“给你当保姆?你以为我疯了不成?”恼恨地吐出几句话,叶思潜似乎镇定了些,微微叹了口气,不作声了。
“姓周的……周律师,”少时,叶思潜抬起头来,首次定定地与周洛书对视,眼中竟然含着一丝分辨得出的诚恳,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并不等周洛书首肯便问了出来,“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对我呢?”
真的不记得哪里惹到过他,给自己招致那样的无妄之灾,现在还被追着不放。拜托,叶思潜真恨不得大喊,别再折
磨我了,光是生活已经把我压得快要透不过气了。
“我很累。”叶思潜仿佛疲惫不堪到无力大声说话,低低地开口,“如果我有哪里对不起你,我现在向你道歉,请
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好吗?”
听到充满告饶意味的言辞,周洛书怔了一怔。他已经准备好领受叶思潜的痛骂,没想到后面这番话竟然与之前高涨
的气焰完全不符。周洛书有点不相信,叶思潜那张不饶人的嘴居然也有服软的时候,他更难想象,叶思潜那双从未
让他看到过动摇的眼睛里竟盈满了绝望。
是他的错吗?把一个应当只与明朗和坚毅挂钩的少年逼到这步田地,就像当年那个人一样,那一直以来令自己炫目
不已的外壳剥落后的碎片却几乎生生撕裂了自己,现在又是这样……这真的,是他的错吗?
“我只是……”他喃喃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抬头对上病床上那人光泽黯淡的眸子,他整了整呼吸,轻轻启口: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真心想请你帮我的,不是可怜你也不是想给你找麻烦。如果你恨我,我愿意为以前做过
的事道歉,只是,希望你能振作……”
周洛书就次打住,不再言语。叶思潜平静地直视他的脸直到他说完,而后把头转向窗外,望着偏西的太阳染红的天
空出神。
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直到进了病房才停下。
“思潜,你醒了?”文起一进来就看到叶思潜已经清醒并靠坐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早上从公司领了快件,没多
久就接到公司打来的电话说叶思潜在路上出事了。文起以为叶思潜出了车祸,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驱车赶往公司
告知的医院,去了之后,他见到了周洛书。
周洛书声称自己是叶思潜的朋友,今天早上去快递公司找他,结果扑了个空,叶思潜没有手机无法联络,他只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