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饶命啊,下官、下官也是听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偷偷瞧了一眼那位爷的眼色,便知道他是动真格的,李书长也是暗暗叫苦,本来好好地做一个知府,先是接了命令要处置简若林,现在横空又冒出来一个萧小侯爷,让他左右不是人,横竖都保不住这个差事。
“哦?你倒说说,听的是谁的命?”
“下、下官……”
见李书长又支支吾吾了半天不知所云,萧景默的耐心也算被磨光了:“你不说也行,蔚,拉下去砍了。”随意之极地一句吩咐,仿佛毫不在意他斩杀的,是朝廷的一名大员。眼光落在李书长身上,甚至还悠悠地说了句:“本侯的金牌在手,满朝文武皆可先斩后奏,就算是当今皇上,也揪不着我的错处,你说是不是?”
那叫“蔚”的影卫刚上前拽起瘫成烂泥的李书长,那人就杀猪般地叫了起来,叫喊着求饶:“侯爷饶命啊、侯爷,我说,我说……”
萧景默抬起手挥了挥,蔚便极为识趣地将人先松开了一会,便听见从这人嘴里吐出一个名字来——
“是、是蓝相的大公子,蓝渊。”
第二十三章
世人皆知,皇朝之中,武有端卿王爷司徒铮,文有宰辅大臣蓝相。此二人一执掌兵权,抵御南蛮北夷於边境之外;一入主内阁,运筹内外事物於帷幄之间,实在是本朝不可或缺的两大顶梁之柱肱骨之臣。
尤其是当朝蓝相,不仅深得当朝皇帝器重,在民间亦有很高的声望和贤名。
李书长口中的蓝渊,便是蓝相的大公子,向来深居简出,便是萧景默身为萧小侯爷,也不曾有幸得以相识。传说这位蓝大公子先天有疾,身子骨并不是很好,因而才鲜在人前露面。是以当李书长被逼说出那所谓“幕后之人”时,萧景默和白琦都有那么一瞬间地错愕——那个蓝渊不好好地呆在京都休养,为何要跑到这苏州城来,为难区区一个简若林?
不过不管有什么理由,蓝渊都不该碰简若林。萧景默只要一想到简若林那一身伤痕,心底那股子邪火就控制不住地窜起来。
“吁——”萧景默勒住了缰绳,高坐在马上,冷然看着那块“悦然客栈”的牌匾。
自马上一跃而下之后,便有小二般的人物迎了出来,点头哈腰地小心赔笑:“客官,小店已经给人包下了,实在对不住,要不您去别家看看。”
萧景默想也不想就推开了他,冷冷说了一句:“闪开。”
那小二心中暗暗叫苦,看着萧景默的脸色,也不敢真拦,但是客栈里那位贵客同样也是得罪不得的,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拦在萧景默身前,一脸为难:“客、客官……”
幸好在这时,一位穿着青布衣衫的小厮从店内走出来,两手垂在身前,姿态恭谨:“是萧公子吗?我家少爷有情。”
萧景默眉尖微蹙,却也不多话,就跟着那小厮进了店上了楼。
白琦得来的消息自然是没错,李书长也没有那个胆子敢扯谎,蓝渊正在这间“悦然客栈”的天字号房内,锦衣而坐,悠然饮茶。这些都没什么稀奇,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萧景默在这里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他认为不会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
“萧公子?”那人的惊讶显然也不亚於萧景默,张大了眼投来询问的眼神,却是月娘。
那人身边坐着的正是蓝渊,淡淡投来一瞥之后,便对向了惊疑不定的女子:“小月,我和萧公子有话要说,烦你去帮萧公子斟盏茶来如何?”
萧景默却不领情:“不必了,我不知道若林哪里得罪了蓝公子,只是如今我既然插手,蓝公子再想如愿,只怕便不那么容易了。日后还请蓝公子仔细思量行事。”
“哼,那简若林既天性凉薄,负情薄幸,本来就是死有余辜。我亲自动手,就是要他一命,以偿我妹子所受的种种委屈苦楚,替我妹子讨回公道!”说完自嘲似的一笑,又道:“你和他恩断情绝,我倒想不到你还会插手他的事。这个姓简的,招惹女人还不够,连男人也照收不误,还真是如鱼得水……只可怜了我妹子,痴心错付。”
“你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林绝不会是你说的那样。”
“萧公子都发了话要保简若林,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是黑是白,也由得你们说去。”
一旁的月娘愣在当场,脸色青白,看了看二人,终於拉了下蓝渊的衣袖:“蓝大哥,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什么‘负心薄幸’,什么‘讨回公道’?”
蓝渊被她追问,情知事到如今,也已经瞒不住了,便索性道:“小月,你以为大哥不知道吗?你为那简若林,不惜自毁手腕替自己赎身,可是到头来了?那个人不仅连个名分都没有给你,甚至和其它男人纠缠不清,你倒说说,简若林置你於何地?你受这份委屈,大哥不帮你讨回公道,还有谁能帮你?”
月娘还没听他说完,就知道蓝渊误会大了,懊恼不已:“大哥!你误会了,我出红袖坊,为的并不是简公子!简公子救我一命,恩同再造,我几生几世也报答不了。”
“小月,你莫要诓我,事到如今,你还要为姓简的开脱吗?!苏州城里传得风风雨雨,几乎天下皆知……而且你委屈自己在简若林手下养花,若不是和他……又怎么会?”
月娘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指着蓝渊:“难、难道,留芳阁有毒的香粉,简公子入狱,都是、都是……”
“是!都是我做的!”蓝渊果断承认:“他伤你至此,若不教训,怎么对得起你。他既然敢这样对你,就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
“蓝大哥!错了错了都错了!都是误会,我和简公子之间,只是朋友之谊啊!”想起苏州城内传得满城风雨的流言,月娘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说道:“简公子不止未曾负我,还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若不是他,只怕我早已不在这世上了。纵使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一具。所以我才说,公子对我,恩同再造!蓝大哥,你实在是……”责怪的话却说不出口,毕竟论恩情、论用心,眼前的男人对她付出的,都太多太多。
月娘委跪於地,泪眼朦胧,拉住萧景默的衣襟:“我今日才知道,公子受这许多苦,原来、原来都是为了我!萧公子,我对不住公子啊!”
“小月,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蓝渊赶紧去拉月娘。
萧景默到了此刻,心中也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没想到一场误会,竟然简若林白白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其实事情若是追究起根源来,倒也简单。早在几年前,月娘还是婵娟,在红袖坊里进行教习的时候,便结识了当朝蓝相的公子蓝渊,那时蓝渊也曾经提过要帮她赎身的想法。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尽管蓝渊对她有情,可是她那时尚是少女心性未定,又确实对蓝渊无意,便只是几次三番地委婉推拒。后来二人虽未结下男女姻缘,却结拜为异性兄妹。蓝渊痴恋月娘无果,便转而将月娘当成了亲妹子一样疼惜爱护。
明里,蓝渊只是月娘的恩客、护花使者;暗地里,他才是那个天之骄子,蓝相之子,月娘的义兄。
此次蓝渊到苏州来看望月娘,到了红袖坊,才知道决烈如她,居然做出了自毁手腕以求赎身的举动!心疼之余,却也不忘多方打听月娘所作所为的因由。恰好那时,月娘和简若林的风言风语传闻正盛,蓝渊便信以为真。
加上和月娘重逢以后,无意间知晓她曾绝望自尽之事,以及月娘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那股消沈之气,更让蓝渊确定了要教训负心人,帮月娘讨个说法的念头。
之后收买小丁,在留芳阁制作的香粉中下毒,给李书长施压……这一系列事件皆出自於他的授意,目的无非一个,他不想月娘白白受了委屈,更不想白白便宜了简若林这个“负心汉”。皇朝律例并无负心定罪一条,他便只能自己动手。
当然,最后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是误会一场。
简若林醒来之后知道了前因后果,再看着一脸内疚的月娘,虽还在病中,却仍出言宽慰:“当日若不是我有心利用你,任由流言疯传,蓝渊公子也不至误会。说到底,也是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月娘你不必太过自责。”
“公子切勿如此说,这样一来,月娘心中越发无地自容了。”
蓝渊也来过一次,站在床头道歉:“蓝某此次行事确实有欠妥当,鲁莽而行,总之千错万错,都在蓝某人,请简公子千万勿怪小月。”
简若林却只回了一句话:“你能做到这样,证明你待月娘的心意不假。若林何足挂齿,公子只要好好地对月娘,我受这些苦,也就不算什么了。”
蓝渊听后,看了他许久,最后终於点了点头,道:“我会的。”
林清大夫不能在藏娇山庄久留,待简若林伤情稳定,便留下药房离去了;小四儿平日里端茶倒水还行,但是要伺候卧床的简若林,还是显得有些余力不足;萧景默则是从简若林一醒来就躲着他,反正哪儿简若林看不见他他就呆哪,所以自然也无力担负照顾简若林的重任;至於白琦婉贞之流,一个是不会,一个是不方便,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最后只有月娘,几乎天天到藏娇山庄报道,端着亲自熬制的汤水药膳,还负责每天为简若林的手伤换药。一方面是因为简若林的恩情,还有一方面则是因为对简若林的愧疚,月娘照顾他的时候,像是要赎罪一般,便事事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
“林清大夫据说是‘圣手神医’的传人,皇朝之中,数他的医术最为厉害。他既然说了这手指好好保养不会落下病根,想来不至於是假话。你可得注意了,伤口上小心不要碰到水,也不要到处乱摸乱碰,回头等结痂脱落,保证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呵呵,这是林清大夫跟我打的包票,他要是敢骗我的话,就算打不过他,我也要去找他理论的……”
月娘不知道是怕简若林闷,还是必须用说话来掩盖心中的慌张愧疚,这些日子,本来不是怎么多言的女子,却絮絮叨叨地在简若林窗前说个不停。
简若林自然也不去点破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淡淡笑着听着,合适的时候便应和一两句,倒也不会冷场。
月娘将简若林的手指重新包好以后,收拾着刚刚换下来的旧纱布,几次看了简若林,犹豫不决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我认识地月娘,可不是一个扭捏女子啊。”简若林很怕月娘因为这回的事情负疚太深庸人自扰,所以在她面前总是一副笑语温柔的模样,连调子也轻快不少:“你如果有话跟我说,便但说无妨。你我之间,难道什么时候生分了不成?”
月娘仍是踌躇了一下,眼睛不敢直视简若林,犹豫着开口:“你和萧公子的事……可是真的?”
简若林真没想到她会突然间问他这个,一时间呆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月娘偷偷瞧简若林的神色,咬了咬下唇:“月娘无意窥探他人隐私,只是,你和萧公子之间……”不知如何措辞,顿了一顿,才续道,“难道、难道……”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简若林沈默了一会,半晌才从喉咙中闷闷地挤出一句:“都已经过去,还替它做什么。”
这回月娘才是真的惊讶:“这么说来,是真的咯!”仿佛是难以置信,月娘脸上露出了惊疑的神色,口中低声喃喃:“我原以为只是风言风语,没想到……”
之前萧景默招摇太过,两人初恋之时,又颇为如胶似漆,早有两人断袖的传言传开,知道的人听过的人只多不少。萧景默对此不以为意,简若林心意坚定之时也并不把外人的看法放在心上,是以都不曾理会。月娘自然也听过这样的传言,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往心里去,甚至没有找简若林问一问真假。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一些无聊之人构造出来的,茶余饭后供人碎语谈笑的茶资而已。
其实那次简若林来找自己,又毫不避讳她日日上留芳阁探视送汤,却在几日后阁中遭逢突变,简若林病倒,那时候支撑留芳阁的,居然是那个和萧景默。那个时候萧景默站在简若林身边,像一个影子,却更像一个隐於幕后的守护者,以一种绝对强硬的姿态护着简家、护着简若林。那个时候,她的心中并不是没有怀疑。
只是,男子相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就是古籍之中提及,也只是草草一笔带过,是以月娘不敢、也根本没有真的往那方面想。
第一次直白地得知二人的关系暧昧,却是从蓝渊口中说出。如果说,蓝渊所言尚可以归结为道听途说,那么此刻,简若林的承认,便是十打十的铁证。
简若林无论怎么看,也是个循规蹈矩、教养良好的贵公子,怎么就会……
月娘摇了摇头,复又想到,那个萧景默又何尝不是谈吐不俗,富贵人家。
“月娘也觉得,男子相恋不应该吗?”
“不是。”出乎意料是否定的答案,月娘说道:“是否相恋,根本就不关乎家世、身份、种族、国家,甚至是……”尾音拉长,月娘的眉目上挑,目光落在简若林身上:“性别。”看到简若林浑身一震,愣愣地看着他,又道:“或许我无法理解,可是我知道,你和萧公子,都不是坏人,你们相爱,也没有害了谁妨碍了谁,这就是了。”
“月娘,你……”
“可是你和萧公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简若林张了张口,却发现突然间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反反覆覆滚动的,却是他和萧景默曾经有过的点点滴滴。相遇、纠缠、爱恋、背弃、算计……种种种种,因为太过沈重,一时之间简若林反而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别怪我多事,我也只是奇怪,萧公子敢为你劫狱,敢为你得罪当朝丞相之子……你被救出来之后,浑身是伤,他衣不解带地守着你、看着你,那样子,我就是个局外人也看出来你们两个不对劲了。可是前两天你伤势稳定了,一知道你要醒来,他居然就远远避开去了,好吃好睡,连见都不见你一面。”月娘说着,不知觉就握住了简若林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腕,轻轻叹了口气:“你们既然这么不容易,又为什么还要相互折磨呢?”
简若林便觉得心头某处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得他止不住地哆嗦。
第二十四章
月上中天,灯火摇曳。
萧景默喃喃念着:“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想当日不过是从胸中文墨中信手拈来的几句情诗,还颇为附庸风雅地誊写在桃花笺上,每日不断地差人送过去。
虽然说是为哄情人而使的小手段,但是心底那股子满满地窃喜和忐忑,跟热恋中的愣头傻小子一般无二。给他甚至还派出了影卫,去探听那人的消息。听说那人把桃花笺揉成一团的时候,心都揪起来了,可是听说那人随后又把纸张细细碾平,小心收起,萧景默便乐得天南地北都辨不清了……
往日那些细节清晰地浮现,才惊觉,原来一直以来,只是自己没有看明白。他怎么会以为那是逢场作戏呢?真是太傻。
“听说人已经醒了,好汤好药地养着。那伤看起来虽然可怕,到底不伤根本,这么调养个个把月,估计也就没事了。”白琦忍不住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