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好。”萧景默自顾自地摩挲着掌心的碧玉簪子,整个人看起来无端端透出一股子苍白来,低低又重复了一回:“没事就好。”
白琦实在见不得萧景默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至於吗?不就是个男人。”说完自己觉得有些怪怪地,脸上挂上几分讪讪的表情,瞄一眼他手里的簪子,又道:“既然难受,何必一直拿在手里摸着看着,你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可是不看我会更难受。”萧景默正儿八经地回道:“你说的没错,我这就是自作自受。”
白琦於是便噤了声,可是还是每天很勤快地来回跑,有意无意地带来一些有关简若林的消息。
“人今天已经能下地了,倔得很,听说一醒来就囔囔着要回简家宅院去,现在刚能走两步,就不肯再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白琦脸上带着一抹可以称之为不屑的表情,呲声道:“呲——真是瞎折腾。”
“今天就好多了,鞭伤都结了痂,手上的伤严重些,可是现在手指也能轻微动一动了。”
“那个叫做月娘的可真是勤快,天天往这跑,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我说景默,你还真放心让他们两个就这么呆着。”
最后,他说:“景默,去看看他吧,总这么避着也不是个事。”
萧景默坐着,听了这话,眼底那股子落寞便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和简若林不过隔着一座院子,可是他已经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遥不可及。你现在在做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萧景默已经不敢去猜,也着实猜不透。他痛心简若林的算计和决绝,可是更痛心的,却是将那人逼迫自此的人,便是自己。可不就是作茧自缚?
犹记当时,他翻墙而入,盛装打扮的简若林美如仙人。薄醉之后,他偎在他怀里,醉眼迷离,轻声问他:“你的真心,我究竟能信几分?”那时的他,被随之贴上来的柔软双唇冲昏了头脑,根本不及去细细分析,问这话的人在那时,心底如何彷徨无依,以及简若林又是带着何种心情,默许了那夜的水乳交融。
可是,在他首先背弃这段感情的时候,简若林的处理方式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本以为已经后悔,本以为那人向来柔顺温和,回心转意之后,总有机会和时间慢慢认清自己的心,慢慢补偿不知不觉之中的亏欠。却不曾想,骄傲如简若林,用了最为决烈的方式,从他的生命中彻底剥离。
“萧景默,我们两清了……从今以后,你我之间,恩断情绝,至死……再不相见。”简若林说这话时的神情,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嘴角是满不在乎的浅淡的笑意,看着他的眼神里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他转身离去的时候,一点留恋都没有。
岂是不想再相见,只是不敢再相见。
萧景默纵使放荡不羁,狂傲恣肆,也实在害怕那人再说一句:“简若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或者是决然而不可逆转的:“萧景默,结束吧!”抑或是那句带着深重无望的:“我们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眼看着即将入秋,太阳一沈,夜里也就寒得让人觉得像浸在水里似的。
萧景默有些恍惚,想着要再见简若林一面,不管如何,死皮赖脸也好,软磨硬泡也好,总要讨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可是每次,一旦靠近简若林住的院子,心底那道坎儿,自己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就像现在,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简若林的屋子外面,本来就不是很急促的悠闲踱步的速度,在见到窗口那一盏明灯映出的熟悉人影时,再一度怯步。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想了想,萧景默不由得苦笑——
或者也好,就这样站着看看他,知道他还好,也就行了。
叹息中,茶杯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响亮,萧景默只看到眼前的人影一晃,然后便是一声极低极轻的低呼。若不是夜太静萧景默靠得太近太过於集中精神,那从喉间溢出的细小轻吟,根本就微不可闻。
可是这一刻,萧景默却觉得那声音重重敲进了他心里。
想也不想就推开门走了进去,一眼就看见蹲在地上,只穿了一件素色内袍的简若林。地板上茶杯的碎片散了一地,简若林听到声音,就蹲在那里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没头没脑地撞进来。视线相交,简若林浑身一僵,竟忘记了说话和动作。
兴许是准备入睡了,简若林的头发没有梳理,就拿一根缎带随意扎起来披散在肩上。甚至还赤着脚,连袍子都是松松垮垮的,就这么抬着头愣愣地看过来。
萧景默打量了几眼,简若林果然是纤瘦了不少,就连脸色也是青青白白地不见血色。
“你来啦?抱歉,一时失手,打碎了你的茶杯……”许久才听见简若林的声音响起,竟也是带着些中气不足,那本来抬起来的一对黑亮的眼睛也躲避着垂下去。简若林莫名其妙觉得有些手足无措,於是只能继续去捡地上的茶杯碎片。
萧景默却心急地冲上去拦着:“别捡了,当心扎了手,一会让下人过来收拾就是。”
一时情急,顾不得忌讳便将简若林的两只手抢护到了手里。简若林的皮肤一直都偏於白皙,此刻被他抓在手中,指尖那一点鲜红便显得格外怵目。
萧景默看着,一股怒火油然而生:“你就不能让人省省心吗?稍微一会儿不看着你,你就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你到底懂不懂得什么叫做爱惜自己?!”
简若林被他数落得尴尬,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手不动也不是挣开也不是。
萧景默一通咆哮以后也觉察到简若林徒然间的僵硬,两个人的视线交错,皆是躲得狼狈。
“没什么要紧的,刚刚一时没注意罢了。”
简若林的冷淡叫萧景默有些不是滋味,讷讷地松开了手,只说了一句:“一会儿我差人过来收拾,你都被割伤了,就别再碰了。”
说完径自去柜子里翻腾了一阵——这里是萧景默的别院,每间房里都备了药箱以防不时之需,何况这是简若林养伤的房间,萧景默更是用心,专门辟了一个柜子放置些灵丹药材。熟门熟路地把药箱翻出来以后,就取了纱布和伤药,拉着简若林坐到桌边。
简若林看着他的动作,眉尖微蹙,他本性温良柔和,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犹豫半晌,才低低开口:“不劳烦萧公子了,我自己来便好。”
萧景默却一反之前的躲闪,定定地看着他,看得简若林说不出话来。
不容拒绝地,萧景默执起他的手,倒上伤药,而后将细纱撕成指腹宽的长条,绕了三四圈才算完事。
简若林看着那包扎好的伤口,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似嘲讽似苦涩。句子尚未经过大脑过滤,便已出了口:“萧景默,我不是女子。”
确实,只是指头那一点割伤,简若林一介男儿,萧景默的确没有必要如此在意。甚至还细细上药包扎,呵护太过,殷勤太过。
“我知道。”萧景默微微笑着,“虽然是小伤,也不可以大意,你手上本来的伤就还没有好利索,再伤着了也不好。”
他这话说完,两个人之间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沈默。
直到萧景默不知不觉中盯着烛火走了神,才又听见简若林说道:“萧景默,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想再欠你。”他想开口,但是简若林却接着说道:“恩情也好,温柔也好,我还不起。”
萧景默半张着嘴坐在那,满腹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又从何说起。只觉得自己被简若林这话噎得难受,几乎是挣扎着问他:“若林,为什么你一定要如此,再给我一个机会信我一次,便如此艰难么?”他也不期待简若林能有什么让他舒心的回答,只把这两天一直藏在怀中反复摩挲了数千次的碧玉簪拿了出来,盯着简若林的脸,甚至带上了少许咄咄逼人:“那么,你告诉我,这又算什么?!”
花灯节……灯谜……簪子……万家灯火……
简若林的回忆尽皆被这支簪子勾了起来,满腔流动的,也不知是何来的伤?
“我一直遗憾你从没亲口对我承认、说一句喜欢,我以为时间还久,以为你羞於出口,耿耿於怀……可是我从没想到,你早已给了我回答。若不是小四儿告诉我,我竟从不知道……”若不是付出真心,何以会将家传於儿媳的碧玉簪在默许之下赠与他?简若林口上从未说过,但是心底,却是承认的,相伴一生,不离不弃。
简若林脸色灰白,就连眼里都隐现几抹脆弱,可是他的背脊却挺得那样直,骨节绷得寸寸分明,却克制着没有颤抖。他抬头,居然是笑着的:“萧景默,你难道不知道,人心是会变的吗?”然后他说:“我说过,我不想再欠你……”目光落在那支碧玉簪上,笑容越发张扬:“你可知道,我入狱以后,小四儿曾来看过我?留芳阁刚查出有毒的香粉的那会,你来了,我就知道,你对我还没有死心。那时我有多庆幸,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撑不下去,起码我还能保证留芳阁不会垮在我手里。
那天夜里我在大哥灵前站了一夜,也说了一夜的话,那个时候你就在窗外对吧?你萧景默虽然是无情,可是也滥情得很,我只要装得像一些,不怕你不心疼同情。事实也证明,这法子确实有用,你果然,还是插手了这事。
后来小四儿到牢里来看我,我便临时起了另外的心思。要你肯为我和官府作对,总得有些筹码,可是光靠你对我地愧疚,显然不够。呵呵……小四儿哪里知道什么,是我跟他说,简若林不孝父母,碧玉簪也还没有女主人,便落得那般光景。呵,其实这簪子,哪里是什么简家给历代儿媳的信物,不过是寻常物件罢了。
……
萧景默,这件事上算计你,是我不该,总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总会报偿与你。”
萧景默从最初的安静聆听,到后面越来越克制不住怒气,直到最后,两眼怒火一脸铁青,连握着碧玉簪的手都恨得颤抖。
简若林倒是很淡然,似乎萧景默的发作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只等着他来质问。
果然——
“你他妈的是故意的是不是,你不想再和我有牵扯,所以扯了个这么荒诞的故事来抹黑自己?以前你再算计,好歹也是磊落男儿,如今却学人唧唧歪歪扭扭捏捏地故弄玄虚。你讨厌我恨我不想见我想跟我断得一干二净,你便像以前一样直说就是,我萧景默劫牢救你也从来不是为了挟恩求报。你是什么人难道我还不清楚,真以为你这么说我便相信了?!你想就这样害死我心里那个善良温柔的简若林对吗?可是简若林,你可以拒绝我恨我骂我,却惟独不能编这样的话来欺骗我!”
一路吼着说到最后,萧景默竟是双目通红:“若林,你太残忍了!”
说了那样的话,简若林本来已经准备好承受萧景默的怒气,所以萧景默初一开口是,他只是默默听着他的数落。只是想不到,听到后来,才隐隐觉得这通怒气和质问发作的点,似乎和他料想之中的并不相同,眼神里便浮现出了些许惊异。
最后那句犹如困兽般的嘶声诘责,宛如一记重锤,打在心口。
简若林浑身一震,反问自己,是吗?是他残忍了吗?
不再存留任何希望,断的一干二净,这样不好吗?让萧景默恨上自己,比纠缠不清来得更好——之前他便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故意扭曲事实,把先前发生地种种全部归结於自己的精心谋划。他以为这样,便可以不再和萧景默有所牵扯,就像他自己所说,他不愿意,再欠萧景默什么,所以宁可被他误会。
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萧景默根本就不信他的话。
简若林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身子有些发软。无所适从。
“你若铁了心,我不逼你,不过你也没有权利,逼着我了断这段感情!”萧景默最终做出了让步,黯然苦笑着起身出门。
“萧景默!”
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便被这一声唤住,动弹不得。
萧景默转过头来,只见简若林坐在桌边,一盏昏黄灯火映在半边脸上,柔和秀美的轮廓分明,正是记忆中那温润如美玉的模样。静若处子,纤细脆弱,却像支竹子一样,宁折不弯,坚韧决然。
正想着,简若林已开口:“我承认这次是我不好,不该砌词欺哄你。”
那一汪深潭似的眼眸,定定看了他许久,终於绽开一抹笑容。
不是苦笑,不是淡漠浅笑,更不是带着嘲讽的刻意微笑,而是印象中久违的,真心的笑容,和煦得就像一股春风,煞是吹淡了前一刻的尴尬。
“日后再见,你我还是能再做朋友,把酒言欢。”
男子相恋,不容於世……纠缠这些时日,萧景默终於等到这句话,等到简若林松了口。好像日头姗姗来迟,终於驱散乌云暴雨,萧景默脸上,也终於露出一抹别样灿烂的笑意。
——上部·完——
下部
第二十五章
古人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趁的就是这月黑风高。
不过对於苏州城今夜来说,这个定律显然不怎么适用。灯火太过辉煌,沿路过来,看见的都是红的黄的灯笼。且越往前走,耳边那丝若有若无的喜庆乐曲听得就越发清晰。
简若林坐在马车上看着、听着,不由得就想到几个月之前的花灯节之夜,也是一般热闹。
马车又走了没多久就到了,简若林从车上下来,不若往日穿的一身素白,反而背道而驰,穿了一身大红长衫。颜色也不是很鲜艳,恰到好处的枣红色,既不刺目,也不显得过分陈旧。他低着头,问身边的小四儿:“东西可都带齐了?”
“公子放心,我都准备好了。”
简若林方才抬头,看着顶上那块鎏金的匾额。
上面“陈府”两字,从那笔画之中,直透露出一股子张扬来。
简若林只顿了一会,就提步走了进去,门口自有迎接之人,简若林便递上了请帖。
那管事的人也很客气,看了一眼帖子,便堆了满脸喜气笑容,连声道:“原来是留芳阁的简公子,幸会幸会。简公子里边请。”
简若林点了点头,算是致意,便跟着领路的小厮进了内庭。
看着往来的宾客之中,不乏有留芳阁以往的客人,其中有很多人简若林都并不陌生,或是富甲一方的商贾,或是独当一面的朝臣,又或是颇有名望的乡绅……简若林在心中想着,能将苏州城这方圆之内众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一堂,这位陈家老爷的面子,不可谓不大。
不过也是,陈老爷虽然低调而不张扬,可这世上又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陈老爷避世之前,毕竟曾是朝中的一品元老大臣。尽管告老还乡,又隔了十几年,在朝中那份隐形的影响力却还是丝毫不减。如今陈老爷六十大寿,谁敢不给两分薄面。
简若林此前并不喜欢此类宴会应酬,却还是碍着陈简两家往日的一点交情不得不来。
寿宴之上一片喜色,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只有简若林这一角冷冷清清,自身自酌看着眼前的喧闹不止。
耳边传来的声音太响太嘈杂,简若林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果然,他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刚揉了揉额头,就发现有人将自己手心里握着的酒杯拿走了。
“身子刚好一点,别喝那么多酒,况且你酒量又不好。”来人倒是不管简若林看到他的时候脸色难看,自顾自地絮叨着,“这酒名叫‘凝霜重’,性冷,喝多了对身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