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不想害公子的、我不想的……呜呜……”
从他身后,走出来隐在暗处的萧景默和那管领,白琦也推门而出,看着泣不成声的小丁。
那管领最先忍不住,一边上前安慰一边责怪:“公子对我们有大恩啊,你怎么能……你真的太不懂事了!糊涂啊!”
好不容易等他止住了泪,才在他抽抽噎噎的声音中听他说道:“爹赌钱输了好多银子,娘病着,讨债的人还一直到家里来闹,我们家实在没钱,也没办法……”
原来小丁的生父是个赌鬼,欠下举债以后,举家不得安宁。
小丁一家走投无路之际,却有人突然出现,给了他一大笔钱,不仅足够还债,甚至还绰绰有余。当然,条件就是要小丁在留芳阁中,寻机会将小药包里的东西掺进制作的香粉原料里头。那天小丁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洒药,可是慌慌张张地却撞了正好神志恍惚的简若林。以前没有见过公子,从不知道那是个那么和善温柔的人,小丁逃开以后,也犹豫挣扎过,不知道该不该做这样的事。但是家里的境况实在艰难,没有那笔钱,如何能够撑得下去。最终咬了咬牙,还是做了不归之事。
“你家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不跟我说?!”管领听完,立时就急了。
小丁自知理亏,低着头眼眶红红的,轻轻说道:“娘说您帮咱家太多了,不能、不能再麻烦你。”
“那你就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一句话,说的小丁两个眼眶里又是泪水连连。
“给你钱的那人是谁,你可知道?”问话的却是萧景默。
小丁摇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答完想起什么似的,到里屋翻了一阵,出来时拿着一个布袋子:“这个是他给我的。”
白琦和萧景默俱是识货的人,一看便知那袋子用料精细昂贵,寻常人家,是不会用这样的袋子装东西的。再一打开,里头还有几锭碎银子,数目却也不多。
小丁在这时红着脸说道:“大部分钱都拿去给爹还债了,还有一些是娘看病时用掉了,现在就只剩下这么一点了。”小孩被戳破这事以后,一直羞愧难当,头低低的咬着牙,带几分懊恼和委屈的样子颇为可怜。
萧景默和白琦也理解小丁的苦处,并未多加责难。
反而是给小丁银钱的那个人,出自什么目的,才真是要仔细去计较一番。
只是,既无世仇,也没有生意纠纷,那人究竟为何如此行为,着实费解。
第二十二章
萧景默不料想会在院子里碰见这个女子。
淡淡的轻烟锁眉,朴素的清雅衣袍,仅在脑后松松垮垮地挽起一个发髻。右手臂弯间正挽着一个食盒,两人就在院子中央,不期而遇狭路相逢。
萧景默想了好一会,才忆起这个女子的名字,月娘。红袖坊名冠苏州的前任花魁,曾经与月同名,名唤婵娟。如今却是留芳阁下百花园里,养花护草的香主之一。要说当初简若林逼得萧景默回心转意了,要是没有这个女人,他也没那么容易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将人给夺了回来。
——有些东西,属於自己的时候不甚在意,当它被别人看上如珍似宝地捧着的时候,自个心底便又突然不是滋味起来,不管怎么也要护得牢牢的。
他若不是犯了混账,又怎么会看不清自己的心,白白蹉跎这一场?
“萧公子。”月娘淡淡问候了一声,眉目间隐约有几抹忧愁。
萧景默含笑点头,不过寒暄两句,便开口:“姑娘这是去了哪?”
月娘叹了口气,拢了拢臂弯中的食盒:“公子入了府衙牢狱,我心中始终放心不下,牢里不比外面,我总怕公子性子太好,吃了亏去。今日左右无事,便做了些酒菜,想去牢里探望公子,谁料想,竟把管得那样严,塞了银子也不得入门去。”
“既是有人想害他,他呆在牢里,其实还更安全些,姑娘不比过分心焦了。”
“像萧公子这样的大富大贵之人,哪里又能知道那监牢的黑暗。公子不谙人情世故,又遭人陷害,此刻身陷囹圄,我是越想越觉得忧心。见不到公子安好,总不能放下心来。”
萧景默本来就觉得这两天眼皮跳得厉害,此刻更被月娘这一番话,说得心头一紧,好像有一只手,突然伸出来,在五脏六腑里一通乱搅。在他看来,皇朝律法规束之下,官府之内的牢狱,理当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底层小民和他们这样的富家贵胄,毕竟是不同的。
似乎,他之前忽略了什么呢?
萧景默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进得府衙的大牢之内。
昏黄的油灯烧得哔哔啵啵,是不是有无名的蚊虫飞过;一条黝黑的甬道直通到底端,而地上铺就的青石板上,早已凝结了墨绿的一层青苔。
牢里的条件并不好,青石地上,只有凌乱的稻草随意铺盖,空气中犹自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异味。萧景默只走了一段路就后悔了,这辈子只怕连牢狱是什么的概念都不曾有过,没有想过会是这般光景。而他,居然这么心安理得地将人放在这个地方,只因为自己狭隘的“以为”,却已经不知道叫简若林受了多少罪。
早就该进来看他的,而不是为了那点毫无所谓的矜持和挣扎,胆怯地不敢相见。
萧景默狠狠握紧拳头的时候,牢房的锁链正发出一阵铿锵的金属脆响。
“别呆太久,这是重犯,要是上头问起来就不好交待了。”
萧景默点了点头,便伸手去推牢门。
屋子里鲜有光线,黑咕隆咚的一片,深得好像是肆意泼洒出的浓墨。
一点光线随着暗黄灰暗的灯笼射进了这间狭小的牢房里,悬浮在空气里的灰尘吸收了几缕光线,又立即折射出去,细细地耀人眼目。
然而最为醒目的却是卧在石床之上的男子,侧身背对着大门,缩成一团。
萧澈怎么也料不到会见到这样的情景,虽然光线昏暗,可是他还是看明白了那一身映在素白囚衣上凝结成暗红色的血痕。一步跨上牵头,萧景默的手心触到那副单薄削瘦的肩膀的时候,不可抑制地轻轻颤动着,一句低呼哽咽在喉底,半晌才化为嘶哑的音符逃逸出口腔:“若林……”
床上的人翻动了一下身子,将双眼勉力睁开一线,空洞的眼光落到萧景默血丝遍布的双眼上,嘴唇动了动,却是沈寂无声。
“若林、若林……”萧景默一声一声地唤他,只有他自己心里才知道,那每一声呼唤中,包含了多少痛悔了自责。
简若林的意识似乎已经不清晰,浑身滚烫滚烫地发着烧,只在嘴里喃喃念着些什么。
“对不起,若林,都是我……”话还没有说完,萧景默就看到那双被套在锁链中的双手,仿佛被利剑穿心而过,全身都战栗起来,“你、你的手……”
那一双白皙纤细,灵巧秀气的手,白玉葱切似地,弹着琴泡着茶,调制名贵的香粉。
如今十个手指淤黑肿破,指甲脱落,血肉模糊。
萧景默想要搂紧怀中的人,却又不敢用力,但是却几乎咬碎了牙,双目血红,宛如被激怒的、受伤的野兽。
痛、是真的痛,可是又不仅仅是痛……
他凑到了简若林耳边,试图听清他想要说什么,那么微弱的气息,在自己怀里,像一抹即将熄灭的烟烛。
简若林反反复复,只说着:“疼、好疼……”最后却见他睁眼,双目无神,低低呢喃一声:“景默,救我……”便又昏睡过去。
萧景默想到了那日,他潜进他的卧房,那个人也是这样,在他怀中辗转呻吟,整夜地呼痛,一声声刺进他心底。而在他狠心转身的时候,轻轻唤他,他说,景默,救我。只这么四个字,他所有的游移不定尽都瓦解。
——他在向他求救,他便不能狠心不伸手拉他一把。
萧景默小心地脱下身上的大麾,将简若林整个包裹起来,然后以一种极尽温柔地姿势将他横抱起来,低声安慰:“若林,我在这儿,别怕。没事了。”待简若林稍微平静,萧景默便抬起头来,向着牢房大门走去。
那抬起的一双眼睛中,血丝遍布,更透出一股罕见的嗜血光芒。淡淡勾起一抹笑意,萧景默将怀中的人护得更紧——是的,他早就该这么做了!
一脚便踹开了牢门,他抱着简若林,宛若抱着无上珍宝,一步步朝牢外走去。
衙役被这一声巨响吓愣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看见萧景默怀里抱着的人。
“来人啊,有人劫狱——啊!!”
一声高喊未已,人已经被愤怒中的萧景默重重踢飞出去。
更多的衙役涌了进来,萧景默状若疯狂,更宛如地狱修罗,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始终护着怀里的简若林,但是脚下的动作却一点都不含糊。几十个衙役根本挡不住震怒中的萧景默,一个个地被踢飞出去,一声声惨叫回荡在漫长寂静的甬道里。
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衙役还站着,拿刀地手抖动得厉害,一双腿更是抖得不像话,看着萧景默进一步,他便退一步,却还是色厉内荏地喊道:“这、这里是府衙大牢,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劫人、人犯。”
萧景默冲他冷冷“哼”了一声,倒吓得那个衙役一个哆嗦,将配刀掉在了地上。
“这里主事的,便是李书长那个狗东西吧?叫他有胆的就滚去藏娇山庄见我。”
“你、你你居然敢直呼大、大人地名字?”
萧景默目光徒然凌厉,狠狠地扫过去,只那么一眼,那睥睨的姿态,傲视天下的气度,便吓得那衙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不耐再多费口舌,萧景默冷笑一声,便抱着简若林扬长而去。
“你说这些天,景默就是为了简家那位二公子,搞成那副模样?”说话的人是许久不见的洛展锋,斜倚在椅背上,戴着玛瑙扳指的右手上擎着一方白玉茶盏,将一副纨!子弟的形象做足了十成十。
“我早说过有些东西,不是他能玩得起的,他偏偏不信。”白琦道:“我还在想这两人能厮磨到几时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闹成这样……现在却又出了这样的事……”
“呵呵,终究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的事,你倒是,生生去趟这趟浑水。”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你看景默那人,什么时候求过人,又什么时候会对什么人什么事上心过?”白琦眉头微蹙:“要我说,简家那个二公子也真是个认死理的人,倔脾气,日后还真难说会是个什么局面。”
洛展锋嘴角的那点冷淡笑意刚刚扬起来,便看见了从门外匆匆而入的萧景默。
白琦眉头一紧,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只捏紧了手中的茶盏不言不语。
可是洛展锋对着萧景默那副风尘仆仆外加苦大仇深的模样却是看不过眼,讷讷一会,方才开口:“景默,你这是打劫去了吗?”
萧景默可没空再跟这两人贫嘴,只看着白琦说道:“‘圣手神医’的传人林清大夫、这两天可是在你府上?”
白琦点了点头,不由问道:“怎么,你受伤了?”
萧景默只说:“请他过来一趟。”眉目间掩饰不住倦意和疼惜,朝内室走去,临了还是回过头来补充一句,“是若林伤了。”
——果然是打劫去了,只不过劫的却是苏州城的府衙大狱。
等到林清大夫来了,看着简若林那肿的像萝卜似的手指,也是一个劲地皱眉,不住叹息着“作孽”云云。躺在厚厚锦被中的男子,一望便知其原是何等风神俊秀,何况简家二公子简若林的才名远播,谁能不闻之一二。如今却是形销骨瘦之状,身上的鞭痕,手上的淤肿,光是看着都叫人觉得於心不忍。
翻看了一阵,林清便去翻腾自个的药箱,淡淡说道:“身上挨得鞭子只是外伤,上些金疮药便可;只是十指之上却是伤了筋骨,所谓十指连心,伤得厉害了倒也有些棘手,我开一副方子,再留两瓶续骨膏药,内外调养着,想必十天半个月便也可养个大好了。”
话音刚落,便有小厮行色匆匆进来禀告:“爷,府衙差了大队官兵来,将庄子团团围住了。”
萧景默倒似毫不在意,甚至冷哼一声:“来得好。”望着外头的那神情,白琦和洛展锋两人一看就知道萧景默这回是动了真怒。
——那个苏州府衙的主事是谁来着?好像是个姓李的官员,只怕这回可要倒霉咯。
来的人是个趾高气扬的衙差,带了大队人马,甚至还带上了镣铐枷锁。
一看萧景默出来,便喝问道:“便是你这个大胆刁民,闯进府衙私劫人犯?!”
萧景默此刻安顿好了简若林,倒也没有先前那般急怒,气定神闲看着底下虚张声势的一干衙差,淡淡呲笑一声:“是我劫的又如何?”而后不待那人再有声响,自顾自说道:“别费工夫了,不就是锁我去府衙吗?正好我也要去一趟,这便走吧。”
那衙差自以为是萧景默怕了官府人马,洋洋得意地便命人拿了锁链上去锁人。
只是刚上前两步,就被萧景默身后的两名黑衣侍卫给拦了下来,那是从死人堆里训练挑拣出来的影卫,比起这些只会欺善怕恶的衙差来,更多了一份嗜血阴厉,只逼近一步,就叫那两名小小差役骇得后退了两步。
萧景默淡淡扫他们两眼:“要锁我,你们还不够资格。”
於是最终萧景默带了三四影卫,骑着自个那只乌黑坐骑,颇有几分张扬和嚣张地一路疾驶至府衙大门前。他这回是打定了主意,要修理这个没有眼色的昏官,所以也无所谓收敛锋芒。进了府衙,凡是敢上前拦路的,四名影卫直接一脚踢翻出去。萧景默一路上畅通无阻,直接坐上了前厅正堂上面的太师椅上。
不一会儿,那个姓李的官员才火急火燎地赶来,上来就指着萧景默:“什么东西……”
却立马让一名影卫踹翻,重重跌了出去,连官帽都歪了。
李书长还没见过这么蛮横的人,气得一个劲地支使身边的官差:“还不把那贼子给我抓下来!”此刻的他甚至没有想到,若萧景默是一般平民富贾,哪里有这个胆子?
只见萧景默将一块金牌甩出去,直接砸在李书长胸口,震得他又是“唉唉”一阵叫唤。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李书长将那面金牌翻过来,一眼就看见了牌面上刻着的三个大字:平阳侯。登时面如土色,再看一眼萧景默,吓得直直跪了下去:“小、小侯爷。”
便有影卫将那面金牌收了回来,递回给萧景默。
“你这个知府大人做得倒舒心,山高皇帝远的也没人管得着,是不是?”
李书长的头几乎快磕进地里头去了。
“留芳阁一案,先不说没有真凭实据,便是有了,也应开堂审理,你倒好,关起门来,动用私刑……怎么,感情你这知府办案,用的都是屈打成招的法子?”
“小、小侯爷啊……”李书长哆哆嗦嗦的:“下、下官只是略施惩戒……”
“混账东西!”萧景默的身份一揭开,那股子皇室贵胄的霸气尽显无疑:“本侯没有空跟你磨嘴皮子,是哪个给你了好处要简若林的命,老老实实给我说了。还是……”语锋一转,盯着下面面如土色的庸官,“你也想试试鞭子和夹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