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若要责罚你,又何必亲自到这来。”景非鸾端起满是血水的盆子,快跨出门槛时又低下头说:“其实……只要回来就好。”
“殿下?”颜傅只听清回来两个字,正想问他回哪去。
“你好生养伤,过两日便随孤起程回宫吧。”他说完已经走了出去。
景非鸾带来的确实是良药,已经作痛了多日的伤口平静下来,带着不明所以的困惑,颜傅也终于能合起眼,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
日落而息,当屋主两夫妇回来时,家里已经多了三位客人。除了那孩子像是正常人之外,一个表情冷得像樽雕像,另一个美得让人不敢直视。老夫妇顿时在“雕像”犀利的眼神下只能哆嗦,一会又被美人的笑容勾去了魂,再加上手里那一大锭金子作祟,以至于他们说什么都拼命的点头。
打发了那两夫妇去了亲戚家,又把颜倪放到他爹床上去,景非鸾才有空好好歇歇,谁知屁股还没坐热,在屋外守夜的炎毅又走了回来。
他只能打个哈欠撑起眼皮道:“说吧。”
炎毅并没有马上开口,而是撩起帘子看了看那熟睡的一大一小,才又走回来说:“殿下,为何明知道此事有蹊跷,你仍坚持亲自出宫?万一……”
景非鸾看了他一眼,把话接下去:“万一其中有诈,孤在宫外被刺怎么办?”
炎毅点了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首先,景非暮不会现在动手,他要的是明正言顺,再者……”景非鸾望了帘子一眼,声音轻柔了点:“即使他是在演戏,孤也不想计较了,当初逼得他太紧,还怕他会一去不回,如今还肯演这么一场戏给孤看,也算是用心良苦。”
“即便如此,他也定是心怀不轨。”炎毅不赞成地道。
“放心吧,孤自有分寸。”景非鸾又打了个哈欠,明显不想再谈下去。
但愿如此,炎毅再不放心也不能多说什么。
木屋只有一张床,景非鸾吹熄了灯,趴在桌上瞌睡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天一直纠住的眉心终于松了下来。帘子的后头,颜傅一直紧闭的眼帘张开,清明得能倒映出窗外月光的眼眸里,哪有一点迷糊和睡意。
松花江,一条古老而神秘的河流,时而温柔的在城镇之间的拱桥下淌过,时而汹涌的奔流在原野上,它也曾出现在颜傅的笔下,横跨整个炎国直达东海的怀抱。
两岸翠柳飘飘,一艘华美的画舫停驻在码头,金色璃瓦红木船身,船窗上挂着淡紫色的轻纱,奢华而神秘的荡漾在绿绿波纹的河面上。
还是第一次乘船,颜倪好奇的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时将身子倾出船栏外,刚起好锚的炎毅一把将他扯了回来,冷着脸把人抛进船舱里去。摔疼的孩子捂着屁股趴在地上,不服气的瞪着行凶的人,只见景非鸾上前扶起他,狭长的眼锋扫过,刚才还是一脸煞气的炎毅便低下了头。
“殿下,从水路回都城起码要十五天,会不会耽误了朝中的事?”颜傅问。
他换上了华服,那吓人的伤口已经不再化脓,虽然面容仍有点苍白,但剑眉入鬓丰采高雅,看上去仍是玉树临风。
“不会,早就听闻松花江两岸风景如画,难得有机会亲眼看看这大好山河,先生就不必担心朝中的事物了。”景非鸾带着笑意说。
也不管颜傅怎么想,他转过对甲板唤道:“开船吧。”
码头不远处的茶栈,两个带着斗笠的男子站在阁楼上,他们面向着前方,目送着华丽的画舫慢慢地驶远。
“郝赫,如今可算得上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景非暮摘下了斗笠,将别在腰上那把矜贵的王剑拿下。
“无须担心,连城往南百余里外,有个城库堆满了用于防水灾粮草。”郝赫说。
“不……”景非暮蹙起眉头,摇头说:“我担心的另外一事,自古征战,若非正义之师难以得民心,更谈不上顺应天意。”
郝赫也皱起眉头来,望着远处的江水想了许久才说:“确实如此,但我有对策。”
景非暮立刻问:“什么对策?”
“跟我成亲。”郝赫突然转过身看着他。
被他炽热的视线逼得低下了头,景非暮在心里为难起来。
“你已经别无选择,若想成就大业,必须信我。”郝赫放肆地勾起他的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我能保证,将来你必会出师有名。”
这个人虽然一再逼迫他,但到目前为止,却从来未失过信。景非暮即使再不愿意,也不敢用王位做赌注,他又一次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
只能接受,只能臣服,除此之外无别的选择。
画舫徐徐离开码头,轻纱也开始随风飘荡,船舱中渐渐飘出酒香,让人不禁沉溺在遐逸的情景中。
“爹爹,你弹一曲给倪儿听吧。”颜倪指着船舱中的古琴说。
“你爹的伤还没好,不能多动,孤弹给你听好不好?”景非鸾问。
颜倪连连点头,溜回桌边坐好,占了个又可以听琴又可以吃到糕点的好位置。景非鸾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将先前上船前买好的糕点全打开,然后才优雅的坐到古琴旁。
一拨弦,委婉缠绵的音律便流泻而出,时而高山流水,时而峰回路转,一跃九重天,一落霜满地。他闭起眼驾轻就熟地拨弄着,行云流水,不急不徐,弹指间,却仿佛将一切融入琴声里,连松花江的浪声也变成伴奏,随着琴声高低起伏。
恐怕连世上最好的琴师,也无法做到像他这样的境界,一向调皮的颜倪,连糕点也忘了吃,傻傻的听着他的琴声。
颜傅暗暗压下心底的惊讶,他虽然只是略通音律,也知道一般古琴只有五根弦,而景非鸾弹奏的这琴却整整十二根,比最复杂的古筝还多了三弦。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感觉到这个人变得有点陌生,不再像以往那般轻佻的骚扰他,也少了股咄咄逼人的尖锐。
一曲终了,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只见景非鸾拂袖而起,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浅笑。
一笑倾城。
这四个字突然闪入颜傅的脑海中,对上他盈盈的笑意,竟一时心虚得无法别开眼。
第十五章
夜幕下,松花江两岸轻烟绿柳,木质的吊脚楼,江面上七彩的灯火,漂亮得不似在人间。岸上的酒家,笑声和喧哗都传出很远,见到画舫经过,阁楼上的花姑娘都会拼命的摇着手帕。
炎毅在船头掌着舵,景非鸾和颜倪在船尾的甲板上欣赏夜色,带着伤的颜傅在船舱里休息,虽然彼此没有交流,但都享受着这种在喧闹中宁静的感觉。
扑通一声,砸起一片水花,一时得意忘形的颜倪竟落入了水中。在旁的景非鸾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扑腾着一把拽住孩子,硬是僵他托上了船尾的栏板。炎毅和颜傅听到了动静,两人同时赶往船尾,只见颜倪吓白了小脸,抓着栏杆半身还浸在水里,不熟悉水性景非鸾已经奄奄一息。
两人都得救以后,颜倪才敢声大哭,而在伏在炎傅怀里的景非鸾,脸色却越来越发青,紧咬着唇仿佛在忍耐什么。
“殿下,没事吧?”炎毅失去了平日的冷静,用手掌又一下没一下的抚顺着他的背。
被推到一旁的颜傅怔了怔,看着在别人怀里颤抖的景非鸾,眉头不自觉的蹙起,可还不及多想,儿子的哭声已经打断了思绪。
颜倪只是受了点惊吓,换了套衣裳再喝点水,哄了几下便睡着了。而景非鸾的情况却越来越差,只见炎毅从怀里拿出一瓶药酒,不断的在膝盖上揉搓,他咬紧的唇才慢慢松开。
“殿下,你的腿怎么了?”颜傅问。
看到景非鸾僵住了脸色,还有炎毅犀利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问错了话。
“没什么,只是一点旧伤。”景非鸾淡淡的道。
颜傅还想问得详细点,可炎毅绷着一张脸在旁边,他也不好再开口,刚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浮上心头。过了好一阵子,船舱里都没人再说话,只有浓烈的药酒味道飘散。
直到炎毅又去掌舵,船舱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景非鸾才问:“孩子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已经睡着了,多谢殿下关心。”颜傅道完谢,又看了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想问什么就问吧。”景非鸾说。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殿下为何会落入水中?”颜傅问。
“孤拉着他玩,不小心一起跌入水里。”景非鸾语气依旧淡淡的。
颜傅一听就知道他说谎,因为他在船舱里听到第一次落水声时,吊角楼上的人已经在喊有孩子掉水里了。然后,紧接着立刻传来第二次落水声,两人根本不可能是同时跌入水里的。
“那殿下,你脚上的旧伤是怎么回事?”颜傅想了想又问。
也许是因为泡了冷水,隐隐作痛的膝盖让他卸下了防备,看了看颜傅略带关心的表情,叹了口气。
“来,坐到孤身边来。”景非鸾说。
若是平时颜傅绝不会主动接近他,可是眼前的景非鸾表情淡淡的,听语气也没轻薄他的意思,仿佛只是靠得近点比较好说话,于是便坐到了他身旁去。
景非鸾拿起一壶酒,连喝了好几杯,才开口说:“你应该也觉得奇怪吧?孤身为君王,最擅长的并不是治国之道,而是琴棋书画。”
颜傅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点了点头等着下文。
“实话告诉你,孤六岁登基十五岁亲政,在这九年间没看过一本兵书,没读过一篇论世之文,更没学过一点能自卫的功夫。”景非鸾目光有些飘渺,又喝了一杯才继续说:“他们将孤当女孩般养着,甚至还让人教孤歌舞,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至极,你说是不是?”
在问是不是的同时,景非鸾却自己笑了出来,捂着嘴,肩膀不停颤抖着,带着点歇斯底里的疯狂。
“殿下,别说了,还是喝酒吧。”颜傅举杯岔开话题。
“不,让孤说完。”景非鸾按住了他的手:“这双腿,虽然还是能走能动,但也算得上是废了,不过是沾了冷水都这样,何用之有?”
颜傅看着他一脸自嘲自厌的表情,生出几分不忍来,一时也忘了收回自己的手。景非鸾半醉半醒的眯着眼,顺势依上去,唇也跟着贴了上来。这一下,颜傅那点原本就薄凉的怜悯立刻烟消云散,可是却没有像之前那般立即推开他。
察觉到他的抗拒,景非鸾也不勉强,只是把头一歪,便靠在他肩膀上养神。
夜色阑珊,画舫终于停在了一处寂静的河畔,远离了喧哗,犹如到了另外一个空间。晴空万里,繁星如斗,微风拂起轻纱,不觉中,枕着水声入眠。
在船上的日子过得很轻松,悠哉悠哉看看风景,见了码头,便停泊一会,上岸找最好的客栈吃顿饱饭,洗上一个热水澡,再逛一逛充满当地风情的市集。炎毅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的跟在他们后边,这时,身上总有着一些与他极不协调的物品。有时是拿着几串糖葫芦,有时是拎着一个色彩鲜艳的纸鸢,吃的,喝的,玩的,不管是景非鸾和颜倪买了什么,无一例外都是往他那塞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颜倪和景非鸾亲近了许多,连走在路上的时候都牵着他的手,反倒像他才是孩子的爹。
“铛……铛……铛……!”清脆的铜锣声敲起,紧接着是一声吆喝:“来来来!这边走这边看,今日我们陈家戏班路过贵宝地,特为各位街坊演上一出,若是合了您的心意,有钱的赏几个铜板,没钱的拍几下手掌!”
原本无聊的人群围了过去,只见刚才吆喝的是一个满脸须髯的大汉,他放下铜锣之后,立刻有两个穿着和他相同的人揭开木架上的红布,只见木架上拥挤的放满了一个个精致的小布人。看上去至少有几十个,其中不乏一眼就能认出的神仙鬼怪和英雄人物,它们紧挨着彼此,肩并着肩坐在一起。
景非鸾的好奇心被挑起,忍不住走近看,只见那布人在大胡子的手中摆弄得有模有样,旁人也是看得津津有味。
“原来这就是书上说的布袋戏。”他踮起脚尖,念道:“一口道尽古今事,十指弄成百万兵。”
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眼里熠熠发亮,颜傅笑笑:“这不过是在市集经常会见到的东西而已。“
景非鸾看得入了迷,顾不上他在说些什么。
“二十年前,在四季入夏的炎国,突然下了降一场大雪,所有人都说这是大凶之兆,你们知道当天发生了什么事吗?”那拿着布袋的艺人问。
“不知道。”有些观众摇头。
原本也正看得聚精会神的颜倪,突然感觉被握住的手掌一紧,抬头,便看到景非鸾眯起了眼,刚才那副和颜悦色的表情不知所踪。
“就在那一天,一个婴儿出生了,据说他在呱呱坠地之时,第一声啼哭便克死了父亲,那个可怜的君王,连孩子的模样还没看到就暴毙了,后来那婴儿长大成人后,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又把亲生兄弟的心全都挖了出来,一口一口地吃掉……”大胡子说得口沫横飞夸张无比。
颜倪听得半懂,小声问:“太吓人了,他说是什么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的。”景非鸾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莫明地,站在另一边的颜傅也打了个冷颤,转过头去,便看到一脸阴鸷的景非鸾。炎毅手里的剑已经出鞘,眨眼间,那大胡子颈上便多了道血痕,手里布人掉到地上后,他也像根木头般徐徐倒下。
霎时,尖叫声四起,颜倪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便被一只手遮住了眼。
“敢辱我王,杀无赦!”冷冷地道,挥剑又朝戏班其他人刺去。
看他剑锋凌厉,即使对方是市井百姓,也丝毫没有怜悯的意味。颜傅忍不住飞身上前,手中的折扇“啪”地一下打开,刚好挡住了他的攻势,身后的人逃过了一劫,跌坐在地上呆呆的看着。
“住手,他们只是无辜的百姓。”颜傅怒道。
“挡我者,同样杀无赦!”炎毅说完,抽回了剑,一个转身直逼他的胸口踹了过去。
人们争相走避,原本热闹的市集一下冷清起来,只有一黑一白缠斗的身影,和阴沉着脸的景非鸾和担忧不已的颜倪。
本来就无心和他打斗,可炎毅招招犀利,完全一付想至他于死地的架势,颜傅没有武器在手,又加上旧伤未愈,也不得不小心应对。一来一往的交战中,足已让不会武功的旁人看得眼花缭乱,炎毅魁梧的身躯在力量上略胜一筹,而颜傅在速度和灵巧性上占了上风,一时打得难分难解。
“大王……”忐忑地看着他。
景非鸾看着打斗的两人问:“倪儿,你说这些人该死吗?”
“呃?”不明所以的眨眨眼,颜倪嗫嚅地道:“爹爹说过……杀人是不对的……”
一直被牵着的手突然松开,他看了看闭口不语的景非鸾,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感觉到心有点慌。
“大王,你生气了吗?”颜倪见他不答,又问道:“一定因为他们是坏人,所以大王才会生气,是不是这样?”
他这样想也是无可厚非的,景非鸾确实一直宠着他,除了喜欢掐他的脸,还真找不出什么缺点来,何况不久前还亲身跳下水救了他一命。
原本阴沉的脸色渐渐转晴,景非鸾摸了摸他的头,对着那两个纠缠不休的男人喊:“够了,少给孤丢人现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