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还不明白,留下来只能等死哪。”
叫声极其尖利惨痛,将他震在当地,恍然明白了他的母亲不是不要他,而是不想见到他死在眼前,抑或是不想死在
他的眼前。
很久以后他才醒悟这也是份爱,而这爱上牢固地烙着“离开”两字。
他不敢再哭,含泪转身怯怯地看着杜班头,杜班头看着他却忽然眼里发亮。
母亲走时两手空空,他印象极深刻,此后的日夜他总在心里反复拿这印象告诉自己:母亲并没卖了他。
他记得她掩着面走得跌跌撞撞,带起微微的风拂过他泪痕未干的脸,凉到透寒透寒。风声仿如漩涡,世事洪流便是
漩涡下等待着的大口,只剩下他战栗着拼命站住了,他从此就是孤单一人。
第二章
活着不活着,从此都在自己。他选择活。
他被指到旦行,从此叫做杜红衣。
一起吃住的还有差不多大的艺名叫涵云的,与大他们两三岁的陈秋。陈秋那时已经小有名气,性子有些挑剔,又大
一些,与他两人说不到一处,总是冷冷地独来独往。
涵云是个极清秀的孩子。杜红衣依然记得那时每到夏日栖霞山上吊过嗓子后,涵云总会扯了他一起去摘棘苺。红艳
艳的莓子汁流出来一条条参差挂在下颌上也不知,两人便互相指着弯了腰大笑。青幽幽的山头清幽幽的眼眸,那时
的涵云不上妆也娇美犹如好女。
涵云是十二三岁上的一场发热从此坏了嗓子。没了嗓子的涵云只能跑跑龙套,性子渐渐变得唯唯诺诺,终日循规蹈
矩,生怕杜班头哪日再不要了他。
可那一日终究还是来了。那日杜红衣正在院中与大家一起习练身段,院里来了四五个生人被引领着去见杜班头,待
那些人进了大堂,有几个武行的伢子趁空凑一堆儿不知议论些什么,杜红衣并没怎么在意。可不一会儿就见涵云白
着小脸自大堂里走了出来,懵懵懂懂地错了路也不知觉。
杜红衣心知有事,也管不了太多赶上去就拉了他回房,问半天杜涵云才回过神来抓着杜红衣大哭,杜红衣这才知道
杜涵云要被卖做小倌,那几个人就是来看模样的。
涵云哭了一夜,半夜里杜红衣搂着他低声说:“跑吧。”
杜涵云却摇了摇头:“出了这个门我还能怎么活?”
第二日清早涵云如同大限将临神魂不附,到走时忽然醒过神来挣开那些人,冲过来扯住杜红衣的袖子仓皇地说:“
多来看我。”杜红衣抓紧涵云的手,两人的手心全都是冷湿冷湿的,交握一处时出不来半点暖意。
过了几日杜红衣终于抽出空儿偷偷跑了去。涵云的下颌越发地尖了,抖着身子说:“红衣,就在今晚了……”
杜红衣的心似被揪住了,他拍着杜涵云的肩安抚:“没事的,都没事你也一样。”可杜涵云没听见一样依然哆嗦着
嘴唇直眼望着他:“昨晚上的央哥就没了,昨儿还一起好好说话的……我见了……身上已没几块好肉——”他靠在
杜红衣身上低低地哭,抖得站不住。杜红衣一时只觉得如坠深渊般的暗无天日,他一把抱紧杜涵云绝望地低喊:“
涵云,你一定会好好的。”
可当他再来时,才进门就被赶了出来,那鸨儿嘴里还乱七八糟地斥着:“晦气!老娘这头银子还没赚回来那头人就
不中用了……”杜红衣心里登时慌了,叫道:“涵云呢?!涵云!涵云!”那鸨儿砰地一声关上大门气道:“叫死
啊叫!他死了!”那一刻杜红衣独自站在门外,如同被掐去了火焰的灯烛,青烟缭绕的尽是寂灭的气息。
杜红衣一直觉得杜涵云便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温暖。只这抹暖色如同夕阳落尽后的霞色,终于风卷流沙般渐渐无存,
凭他如何使劲地要握紧,又怎敌得过冥冥之意。
此后他发狠般地练功,原本就是十分的能耐却还做出了十二分的努力,不两年便和杜陈秋并称杜家班两大花旦。杜
班头日日指着这两颗摇钱树过得好不滋润,却渐渐不甘拘于一地,带着戏班子一步步地往繁华地里去作活。
陈秋就是那时节出的事。当时在一个叫南颖的州城,当地州府的一个公子时常来给陈秋捧场,几次来往居然就打动
了陈秋,两人暗里好得如胶似漆。
杜红衣跑去劝,陈秋只说:“我信他。”
那年冬天腊月里的一个晚上陈秋迟迟不见回房,杜红衣睡得迷迷糊糊地忽然被一阵尖锐的叫骂吵醒。一个班子的人
都听到了杜陈秋在骂:“杜其璋你欺人太甚!别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
杜红衣趴在窗缝边看到杜陈秋在前面气冲冲地走,杜班头站在大堂门口点着陈秋咆哮:“你这才几斤几两就敢跟我
抖膀子,老子养你七八年哪日不是好吃好喝地供着,拿你这点银子算什么?你小子敢走!”大堂里的火光照过来,
杜班头一张脸扭得变了形。陈秋却霍然转回身,阴冷的空气里站得笔直:“你养我七八年?杜其璋你敢说这几年你
从我身上得的还抵不了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话就不要放出来混讲。你若是收敛些我也认了,别真当人是傻子
了。”杜班头气得发抖:“好!好!”陈秋却不再理他,哼了一声往房里走过来。
第二天杜陈秋就真的走了。这前后两件事让杜班头觉得在众人跟前失了脸面,便在屋子里发狠:“叫他去!将来死
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屋子的人都有些惶惶,那个腊月里杜红衣顶下了所有的青衣戏,大年三十夜杜班头老泪纵横地拉着杜红衣的手倒
了半宿的感慨,在众人面前赌咒发誓今后他杜其璋一把老骨头一定鼎力栽培杜红衣。
一场喧闹过后,杜红衣踩过爆竹的硝烟回了房,躺在床上睡不着,张眼想着杜陈秋,没想到杜陈秋面上冷冷的却做
出这样激烈的事,也不知他与那个公子今后会如何。他想着自己想着涵云想这些年下来三个人如今只剩了自己。涵
云是懦弱的,陈秋如此决绝,杜红衣心里其实是有些佩服陈秋,他想这事要放他自己身上只怕不能如陈秋这般勇敢
。只盼新的一年杜陈秋也能有个新的开始。
谁想刚开春就传来了陈秋的死讯。他与那州府公子的事被捅了出来遭到了州府老爷的极力反对,老爷子勒令那公子
哥离了陈秋禁足家中,为了掩盖丑闻更将陈秋赶出了南颖城。杜陈秋心高气傲的一个人,竟然伤心失望之余在一个
春寒料峭的夜里自沉于护城河中。
消息传来,杜班头哈哈笑了几声后便有些心痛地骂道:“这个兔崽子心竟这样窄,枉费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啊。”
杜红衣却是心灰若死。若说涵云去后他心里尚能对人世抱有几分幻想,陈秋的事却真正叫他意识到自身的处境是如
此低微轻贱。入了这一行,只能老死于此。而这样的老死尚还需得奋力才能成就。出路,出路在哪里?不过是杜班
头吧,早已清白不得,既如此如何能不早早做了打点。
那年过后杜班头每日里一见着杜红衣就喜上心头:这小子居然这般活络,唱念做打人情往来竟无一不做得妥贴,当
年他可不是白拣了个宝贝么。
杜红衣这样守着自己,心里想着不过是戏一场,这人生只能待幕落后方可重新来过,幕落之前他总得坚持着唱下去
。
累到极处时他偶尔会梦见他的母亲,母亲在梦中却总是流着泪望着他什么话也不说。他不禁斟量着:这样地做戏般
地活着与随在母亲身边短暂地活过,究竟哪样才算仁慈?
烛火罩在大红的罩子里,室内的红与黑间错着,一样地浓郁。萧岐倚在门边自黑中看着镜子里正在卸妆的杜红衣。
红色的灯光反照在身上,杜红衣显得光彩夺人。
周全的手在杜红衣头上上下忙着,杜红衣坐在那里眼看着自己的面容一点点地失去色彩变得苍白,他甚至想冥冥中
若能有一只手再揭去这一副皮相,不知真实的自己是否已是颓老不堪。他看一眼萧岐,萧岐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
样,见杜红衣看过来便付以温和一笑。
出了门杜红衣问:“你那会在想什么呢?”
萧岐说:“你的眼神。红衣看人总似隔了万千云水地投来一眼,教人亲近不得。”
见他又自陷入沉默,萧岐迟疑了一下说:“即便真地是云端驻步俯瞰人寰,也叫萧岐挽了红衣一起。”
杜红衣不由停了步望向萧岐说不出话来。
其实萧岐并不明白,他杜红衣并非不相信他,不过是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粉墨登场。杜红衣看着萧岐,那样
清澈的眼神使得他也不禁要如陈秋般说一句:我信他。
可这又如何?信任与交付是两个概念。活着是他自己的事,杜红衣认为他这一生最没法给予的便是交付二字,他只
能顺着自己的路子往下走,萧岐却不是这条路上的人。
夜里诗酒过后两人沿着净水河一路往回走,杜红衣忍不住问萧岐:明明一肚子的才华,做什么总流连于杯酒残筵。
萧岐笑了笑没说话,就着阑干看远处。
水中的画舫遥遥地依然灯火粲然,妓人的弦歌声在河水上方缥缈出夜的沉寂。萧岐不出声地看着忽然就叹了口气:
“红衣你说这人世可荒谬?未入名利场时悬梁刺股好不赤诚,一旦入了却日日为那蝇营狗苟作呕,乃至于要一力远
离了才得安心。”
杜红衣不觉笑出声:“这真是在上位者的‘贵恙’。哪日叫你们如我这般下九流了你就知道生计多难了。”
说完半天却没听到萧岐的声音,杜红衣转头看见萧岐正望着他发呆,萧岐说:“你这时候的笑才是全然放松的吧。
”
杜红衣默了会,说萧岐你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何必总是牵念。
萧岐却说: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你我其实没什么两样。你红衣不是什么下九流,我也不是所谓的上位者,如今不是日
后也不会是。
杜红衣怔着两眼看着萧岐,萧岐却正了脸色,望向水面低声哼唱:“卿本是繁华相,着落这人间苦捱风雨。”唱完
了回头看一眼杜红衣笑得很是畅快。
然而这一年到秋天天下便乱了,乱军自北而南节节逼进京城,逢阳城正是在其行军路线之上。消息散开逢阳城顿时
人心惶惶,可城守刘守备却一心向战,为安抚人心防范细作贴出禁令,严命出入人等一律接受盘查,不许大批城民
出逃。更下令让那青楼酒肆依旧歌舞升平,说:逢阳自古温柔富丽之乡,大战将临必不可自乱阵脚,区区乱军其奈
我何?
一些大富如王金达之流却早早地偷将产业细软往南方转移,一家人此时已远渡他乡。萧岐家人也已挪往南边亲友处
避祸,只萧岐不顾劝阻坚持留在逢阳城中。
萧岐说:“红衣,你在逢阳一日,我便在一日。”
杜红衣手持赭木梳细细地梳理着假发:“你何必陪我等死。我是没法走,不然早就走得顾不上你。”
萧岐笑:“你这个人说话故意这般冷淡。”
杜红衣却转头认真地盯着他说:“是真的。你不信?”
萧岐敛了笑,低声道:“我信。”心里却是:可我不愿放弃。
城破的那晚杜红衣正在台上,忽然就看见半边火光隐隐是杂乱的哭喊。台下登时乱了,萧岐站起身努力往台边挤,
一边大声喊叫:“红衣!红衣!”
杜红衣并没听见,只迅速往后台跑去,一边跑一边扯了戏装,到了后边便大声叫:“周全!”周全应声而出,拎着
个包袱拿着衣裳就往杜红衣身上套。
戏班里乱成一片,院子的地上随处可见孤零零被遗弃的缺角器皿,都是慌乱间打碎了只得弃置当地。人影匆忙,各
自逃散。杜红衣仓促打点好自己,便带着周全往外奔。忽然旁边冲过来一个人,紧紧地扯住了他的衣襟。杜班头如
同捞到救命稻草一般对杜红衣说:“红衣,师傅跟你一起走。日后咱们东山再起。”
杜红衣厌恶地推开他的手:“师傅,这个时候了你我各自顾命吧。”说着就要往外走。
“红衣!”杜红衣忽然听到萧岐的声音,一时怔了一会,萧岐已经赶上来,“红衣,外边车马已经备好,快随我来
。”
院外边人流如奔逝的浪潮,蜂拥间哭喊连天。而巷道拐角处果然停了辆马车,五六人牵了马匹在那待命。
杜红衣带了周全上了马车后,一行人正准备扬鞭而去,杜班头却抓着车辕不放,嚎得一脸的眼泪鼻涕:“红衣,师
傅养你十多年,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呀!”萧岐看着杜红衣,杜红衣只冷着脸说:“咱们快走。”杜班头急了厉声
骂:“杜红衣你这没良心的兔崽子不怕遭雷劈!”
杜红衣一脚将杜班头踢倒地上:“良心?!那年你卖涵云时良心哪里去了?你也别怪我,人世本如此。我不比陈秋
,这么多年你不收敛我也认了,可你确实得记牢了别真当人傻子了。从今后我与你杜其璋再无瓜葛。”
杜班头胖大的身躯如泥般瘫在地上,眼看着车马载着他最后的摇钱树就此远去,霎那间只觉得人生如梦,万般经营
到头来只消一日便可颠倒,灿灿的黄金大厦顷刻间即变作漫漫覆尘。
一行人逃出城外,杜红衣自马车上伸出头去默然看着远处火光下的逢阳城,也不知这场战火是否真地洗去了往日的
浮尘自己从今后也能脱开些羁绊。他回过头来看着脸色渐渐轻松的萧岐,却觉到心里有些沉重。
第三章
杜红衣:乱世自有乱世的好处,人世譬如一盘黄沙,瞬间被只手打翻,你我皆伏落尘埃。于你会如何我不知道,于
我却是犹如重生。
萧岐:生如蝼蚁,高天之外别有冷眼旁观,众生营营如戏,瞧穿了我又何必敷衍其中,贪杯酒喜声色求的无非一场
真情性,他人谓我如何难道我必如何?
车马出了逢阳城后便往西南方向奔去。
途中周全奇怪地问杜红衣:东南地域富饶,逃得去岂不比相对贫瘠的西南容易过活?
杜红衣微微一笑:“南朝最受觊觎的便是东南一带,若要远避战祸,西南才是更佳选择啊。”
萧岐眼中大是赞许,却不知杜红衣心底已在担忧:到那时萧家亲族面前该要如何自处?
一路上难民潦倒之状惨不忍睹,因劳顿伤病死在道旁的不时见到,甚至有的尸身上依稀见出衣着的光鲜。逃亡之路
市镇萧条,街铺凌乱,人迹不见,即便是曾经身重万金,此时只怕也难寻到口中之食吧。更何况乱民之间的争命式
的抢夺现象随处可见。萧岐他们也曾遭到劫掠,亏得萧家六个家人中有三个会些武艺一路拼死地将他们护送出来,
却也折损了两三人。此时世道真可谓人心浮乱,乾坤颠倒。
杜红衣曾自困顿境里熬过,如今看遍凄惨越发地觉到生命于灾难面前的卑贱。回头又见那叫萧平的受伤家人苍白着
脸卧于车中,更是心底黯然,也不知前路还会如何。
萧岐见他神情惨淡,便握住他的手安慰:“再走两日便有不同,好赖我们全身而退了,正该好好坚持下去。”
杜红衣看着萧岐眼中尽是鼓励之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萧岐一笑,“累了就躺下歇会。”
杜红衣确实觉得有些倦,便依言躺倒,心里暗叹一声,决定不再自扰,不多时合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