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沉的夜色中了才回过神来急急追去。
方庆舒在大门口截住了杜红衣,杜红衣说:“你留我一副躯壳有什么用?”
大红的灯笼在湿气浓重的夜里散着恍惚的光晕,方庆舒盯着杜红衣漠然的面容微弓着身子大口地喘息,后者立了会
又要往外走。
“萧岐已经离开了宜安城。”方庆舒在他身后叫道。
杜红衣顿住,遥遥望去,长街空落,各式房屋黑影幢幢,没有丝毫的生气,顶上的夜空无限伸延仿佛罩子扣住世上
种种,他又能去到哪里。他忽然觉得极度的讽刺,此时他实在辨不清活着与死去有什么不同。
夜色挂在他的脸上,他笑得十分清寂,低声道:“不,我不是去找他,如今还有什么必要再去找他……”
“红衣,”方庆舒跟上来紧紧搂住他,语无伦次地道,“红衣,我是真心喜欢你,你相信我,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你跟我回去,我会全力救治周全,我们一切从头开始。那一年在馨德轩我就喜欢了,再次遇上定是天命,我再
不会放手。”
然而周全还是没能撑过,只是醒过来一次。
看见坐在床边的杜红衣周全的笑容很虚弱却又很明朗,看得杜红衣心底十分难受,忍不住握紧他的手眼中掉泪。
周全比他小着两三岁,是那年与陈秋并为杜家班两大花旦时杜班头特地配给他以应平日使唤的。七八年来一直情谊
非浅,尤其自陈秋去后,周全基本就相当于杜红衣唯一的亲信人。
周全的手动了动,杜红衣察觉了便顺着力扶起他的手。
那手的方向是杜红衣的脸。
吃力地擦去眼泪后那手并未垂下,而是固执地停留在杜红衣的脸上缓缓做出类似抚摸一样的动作。
周全半睁着的眼中流露出极度的痴恋与哀伤。杜红衣瞬间失去思考能力,木木地承受着,眼睁睁地看着周全眼里的
光芒渐弱,仿佛有一双大手把它们一点点地掩向黑暗的深渊,终致熄灭。
周全下葬的那天天色阴暗,城中的风一直地吹,仿佛一夜之间就入了秋。
杜红衣一路都没有泪。新堆起的黄土上插着飘扬不定的白色招魂幡,风声在耳畔轻嘶着,他盯着漫天的纸钱站了很
久。
周全原本不叫周全,那年杜班头领他来时只说随杜红衣的喜欢取名。
杜红衣转过身见到一张端正瘦削的小脸:叫周全吧,讨个口彩,往后跟了我,也好一齐得个周周全全的日子。
回去的马车上方庆舒见他脸色惨白得厉害便凑近去拢着坐到一处,紧得仿佛一个不小心这人就不见了。
杜红衣挣脱不开,越挣越是紧,方庆舒脸上透着一抹决然,索性由了他去,只在心中茫然地想着于周全而言今日才
是真正地周全吧。
周全不周全的,竟全着落在了方庆舒身上。
方庆舒低附在杜红衣脸旁语气沉悔,“红衣,你原谅我好么?”
杜红衣望着晦暗的窗外没说话。他找不出什么来回答。他们两人之间早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了。
日子便如性情难测的怪物,漠视它它便乖乖地离去,不再拿着种种痛楚不断侵扰。入冬的时候方庆舒接到了北廷的
旨意,命他早日归京辅政。
返京的路上方庆舒一直显得有些惴惴,似有满腹心事欲言又止,杜红衣只是照常地不闻不问全不做理会。
这日临近京城,夜里在驿馆歇下。暖色的烛火映得屋内帐幔一片明黄,方庆舒亲手热了一壶酒斟给杜红衣,说:“
红衣你要的我一定会给你,凭你之能日后职位定然不会在我之下。”
杜红衣接过来默默喝下,“我要的你当真能给?”
方庆舒看着他,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让我走吧。”
屋里似不知哪里有些漏风,方庆舒大口地喝着酒,依然缓解不了突来的冷气。他颓然地推开酒盅摇头道:“我做不
到。我……舍不得……”
他望着灯光下的杜红衣,“这酒盅再怎样冰冷,充进了热酒,握着好赖也能温暖宜人。红衣,我们一处也有些日子
了……”
他停住话头久久地盯着杜红衣不再说话。
杜红衣垂着眼,仰头饮下手中的酒后起身道:“天冷,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先去睡了。”他说着往后厢房走。
“红衣,”方庆舒忍不住叫住他,“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做?”
杜红衣停在那里,只觉得心头忽然卷起一阵伤痛,他轻轻笑了笑,道:“方大人,你既一定要留下这副躯壳,就别
再想着让他活过来痛恨他自己。”说完再不理会方庆舒转过帘幔径去歇下。
然而入睡却不是那么容易,那种一直以来的质问再次缠绕上来,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活着。也许自幼年起,活着已
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如今这又是多么可悲的习惯。
杜红衣闭上眼,世事仍如洪流,如今的他却似比幼年还要缺乏顶住的力气,所有他曾经寄望的人都已离他远去了。
半夜里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一阵折腾弄醒。方庆舒满身的酒气,动作里带着源自绝望的凶猛,翻来覆去没有节制
几乎让人抵受不住。
杜红衣想就这样死去了也好。
当一切结束,疲累之极昏睡过去时似听到方庆舒在他耳旁喃喃地提到一个名字:萧岐。
到长京时正是长京这年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片落下来覆住了北廷气势宏伟的宫阙,看去平添了一份敦和。
这北廷的京城与南朝不同,街衢宽阔整齐,两旁的房屋线条粗疏简洁,透着庄重大气。只是木叶凋敝,疏枝勾寒,
有些苍茫寥落之感。
方庆舒一到京城便忙得人影少见,每每回府时已是深夜,看着确实颇得北王重用。
杜红衣有时却在午夜梦回之际看到他站在床旁,身上还是出门时的官服,带着屋外的冷气,目光沉重,见他醒来便
勉强做出轻松的一笑。
待到雪化已是冬至。杜红衣想独自去到城郊,顺便也给周全烧点纸,方庆舒无法拦阻,北王这日要举行祭祀大典朝
中百官又不得缺席,只得叫几个家人备齐了祭物跟着。
天气寒凉,城中却市集熙攘,气氛热烈。一驾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载着杜红衣往城外驶去。
出了城他一路尽拣荒僻一些的小道行去,直到遥遥地再望不见长京的城楼。
杜红衣命那些家人远远地止住了,自己携着纸钱等物去寻了一块空地。
野地无人,衰草上尚承着些许的积雪,走过去便沾了些濡湿了衣脚,挡不住的寒气渐渐透过棉襟往身上沁来。
杜红衣就这么久久立着,望着纸灰升腾朝着南方冉冉而去,远处是霭烟迷蒙,天地一色地苍蓝灰暗。
不知不觉中天色将昏,身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停在了三尺之外。杜红衣蹙起了眉却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抹去了脸
上早已凉彻的泪痕。
略顿了顿他便转过身,正要说“走吧”,却忽然止住了。
来人身形挺拔,着了件紫色的官袍,正望着他一脸温朗如玉的微笑。远处除了随来的家人马车之外,不知何时已另
行停驻了一队人马。
“红衣,别来无恙。”
萧岐的声音如故地温和。
杜红衣却如失了魂的影子被钉在了风中微微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风掠过脸颊,渐渐带了些锋锐。
杜红衣苍白的容颜在眼前如此清晰,萧岐却恍惚有隔世重见的错觉。
他忍不住走近两步伸手欲握杜红衣的肩。杜红衣却不由自主地退一步避开了。
萧岐眼中浮出些伤痛,半晌才续道:“我找了你很久……”
“简直就是废物!不过是找个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方庆舒不由自主地越发焦躁,地上跪着的仆人耷拉着脑袋不
敢吭一声。
方庆舒一团火无处发泄,顺手拿起案上的笔山便要掷出,这时门外跌撞扑来一个人,“大、大人,见、见到杜公子
他们了,北城外,已一路去了萧丞相府邸。”来人扑倒地上说到后来声音犹疑,边说边忍不住惶惶不安地瞟了方庆
舒一眼。
“砰——”造型古拙可爱的青花瓷笔山终究还是坠落成片。
方庆舒仿如被强行定住的木偶,姿态扭曲,脸上凝结着震惊、惶恐与绝望等诸多混杂一处的表情。他张着眼直直地
看向灯光凄冷的大门处,眼神却飘忽得不知去了哪里。
半个时辰之后,随去城郊的那几个家人回来了。若说方庆舒初时还抱着隐约的希冀,此时已是彻底的绝望。他想杜
红衣是再不会回来的了,他挡了萧岐这么多日终究还是有这一天。
杜红衣下了马车后神情有些恍惚,面前的府门被灯火衬得气势非凡,夜幕垂下,御制横匾上的“萧右丞府”四个金
字越发地闪亮。
“萧右丞府。”杜红衣轻声念道,“……终究是了上位者……”
忽然指上一暖,萧岐已经携住了他的手。杜红衣转回头,看见萧岐眼中的沉静与伤痛。
“红衣,随我进去再说?”
转过屏风石正要往里走,正厅那边出来一个人边走边急切地喊道:“萧哥,怎么这样迟的?俺等你很——”
他忽然止了声,惊异地看向杜红衣,“你……红衣?”
杜红衣这一瞬方才清晰地觉到心里有什么正在慢慢坍塌,他勉强点点头:“是我。九爷,多日不见了。”脱开萧岐
的手上前略略做了个礼。
“是啊是啊,久不见了,红衣风貌更胜往昔啊。”王九山看着芥蒂全无地哈哈笑着。
笑声中萧岐跟上一步又握住了杜红衣的手,不容他再挣脱,“九山来了?有事?”
“哦——没。上次说的牡丹绣品俺从逢阳那边带了一批,刚到,先来看看萧哥的。”王九山的眼光垂落瞥见萧杜两
人紧扣住的手。
“嗯,九山明日拿来这里吧。”
“好好,”王九山说着转向杜红衣笑道,“明日俺还要在长京第一酒楼宴请红衣,千万莫辞,哥几个要好好叙叙旧
。你能回来俺真替萧哥高兴,这些日子萧哥虽然不说,俺知道他心里一直惦着你呐。”
他边说边转身,冲着萧岐扬手道:“那萧哥你俩忙,俺先回去歇了。”
王九山一阵风似地转过屏风石走了。杜红衣沉默地看着,萧岐停了会要拉他进去,“外边寒气重了。”
“维靖是?”杜红衣没有动,盯着屏风石问道。
萧岐一怔,随着他的目光看到屏风石后的题字,“是当今北廷王上的字。”
北廷王姓梁,单名一个安字。
杜红衣半晌才点头念道:“‘云山清净’,这四字确实与你配得,这北王堪称你的知音。”
萧岐不由笑了起来,拉着他往内庭走去,“红衣明白人,自古伴君如伴虎,君臣便是君臣,怎说得‘知音’二字?
”
第七章
方庆舒吩咐仆婢们将所有的灯火全都点上,房中明晃晃地放眼看去不见一丝的暗影。然而当他一个人坐在案旁整盏
整盏地灌下酒浆时依然感到彻骨的寒凉,杜红衣出众的模样在他眼前浮动,越是渴盼越是绝望。
他灌不醉自己,绝望带来的疼痛如此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门扇忽然被人重重推开,方庆舒握着酒盅往案上狠狠落下正要一句“混账东西”骂出口,瞥眼间却见
到站在门口的不是家仆,而是面色冷然的杜红衣。
方庆舒不觉站起身,紧紧地盯着杜红衣。
杜红衣没什么表情,径直往内帏里走去。
方庆舒满目通红不敢置信地看着杜红衣一点点地走近,在他即将一点点地走开时他一把搂住了杜红衣。他把脸埋在
杜红衣颈项旁深深嗅着,“红衣,真的是你。你……你回来了……”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杜红衣却冷淡而坚定地拉开他的胳臂,“我来拿东西,一会就走。”
方庆舒心里一沉,一时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杜红衣转过帷幔进去了。
包袱不大,还是当日逃出逢阳城时周全给收拾的细软之类,除了给赵兰儿买些花粉丝线之类几乎不曾再有机会取用
过。
杜红衣有一瞬的失神,活到如今能给他沉甸甸的抚慰与支撑的竟然还是往日的那段戏子生涯。
他低下头攥紧包袱,想到一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心底一痛,更忆及周全与赵兰儿,越发地痛不能禁。
萧岐就在府门外,可今后会如何杜红衣已不敢推想,心中茫茫然一片空落。
身后的脚步声挪近,响起方庆舒有些嘶哑而沉郁的声音,“我知道留不住,只是有些话还是想对红衣说。”
杜红衣不再耽搁,拎起包袱就要往外走。时至今日他真正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方庆舒拉住他。杜红衣翻手想要脱出,方庆舒不放弃地急急说道:“你跟着萧岐,不可能好的。萧岐如今是北廷右
丞身系北王厚望,在朝堂名声赫赫——”
杜红衣蓦然缓了挣扎。
方庆舒暗暗松了口气,他细细地观察着杜红衣的神色,杜红衣站在那里眼中冰凉凉地看不清端的,便又迟疑地接着
轻声说道:“来长京也有些日子了,虽说你从未与外人交言,可你曾是我方庆舒的人这事无法瞒多久。”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杜红衣已经开始全身发颤地笑起来。
杜红衣听着听着抑制不住地呵呵而笑,笑声中饱含痛楚与凄凉。他想不到到头来竟是方庆舒最了解自己,方庆舒的
这些话将他心底一直暗藏的担忧全都说破。
方庆舒心底难受,沉默地抬起手去抹杜红衣面上滑落的泪水。杜红衣推开他,自己擦干眼泪保持着最后的一丝笑容
道:“说完了吧?”说着便继续往外去。
“红衣!”方庆舒扯住他终于说道,“你留下来,至少我还能给你一份安定的日子。”
“留下来?”杜红衣缓缓转回身,方庆舒神情惨淡地在望着他,“方庆舒,你与我心里都清楚,是谁害了周全,又
是谁害了……兰儿。”
杜红衣说到此心下惨痛一片,赵兰儿清秀的模样倏乎眼前,如今竟是伊人渺渺,连带着他对生年曾经的全部热望一
并烟消云散。
曾经战乱中也能苦苦支撑的弱质,却在平宁的日子里消殁。到头来还是他害了她。
赵兰儿!这三字迫面而来,瞬时抽去了方庆舒的底气。自从来到长京见到萧岐,他就该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
杜红衣直直地望入方庆舒的眼底看见方庆舒瞳仁猛地收缩了一下,他很想嘲讽地笑一笑,可抵不住迅疾涌来的悲伤
,于是背过身再不说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回头看方庆舒的手段其实并不怎么高明。方庆舒告诉他赵兰儿毫发无伤,若是他稍加留意就会识破这个谎言,可他
自那日之后便如心头被剜去了一块,竟失魂落魄地成了方庆舒的禁脔。
杜红衣一直不明了自己何至于此,直到今日见到萧岐的那一刻。
赵兰儿走了,在他身边的却不是萧岐。宜安城里方庆舒褫夺了的不仅仅是他对未来的热望。
门开了人去了,带起一阵寒风卷得烛花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