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儿等。不多时却有电话打到公司说叶思潜在路上翻了车被送到了医院,周洛书便和快递公司的人匆匆赶了过来。
公司的人听说人已无大碍,丢下五百元钱就走了。
周洛书的说辞让文起半信半疑,他从未听叶思潜提起他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但又不便多问。周洛书倒是相当善解人
意,他劝文起:
“你还有工作吧?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不过反正也没事了,你就回去工作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文起被周洛书的自来熟弄得无措,想想他的话也在理,于是就离开了。一整天心里都不踏实,好容易提早忙完了,
便急忙到了医院。
文起礼貌地跟周洛书打招呼,呆了片刻,突觉房内气氛有点诡异,刚想说什么,周洛书便阻止了他的话:
“我先走了,他……就拜托你了。”
说完,状似不经意地瞟了叶思潜一眼,周洛书没跟他道别就走了出去。那男人消失在门外的时候,叶思潜转过脸来
,望了一眼他的背影。
文起向走廊探了探头,确认周洛书真的走掉了,这才返回叶思潜床边。
“他真的是你朋友啊?”文起别有意味地压低声音,“你小子,竟然有这种朋友。怎么认识的?”
叶思潜没有回答文起的问题,不光因为他无法说出答案,更重要的原因是,周洛书方才那段自说自话盘踞在他的脑
海中,挥之不去,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与周洛书的每一次相遇。
殷鹤言放下笔,长吁了一口气。端起手旁已经冷掉的茶水押了一口,他望了望斜对面办公桌前的周洛书。大概听到
了他叹气,周洛书也抬起头来。
殷鹤言打个呵欠,干脆从椅子上站起来,“现在真想接几个离婚案啊。”
周洛书微微一笑,平时对离婚案避之不及的殷鹤言会这么说,看来手头的案子让他累得不轻。
“什么时候开庭?”
“快的话一个月左右,警方出具的审查记录还有些要补充的,赔偿要求方面……唉,总之还是很麻烦。”殷鹤言皱
眉耸肩道。
“呵呵,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说越麻烦的案子越能激起挑战欲的。”秦珊珊的声音冷不丁冒了出来,此时她正在墙角
一张桌旁整理堆成小山的文档,忙得不亦乐乎。
经她提醒,殷鹤言隐约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诸如此类的话,但他还是开口还击:“不信你来干干试试?真是站着说话
不腰疼。”
“我倒想站着说话,”秦珊珊反唇相讥,“坐着弄了一上午文件,我的腰都僵了。”
这俩人又开始了,周洛书苦笑,抬手揉揉眉骨,盯了一上午白纸黑字,他也倦了。事务所偶尔会有生意清淡的时候
,大家闲云野鹤点儿也不打紧,不过事务所的淡旺季没有定数,常常是他们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就卷入了工作的漩
涡。这次也是这样,接踵而至了好几个颇棘手的案件,还时不时有人上门咨询或者聘请法律顾问什么的,偏偏这当
儿,他们的所长大人又出差去了外地,群龙无首似乎加剧了工作的疲累和紧张感,殷鹤言慨叹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
样盼着头儿回来莅临指导。
周洛书看了眼时间,已经年过十二点多了,于是站起来。“时间差不多了,珊珊,鹤言,叫上小王和严玉一块儿吃
饭去。”
剑拔弩张正在斗嘴的二人立即握手言和。“我去。”秦珊珊举手,随后跑去喊在隔壁办公室办公的两位律师。
本来可以打电话叫外卖,不过周洛书意在让大家出去透透气,舒缓一下压力。周洛书并不热衷组织集体活动,但毕
竟头儿不在,他就是所里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因而责无旁贷。
吃了饭,小王和严玉先回所里干活去了——那两人正在热恋中,成天出双入对的,秦珊珊吃得太饱,于是提议在外
面逛逛以便消食,同室的两位男士欣然作陪。
路过一家超市,秦珊珊提出进去买些办公用品。周洛书刚要迈进店门,脚步却骤然定住了。死死地盯了超市内的某
一点足有半秒,周洛书默然地转身。
“鹤言,我先回去了,你陪珊珊买东西吧。”他略略交待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洛……”殷鹤言来不及叫住他,困惑地伸手抓抓头。
傍晚,周洛书破天荒地准时下了班。出了事务所,他稍稍迟疑,随后定下心思,向中午那家超市走去。
中午之所以没有进去,倒并不是因为看到连日来总是牵动自己心绪的那个人在里面。不期然地发现了叶思潜的工作
场所虽然令周洛书感到意外,但他并无理由回避叶思潜。两次见面后,人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周洛书的脸皮也
没有因此变薄半分,相反,锲而不舍地继续发动牛皮糖攻势,才能显示他律师的本色。
可是,当他注意到叶思潜身边那个长相甜美的女孩时,事情就变得不同了。女孩巧笑倩兮,与叶思潜相谈甚欢;叶
思潜也只顾与她说笑,把顾客晾在一边。周洛书在门口只站了半秒左右,但他觉得那已经够长了——在那半秒中,
他看到了叶思潜的笑,那是种不掺杂任何与欢乐不符的情绪、轻松而纯粹的笑容,一种打从周洛书见叶思潜第一面
起就从来不曾在他脸上见到过的笑容。
那一瞬间,周洛书恍惚起来,因为心底仿佛被什么狠敲了一下所产生的痛楚而茫然无措。八年前第一次见到叶思潜
,就有了一种“认定了”的感觉,如今重见,这种感觉依然没有淡化,虽然为了与叶思潜扯上“关系”几乎到了不
择手段的地步,他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叶思潜身上得到什么。
周洛书不相信自己是单纯为了发泄的变态或是跟踪狂,可是他也说不清叶思潜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此时唯
一清晰的,是心中莫名的焦虑和酸痛,他无法解释,只能肯定是因叶思潜那一笑而生。
周洛书轻叹一息,看着口中呼出的白气消散在空气里。冬天,天黑得早,浅薄的暮色迅速被黑夜取代。马路上汽车
排成长龙,通行不畅,无数的车灯汇成一条缓缓前进的光之河。
天上没有月亮星辰,只有遮蔽天幕的灰云——又是阴天。周洛书讨厌这种天气,爽利地下雨下雪在他看来倒还好一
些,他讨厌白天看不到太阳,不过……无日之昼和无月之夜,也说不清哪个更讨厌一些。
周洛书进入超市时,叶思潜正在将最后一批马上快要过保质期的食品下架,事实上下班时间已过,换班的员工还没
来,店里只剩叶思潜一人,他却仍然乐此不疲地继续工作,甚至还下意识地哼着小调。
今天他的心情是难得的好,因为他又遇到了不久之前曾给过他一下午愉快心情的漂亮女孩。不是他自恋,叶思潜觉
得女孩今天就是为了他来的!她进了超市,也不急着买东西,却跟主动招呼她的叶思潜聊起天来。开始女孩有些拘
谨,后来两人越聊越开心,俨然是相熟的朋友。交谈中,叶思潜得知女孩名叫梅雨婷,是服装设计学院的学生。女
孩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叶思潜鼓起勇气,向她要电话号码,梅雨婷羞涩地笑笑,将手机号码写在一张纸上交给他。
喜滋滋地接过,叶思潜又立马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没有手机,超市的电话也不能随便用,就算要了号码也没法
联系啊……叶思潜嘴张了好半天,还是面露难色地如实说了。梅雨婷听了,柔顺地一笑,“那我以后常来。”
女孩清纯的微笑如余音绕梁,搞得叶思潜整个下午都晕乎乎的,又一次坦然地忘记了刚刚过去的那一连串倒霉的日
子以及接下来周而复始的困窘生活。当然,梅雨婷带来的轻松愉悦在叶思潜目睹周洛书跨进店门的一刹那烟消云散
了。叶思潜直勾勾地盯着周洛书,他开始认真怀疑,周洛书是不是上天派来对付他的煞星,不然怎么总是这么及时
地在他难得高兴的时候把他的好心情破坏掉呢?
“你……”
“不好意思,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买东西。”叶思潜一张嘴,周洛书就打住他的话头,“今天才知道你在这儿工
作。”
周洛书漫无目标地四处逛,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巡视商品。少顷,他开口道:
“这么快就出院了?我还以为你能多休息两天呢。”
“我讨厌医院,要休息还不如回家休息。”叶思潜硬梆梆地回答。他多少有些心虚,虽然医生建议他住院观察,他
却在送医第二天就出院了,理由主要是害怕医生再给他开什么高额的营养剂。不仅如此,他根本没休息,出院后第
一时间就来上班了。缺乏休息外加没有进补,叶思潜这几天时常感到头晕目眩精神不济,他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不行
,可是没办法,他只能拼命,拼到彻底垮掉为止。
周洛书不作声,继续来回挑选商品,叶思潜却想起了什么,冲他说道:
“听我同事说,那天我的医药费是你垫付的?那个……谢谢你了,我会尽快把钱还给你的。”
周洛书正在比较两包土司面包的生产日期,听了这话头也不抬地答道:
“不用了,给你的钱我没打算让你还。”
他说得随意,叶思潜却咬了咬嘴唇,这话在他听起来似乎等同于“这几个钱你想到要还,我当时给你那好几万你怎
么不想着还”。
如果对方这么问,叶思潜真的无话可说。把人家当成阶级敌人,人家给的钱却一直心安理得地照花不误。这么想着
,叶思潜轻轻吸了口气。
“我得告诉你……你当时给我的那张卡,里面有五万两千四百块钱,我花了四万一,剩下的……我取钱的那台提款
机让人做了手脚,钱都被刷走了……”
“哦。”周洛书应了一声,示意他听到了。
周洛书的态度不知怎的令叶思潜有几分泄气,他又说:
“我不会白花你的钱,将来我一定还。”
“我说过不用了,那些钱给你了,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口气仍是淡淡的。
到现在叶思潜才感到有点不对劲——这是他八年后第一次在如此平和的气氛下和周洛书交谈,更为不可思议的是,
自己竟然是主动说话的那个,而且还越说越多。
叶思潜也不去想自己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不过偶尔心平气和地跟那人说说话也无所谓,他又开口了:
“其实,我想问你,你干吗给我那么多钱呢?那种事……根本不需要给那么多吧……?”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暴跳如雷还是声色俱厉,只不过心脏重重地擂了两下而已。
身体顿了顿,周洛书放下刚刚拿起的一瓶果汁。他有些迟疑地把脸转向叶思潜,双眼微微睁大,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
盯了叶思潜半天,他的视线又转回饮料货架。
“也没什么。那些钱不是我自己的,别人愿意给,我拿着也无妨,不过我不想花,毕竟……”
他静静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子,目光仍朝向货架,“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给你那些钱,并不完全是当作‘报酬
’,我希望……这笔钱能对你有所帮助,至少……也希望你不要把它当成我对你的羞辱……”
两人都沉默下来。叶思潜再也找不到什么别的话题,周洛书则把选好的东西拿到收银台结账。
叶思潜目送他提着买好的东西往门口走去。将要走出超市时,周洛书的背影略一停顿,转过身来。
“我那天的提议,你有考虑过吗?”
叶思潜的反应慢了半拍,但他明白周洛书的提议所指何事。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他只是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周洛书没有追问他考虑的结果。不着情绪地微展唇角,他转身走出了店门。
第六章
天气明明已经有了回暖的迹象,忽地来了一阵倒春寒,准备好迎接春回大地的男女老幼又缩起了脖子。
叶思潜则是把整个身子都缩进了冷硬似铁的被子里——被子太薄又不够蓬松,睡了一夜也没暖和过来。抓过枕边的
闹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索性起床吧。
昨晚烧了一暖瓶开水,今早还是热的。一杯水灌下肚,叶思潜莫名地有点恶心,这几天胃口一直不好,头也时断时
续地疼。从来不生病的叶思潜自从骑车摔倒那次以来似乎变得弱不禁风,见天身体不适。像个娘们儿似的,叶思潜
暗骂自己,可是赌气并不能让身体舒服些,只有忍着。
身体不好也还是得去上班,除非他病到爬不起来,就这样窝在屋里,直到变成死尸,然后被人发现,清走;而只要
他活着,就得出去工作,工作到最后一口气,结果同样是变成尸体被抬走……叶思潜空洞地一笑,拾起扔在桌上的
钥匙。
步行到超市,围着货物打转,向客人赔笑,偶尔跟黎小佳绊几句嘴;中午文起坚持要请客,拗他不过;下午,看见
了许久不见的梅雨婷,她和女伴们从超市门口路过时,下意识地往里探头,瞟到叶思潜便硬拉着其他人进来了。一
群女孩子当中数她最耀眼,向叶思潜投来的灿然一笑令他立时神清气爽,有种飞上天的感觉。
喜悦之余叶思潜不禁提心吊胆——每次与梅雨婷见面后都少不得会碰上破坏心情的周洛书,不过这次他倒是多虑了
,直到下班,周洛书也没有现身。周洛书来叶思潜超市那次以后,叶思潜便没再得到过他的消息。
叶思潜当然不在乎他的行踪,只是对他的想法感到好奇。那个人明明让人琢磨不透,却为何给人水一般清澈见底的
感觉?
不觉已回到自家门前,刚要掏钥匙,叶思潜发现门把手上别着一封信,取下来才知是妹妹叶思遥写来的。妹妹每月
至少会有一封信参上,向他汇报家里的生活、母亲的状况还有自己的学习成绩,主要用意就是向叶思潜报平安,同
时也敦促他往家里写信。书信往来固然繁琐,可是家里没装电话,叶思潜租住的房子没电话,他也始终舍不得花钱
购置手机,所以只能保持这种落伍的联络方式,倒也别有一番温馨滋味。
叶思潜拆开信读起来,读了几行,他的脸变了颜色。
信上说,母亲老毛病犯了还坚持下地干活,结果病情加重,必须住院,可是家里拿不出高额的住院费,母亲坚决要
在家治疗。看得出,叶思遥为了不让哥哥担心,没有详写母亲的病况,叶思潜的心却因此颤得更厉害。
妈妈的病是劳累不得的,但她从不肯认命地躺在床上休息,叶思遥说要帮忙干活,但被母亲告诫好好学习而拒绝了
;母亲还嘱咐她给叶思潜写信时不要总是说起自己的病,以免他牵肠挂肚,因此叶思遥只有在母亲需要医药费或是
病情不稳的时候才告诉叶思潜……这些,即使叶思遥不写在信上,叶思潜心里也明白,然而,面对妹妹不吐不快的
满腹积郁,叶思潜几乎无法克制情绪,眼窝又热又酸涩。
至此,他对自己的无力已经痛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片刻,叶思潜霍地从椅子上站起,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最后终于被他在抽屉角落里找到了,周洛书给他写的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