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抱也抱过了,玩也玩过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也该是时候放手了。
是的,按照……以往的惯例。
突然“呲”地笑出声来,萧景默展颜谑笑,朗声道:“你们也忒婆妈了,简若林是个绝色,但也并不稀罕,我还真能为他就此吊死在一棵树上不成。何况他还是个男人,兴起的时候你情我愿各取所需,下了床,谁还当真?”
心里有个念头蠢蠢欲动——不过作场戏,曲终了,人也该散了。
一杯酒倒进嘴里,萧景默搂住身边忙碌的少年,在他惊惶的“嘤咛”声中吻了下去。一口清酒,在唇齿间辗转,到最后也辨不清究竟下了谁的肚子。
房门外,“铿”的一声物体坠地的脆响,虽然满室喧笑,那声音却无比清晰。
仿佛一个咯!,直直砸进了萧景默心底。
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快得抓不着头绪,萧景默还没想明白,动作却已经先於意识,推开怀里的柔软躯体,赤着脚就从软榻上跑了下来,拉开房门向外张望。
走道上空无一人,空荡荡地好像在嘲笑他的敏感多疑。
耳边是洛展锋的叫声:“怎么了,外面有人?”
空气里一缕清淡花香,沁人心脾。
萧景默脸色突变,用力吸了两口气,胸口却像被什么给狠狠扎了一下。那隐约的猜测,叫他一颗心犹如针砭一般疼了起来。
第十四章
内外交侵的简若林,越发纤细消瘦起来,站在阳光底下单薄的身子,风一吹就能倒似的。走在街上,热烈的日头晃得眼晕,简若林身上没有出汗,但是整个人都被晒得仿佛透明,玉琢一般的肌肤,给日光一照,便透出一股温润质地来。
在某些事情上,简家这对兄弟很是坚持亲力亲为。比如药材的甄选,比如进货时的押运……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的严谨和细致,才使得这家香粉铺子能够渐渐地名冠苏州,叫他人望尘莫及。
刻意逃避,可是简若林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之下见到萧景默。
那会他刚清点完各种药材的数量,看着手底下的人将大捆药材打包装车。
背对着药店的大门,身后掌柜的中年满声和气地招呼:“萧公子、萧夫人又来取药了?赶紧里面坐会,日头这么毒,下回还是遣人过来知会一声,我便让二哥儿送到庄上去,也免得叫二位多跑一趟。”
“无妨,今日恰好陪内子上桃花庙求签,回程顺道来这取药,也是顺路。”
那个声音,淡漠而低缓,说是熟悉,但又没有那股惯有的张扬戏谑。简若林顿住脚步,直起身子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有那么片刻的晕眩。
掌柜的吆喝着,笑语连珠:“夫人真是好福气,得了萧公子这样的佳郎夫婿,可不是羡煞旁人。”说话间,底下的小厮已经取来了早前备下的药包:“还是一样的安胎方子,每日一剂煎服。这方子性温,最是滋养清和,就是每日喝也不致伤身。”
“有劳掌柜的了。”一语说罢,便听见一阵窸窣,然后就是那人的低声惊呼:“婉贞,你怎么出来了,当心身子。”
女子的声音柔和温婉:“不碍的,你别这么紧张。看你,出了一身汗。”
眼前的景象太过美好,温煦日光下,女子淡紫色的烟罗裙素丽淡雅,微微起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温柔地拿着汗巾为自己的夫君擦拭额角。男子侧着身,任由她动作,却在后来伸手抓住她的纤纤葇夷,脉脉低语:“别擦了,回车上去坐着吧。”
简若林脚底像被钉住了一般,本来就显得苍白地脸色此刻看起来更加带着一种凄厉的灰败。怎么都移不开眼,那番举案齐眉耳鬓厮磨,在日光下炫耀得刺眼。
一回身,便不期然地撞上了男人的目光,只觉得那道眼光射来,方一接触的时候,便惊讶地僵住。不过仅是维持了片刻,那人便移开眼睛,若无其事一般。
青天白日阳光明媚的,简若林却被生生冻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僵硬。
脑子里徘徊的质疑诘问,反反覆覆挥之不去:那个温柔地对着陌生女子低笑的男人是萧景默?!那个牵着个千娇百媚的少妇的男人是萧景默?!
视线里,萧景默扶紫裳女子上了马车,声音还是那般平稳无波,一丝颤音也无:“婉贞,你先回去,我有点事。”
被唤作“婉贞”的女子,敏感地顺着男人的视线看了眼呆呆站在门边的简若林,而后温顺地点了点头:“我吩咐璃儿做了你喜欢的酥饼,晚上记得早点回来一起吃。”
萧景默点头应了,站在原地遥相目送。
马车走动的时候“咕噜咕噜”的响动,越来越远,终於渐不可闻。
痴傻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便宛如身在梦里。简若林很想像寻常时偶遇那样,牵扯出一个淡然从容的微笑,但是却连脸颊的肌肉也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看见萧景默朝着他走过来,明明是呆立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可是简若林却产生了浑身上下都在狠狠颤抖的错觉。
萧景默走近了,伸手拽他:“跟我来。”简若林的表情有些木讷,握紧了他的手,才感觉到清秀绝伦的男子抖得厉害。连心头都似乎跟着隐隐发颤。
留芳阁带来正在装货的下人们面面厮觑,路上行人也频频投来疑惑的目光。
简若林一迈步,才发现两腿发软,被萧景默一扯,便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已经管不了那些或惊疑或探究的眼神,眼前一片空茫,两腿只是机械性地交替前行。
人烟稀少处,正是前几月,花灯节之夜,他们共放水灯的清河湖畔。
那夜灯火遥映桃花盛,简若林接了萧景默送他的桃木簪子,也默许了他拿走自己的碧玉簪作为交换;也正是那一夜,简若林心扉初开,情意如脉脉细雨无声浸润,惹人沈溺。
桃花依旧开得艳丽,却已经到了这一季的尾端。花瓣落了满地,被践踏,被碾碎,暗红色的残花混在泥水中,少了那一分桃李芳菲的烂漫绻缱,零落成泥,看在简若林眼里,便成了一股难言的萧索凄清。
“本来想晚些跟你说,不过没想到会遇见你。”苏州城也还是真小是不是?萧景默操着平静的语调,面容也平静无波,没有见惯的哂笑,没有狡黠的灵气逼人,只有那双眼里流露出些许踌躇和困顿。
简若林脸带轻笑,正是他最常见的那种温润如玉,谦谦若君子:“你想说什么?”
萧景默反倒也跟着笑了:“这段时间我们在一起,真是我难得的开心时光。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温和、漂亮,除了是个男人以外,当做情人真的挑不出其它毛病。”
“嗯……”简若林只是淡淡应声,孩童般的清澈明眸里,含着些微无措。
看着站得笔直的简若林,脸上微微泛白,萧景默便觉得内心有些烦躁。以前拥有过许多的情人,不乏富家千金、贵族名媛,腻味了以后便毫不留恋地抛开,从未有过例外。和男人一起,情侣一般地厮磨,虽然是第一次,但是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以他的身份和立场,就如白琦所言,“玩玩就算了”,如若当了真,到头来尚不知伤了谁。
早就定了心意,但是开口的时候,竟会踌躇犹豫,始料未及。
“你觉不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其实本来就是不对的?”试探性地开口,萧景默每说一句,都像用了极大的力气:“你太美太好,超越了性别,这样的美好吸引了我,所以我做了那些事。如今想想,其实冲动更大於情意。因为被你误会,被你拒绝,所以心有不甘,才想要接近你,让你心甘情愿地接受我……其实想想,似乎更像是赌气一般。”这番分析和解释,也不知道是要说服谁安慰谁。
简若林抿着嘴,表情微微凝固,站在那,呆呆的模样,消瘦得可怜。
“其实,你也从未真正相信过我的用心,不是吗?”邪魅若狐的男人如此说道,眉尖一挑,一字一句尽皆残忍:“我当日一看,就知你不懂得何谓逢场作戏……你怎么会以为,男子相恋可以终得善果?”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那双眼睛,那种神情,睥睨中带一丝玩味,熟悉非常,但是又陌生无比。
简若林躲避着,垂下目光,手指不停地搅动着衣角,像要将它搅烂一样。
他想到了月色下的抚琴煮茶,小院中的形影相随;花灯节之夜,他送他桃木簪;生辰日他为他洗手做羹汤,燃放了满天烟花……若桩桩件件皆冠以“逢场作戏”之名,情何以堪?
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天之骄子……萧景默墨色长发在风中飞扬,挺直的背脊,高傲的姿态,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线。心底主意已定……便趁着现在,做个了断吧:“我已有妻室,本来婉贞性子温婉,也并非容不下你,只是若林你既如此孤傲,定是不肯委曲求全的了……皇朝中没有开收纳男妻的先例,何况萧氏需要香火延继,更容不得我任意妄为。”
简若林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几乎成了一种透明的颜色,琉璃似的一触即碎。
“既然本是错的,走到这里便也足够了,幸而悬崖勒马,也还不算太晚。”萧景默仿若旁观者地姿态,冷淡作判:“这本来就是场你情我愿的索需,只是你入戏太深而已。”
简若林感觉有什么堵着胸口,既压抑又带着绝望的窒息感。
“不如善始善终,好聚好散,你、可能明白?”
萧景默讲的这段话,仿佛酝酿已久,以没顶之势顷刻间倾倒而出。说完以后,咬着牙看简若林的反应,眉宇间有几缕不易察觉的踌躇,却在瞬间,转为不可违逆的冷冽淡漠。
简若林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他该问的,方才同他一起的女人是谁,跟他是什么关系?倚红馆里他那番话作何意思,为什么要和一个下贱的小倌卿卿我我?还有……萧景默和他,此前种种,究竟算是真心,还是假意?
只是他实在太累,作为一个男人的矜持和骄傲,容不得他的质问诘责。
好半晌简若林才点了点头,局促地笑了笑:“我知道了。”手慌张之中摸到腰间的玉坠,立马烫手似的松开,然后揪住侧边的衣襟,捏紧以后,复又不安地放下,手足无措。手心里一片冰凉,简若林觉得血脉藏在皮肤下,突突跳动得厉害,几乎压抑不住:“那个,留芳阁还有事等着我去处理呢,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得先回去了。”
转身而去的步伐,闲庭信步,但是萧景默不知为什么,就是看出了一丝仓皇蹒跚。
简若林缓缓踱着步子回到留芳阁,路上经过了哪条街遇见了某些商贩,一概没有印象。只是道路熟悉,虽然脑子有点晕晕涨涨,还是转悠着到了门口。
一回来,阁里的奴才们都急坏了,总管的祈叔看他脸色不好,问了一句:“没事吧?”。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转头便叫人拿了近几年的账务明细去他房里。
整整一个下午,简若林坐在房里看账本,挪都不曾挪动一下。留芳阁创建三十余年,积压的账目堆起来比他还高,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盯着多看一会都觉得眼晕。简若林本来就鲜少管理阁里的大小事务,向来只本本分分地研制新香,不过他突然心血来潮要看账务,底下人自然是不敢有任何异议的,只由着他去翻看。
正午的时候小厮把饭菜直接送进他房里,两荤一素,主食熬的是精致的小米粥,极易入口。简若林不喜欢干干硬硬的米饭,自小偏爱粥食,所以正餐也多食些粟米粥类。小厮端进来叫他的时候,他看了一眼,便放下账本,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吃着。
速度虽慢,但是几个菜都吃得干干净净,一碗粥一钵汤都喝得见了底。
吃完以后又坐回去继续看账目,没一会儿就觉得腹内鼓胀翻涌,刚冲到门外,就在庭院花圃中吐得一塌糊涂。搜肠刮肚似的呕吐,最后脸色都青了还不断反呕着胆汁苦水。
这番响动惊动了阁里的人,祈叔大喊着要去叫大夫,却被简若林一个手势阻止了:“没事的,这些天胃口不大好,是我自己没注意,中午又吃得多了。”祈叔还想说什么,但是简若林却坚持:“不用麻烦了,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挥散了众人,简若林浑身无力地沿着门边坐下,嘴边浅浅地笑着,却叫人看得心悸。
一直到太阳落山,也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过。四肢早就酸软僵硬,不听使唤。中间也试过几次想要站起来,却总是失败,身体里的力气像被那一呕彻底耗尽,虚乏无力。
索性抬头看天,云霞被染得金黄,落英翩飞,映入眼帘中,无人的黄昏中备显萧索。
看着日头渐沈,心也跟着一点点沈了下去。
这漫长无际的平静,却被骤然闯入的人打破——
小厮火急火燎地冲进来,步履踉跄。逆着日光,云霞绯红,可是他的脸色却青白骇人,他听见他慌张地声音,不成语调。
“不好了公、公子,出事了。”
第十五章
简若林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傍晚,温度才渐渐退了下来。
他幼时便体弱,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地折腾着,简若析把他捧在手心里小心疼着呵护着,补汤药膳不知灌了多少下去,他才看起来有那么点人色。后来又反反复复调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不再动不动就倒下,便是这两年,连咳嗽也少有一两声。
所以这一烧,可吓坏了简家老小,主外的祈叔和主内的忠叔,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急得眼眶都红了,守在房外,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
傍晚的时候简若林总算醒了过来,祈叔、忠叔进去地时候,他正靠在床边,小四儿一口一口把药吹凉了喂给他喝。
见到他们进来,简若林那张白纸似的脸抬起,整个人显出一股令人怜惜的孱弱,但是那双眼睛,却又分明透着些冷毅。他轻轻说了句:“叫你们担心了,想是不小心受了凉,没什么大碍。留芳阁琐事繁多,祈叔还是尽早回去看着。”冷静的面容下,有深沈悲痛呼之欲出,但是语调仍旧平缓无波:“大哥不在,只能辛苦祈叔了。”
刚好一点,简若林就挣扎着去了留芳阁,听着底下人的汇报,脸色越发惨白得不像话。
第一天,简若林熬到半夜,写了十几封信。书案地一角放着一份名单,他对照着,又要斟酌词句,还要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个晚上眉头深锁,咬紧了下唇苦思冥想。
三更天小四儿起来上茅厕,才看到他家公子房间的灯还亮着,推门进屋就看见简若林形容枯槁、双眼遍布血丝的模样,眼泪瞬间就出来了,不管不顾地抢了公子的笔,赌气道:“不许再写不许再写,就是铁打的,也不经这样熬的。”说完就抓着公子的手把他往床边拖。
第二天起床,两眼肿得像核桃,眼窝下两圈阴影——昨晚闭着眼,却醒了一夜,恍恍惚惚,夜不成眠。随便擦了下脸吃了点东西,就又准备去阁里办事。
出门时小四儿正好端了药过来,嘟着嘴指责他:“公子又忘记要吃药!不行、再苦也要喝干净,不然病怎么能好。”简若林无奈,匆匆一饮而尽,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天色还早,他拐过一条街道,却突然弹起,捂着嘴冲到路边,将早上喝下去的药汤吐了个干净——其实那日病后就一直这样了,喝下去的药,总是不受控制地因为反呕,很快就会被吐出来。但是他却悄悄瞒着,药是照喝不误,但是每次喝完,就以种种借口遣开所有人,等到恶心感上涌的时候,才不怕被人看见、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