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岐抬头望了望天,起身叫上另一个家人萧义,“不等了,出城的时候碰碰看,兴许能遇上。”
马车出城,一路不见杜红衣他们。萧岐怅怅地放下车帘,闭了闭眼说道:“咱们走吧。”
外边萧平就一鞭甩在马身,看着天色他有些着急,心想早该动身了。
没想到不一会就见前面驰来一匹马,上面坐的就是杜红衣。
族中传来书信,萧岐母亲病重思子。
杜红衣听萧安说萧岐一直在等着自己,他也不知怎地心就揪着了,让萧安与周全照应着赵兰儿,他自己跳上萧安的
马急急地上了大道就往城里赶来,直到看见萧平赶着的马车才松了口气。
杜红衣一把拉开车帘上了马车。
萧岐没有说话,只是靠在车厢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刚才奔得有些急,杜红衣气息还没完全平定。他想说点安慰的话缓解一下气氛,萧岐的样子却让他终于抵受不住地
转开头,说:“我送你一程。”
沉默中萧岐忽然倾过身来把杜红衣的双手合握在掌中,眼圈有点泛红,十指不安地重复着交叉握紧然后又放开的动
作,埋头低声叫着:“红衣……红衣……”
萧岐觉得自己一肚子的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分离里有种令他一直十分惊心的东西。他有股强烈的预感,似乎
这一去后他与杜红衣再不能如从前,虽然从前也没怎样。
如果说近来一段时间他与杜红衣之间的关系已是细薄如丝,此时便是细丝终于绷断各自杳然了。那猝然的一击终于
还是来了。
杜红衣心底却是一片混乱,似轻松却又很沉重。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萧岐将唇印上了他俩合握着的手,
蓦然便有了一丝疼痛的感觉。
萧岐把手轻轻往怀里带,拉近杜红衣,说:“红衣,我能亲亲你么?”
杜红衣沉浸在乍然而来的痛感中,听到这句他没说话,仍是看着萧岐神情恍惚。
两人四唇相接时,杜红衣才惊醒一般一下推开了萧岐。
萧岐犹如当头一盆冰雪,看着决然扭过身的杜红衣,迷乱中他艰难地挣出一句:“对不起……一时昏了头……”
杜红衣脸色有些发红。
想到当初信誓旦旦地说“我也能是个友人”,萧岐不知他会怎样看待自己。车内气氛板滞到萧岐几乎想一头撞死。
终于杜红衣说:“你别急,路上还是多加小心。”
“嗯。”
“也别担心这边。过去好好尽些孝心,也算是……解我一点心结。”
萧岐垂眼又应了一声:“好。”
车马辘辘。两人又无话了。
杜红衣挪动了下,说:“我下去了。”
萧岐抬头看他,半晌说:“好。”
马车疾驰而去迅速缩成微小的黑点。杜红衣牵着马儿一步步往回走,一点点收拾自己的心情,
直到望见城门上青色的“宜安”。
野地的风驱散了空气中的一些闷热,他站在那里遥遥看着宜安城,终于叹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他与萧岐的一切终究要成了过往,宜安城中陪伴他的会是青春静美的赵兰儿。他想他最不能放弃的心念
就是平常地活一次,如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的男子一般。名利就罢了,他要求的是心底里的一份充实与踏实。
而萧岐,无论战乱前后都不可避免地成为杜红衣的异路之人。
萧岐走了十多天,没有任何讯息传来。十多天里宜安城换了新的知州,原来的知州没有任何兵事抵抗,亲自出城将
新知州隆重迎了进来,正式成为新知州的副手。
宜安城中人人收敛,没事不出门,商肆往来比往日稀少很多,夜市也早早打烊收摊。都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
这改朝换代的。
赵兰儿静静地坐在房中拿着一个花绷子绣着。自从萧岐走后,他两人就很少出门。杜红衣往往在书房中一呆一整天
,书看累了便疯狂临帖,写满字的纸积厚成堆。
赵兰儿见那些字如泼墨般飞洒,遒劲处直要刺透纸背,满眼的奋然而不可得,如狂奔的囚徒找不到出路。赵兰儿每
每翻着翻着便不觉蹙眉沉思。只是杜红衣在她面前从未吐露半点抑郁,依然是如从前一样地关爱有加,她只得偶尔
抱怨一下他不够珍爱自家身体。
杜红衣便微笑着应:以后一定注意。可没过两天又开始埋头写划了。
萧岐一去别无音信,前几日宜安往南的几处地方闹了起来,还是宜安城派出了部分驻军才平息了。也不知萧岐去后
会不会遇到类似状况,杜红衣控制不住地担忧他一路的平安。
而他并不想在赵兰儿面前流露出来,更对自己这样病态一般的牵挂感到烦扰不已。
他痛恨自己的不能决断。他瞥见过赵兰儿手中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在他已经为自己铺好了来日之路后,竟然没法
让自己安然地踏上这条路。
赵兰儿捧着菜馔进来时见杜红衣正狠狠地撕着字纸。她一愣放下手中的东西正要上前,杜红衣已经走过来说:“兰
儿,我们一起去吃吧。”说着端起案上的盘子就往门外走。
饭后赵兰儿迟疑地问:“书读得不痛快?”
杜红衣笑了下,安抚着说:“没有。真不痛快了就不读。不过是那几字写得不甚满意。”
赵兰儿低了头没再接话,过了会忽然轻声说:“我也很担心他。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了书信。”
杜红衣心头震荡,正要说什么,赵兰儿已经笑了起来:“我们在这里平白地担心,说不准明日人就回来了。”
杜红衣心里烦闷,勉强笑了一下。
夜里,赵兰儿盯着手上的花绷子一个人想了很久才睡下。
第二天杜红衣来看她时,发现她一直在绣着的鸳鸯戏水不见了,她手中拿着的是另一幅寻常的花鸟图样。回去后他
就怔住了,他记得那幅针绣细密斑斓不过才绣了一半。
杜红衣大梦初醒般地蓦然意识到,已有什么悄然袭入了他与赵兰儿之间。
天气有些闷燥,城外的山边上乌云叠加,杜红衣一个人在摊铺前走着。
他在寻找一支玉簪。半个多月前赵兰儿曾经看中它,簪头是简单的云纹螺积而成,颜色浅淡,光泽莹润,簪在赵兰
儿发间越发显得她乌发雪肤,眼中尽是娴美流动的光彩。只是它要价二两纹银,赵兰儿当日说什么也不肯杜红衣买
下。
晚饭过后,赵兰儿收拾完了正要回房,杜红衣叫住了她,将软缎包裹着的玉簪轻轻推到她面前。
打开软缎,赵兰儿没有吭声,眼圈却渐渐有些微的泛红。
杜红衣说:“兰儿,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是我在这世上很重要的人。有什么不好杜寒都能忍下,却惟独不愿委屈了
你。”
赵兰儿的泪水终于扑簌而下。她垂眼站在那里不说话,只是咬着唇轻轻点头。
杜红衣看着她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拥住赵兰儿的身子,说:“有些事我一时没能顾到,兰儿千万体谅,不要独自
闷着伤及你我之间的情意。”
赵兰儿再也忍不住,她回抱住杜红衣,在他怀中抽噎不已。霎那间两人都感受到一种相依为命的孤伶。
搂着赵兰儿颤抖的身子,杜红衣忽然觉得抛开对萧歧的牵念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容易得多。失去萧歧至多是心中亏损
了一角,失去赵兰儿却是意味着失去整个的将来。
宜安城这些日子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景象,新知州一直并无震慑人心的举措,衙中反倒传出这新任的知州大人素好风
雅。并且这位方知州因不满身周没有同好之人,近日在城中贴出公示,但凡有几分文才的都可到城中最大的酒楼卫
安楼中作客,一应酒水之类的花费均由他私人掏腰包,只一个条件必须有真才实学。
消息传开,倒真有一两人前去。方知州果然不负前言,有才的俱都以礼相待。人心渐渐宽慰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跑
去结交。便有一些滥竽充数的,当场就被方知州奚落得含愧而走。卫安楼俨然成了一处风雅胜地,一些颇有才能的
人更因此成为方知州的幕府。
杜红衣听到后心里也有些跃跃欲试,觉得是个谋取全新将来的绝好机会。这日清晨他早早起来写了一个名刺,里面
题了一首五绝:
终日有谁来,柴门绕绿苔。七弦长在手,林雀两无猜。
后边署名:杜寒。
赵兰儿看见,有些犹疑:“这首五绝是个隐士情怀,是否有些不妥?”
杜红衣笑道:“他既好风雅,若是写上过度逢迎之辞怕是反要遭他轻贱。我这样写来一是标明自己的风骨,二来既
是做为名刺投去,本就意味着着意结交,想来他若真是如传闻所说,应该高兴有高隐之人慕名前往吧。”
到了晚间,杜红衣略整衣装,带着周全拿了这名刺就往卫安楼走去。
卫安楼下有衙门里的人守着,方知州包下了楼上的一个宽大的雅间。名刺投进去后不久就见楼梯上脚步匆匆下来两
个人。
后面一个衙役打扮,前一个青衣简冠服饰平常,却看着有些面熟,看身周人的反应应该就是那位方知州。
“哪位是杜寒杜先生?”那人在门里问着,一边往外走,看见杜红衣明显愣了一下,转眼看见周全更是一脸吃惊。
杜红衣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见问杜寒便走过去施礼道:“杜寒见过知州大人。”
“杜……寒?是红衣么?我是方庆舒啊,还记得不?”方知州上来一把抓住杜红衣的手腕抬起他,又是疑惑又是激
动。
“逢阳城里的方庆舒,哈哈……是红衣了,若不是看见周全几乎不敢认啊。”
杜红衣这才记起当日逢阳诗会上确曾见过这位,他心里略觉不妥,口中却不得不应道:“没想到遇见故人了,方大
人一向安好。”
“好啊好啊。走,上去再说。”说着方庆舒便拉着杜红衣往楼上去,边走边叹,“我说这么个偏城是谁有这样的才
力,文字不俗啊,原来是红衣,这就难怪。”
走进雅间,里面已坐了七八人,方庆舒端过一杯酒说:“诸位,这就是适才五绝的主人杜寒杜先生。”
众人仰慕声中方庆舒继续说道:“有一件喜事要告知大家,杜先生原是我方庆舒的故交。”
“原来如此,方大人才力众所瞩目,不想所交之人也有如此文采,叹服叹服。”
“是啊,有这样旗鼓相当的故交前来,我等今后更多机会得聆清音了。”
众人鼓舌若簧,一齐举杯敬向方庆舒与杜红衣。杜红衣含笑饮下,说:“诸位过誉杜某了。”
方庆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一年多没见,杜兄弟风采更胜往日。”
杜红衣笑了下,说:“往事不堪回首,老了一岁了。”
“谁敢说杜兄弟老?天下只怕再无如兄弟的才貌双全。”方庆舒眼底尽是殷殷留恋之色。
座中有留意的便附和方庆舒说杜先生的容貌直教人惊为天人。
杜红衣不觉脸上微现尴尬,便起身端着酒杯一一回敬众人。
方庆舒看着杜红衣忙于周旋的身形,笑得有些难测其意,往来酒毕,他便转开了话题。
宴后,方庆舒借着故人相逢一定邀杜红衣第二天到他府上再做长谈,杜红衣只得应下,回去的路上却是心事重重。
第二天,方庆舒一见到杜红衣便将他引至内庭,里面早已摆好酒菜。
“逢阳城破后我一直挂念着红衣,曾经到处打听消息,传闻只说你与萧岐兄一起逃出了,之后便音信杳然。红衣现
在是一个人住在宜安?”方庆舒很殷勤地为他斟酒。
杜红衣犹豫了一下说:“是啊。”
萧岐一去不见音讯,而他已决定选择赵兰儿,杜红衣觉得萧岐即便是回来了也会离开的,此后两人不可能再如往日
。
方庆舒眼中喜色流动:“如今天下翻覆,以红衣之才没有什么打算么?”
杜红衣略略饮了一口酒,笑得淡然:“还能有什么打算,再如何也是个戏子的出身。”
“这话差矣。你道我方庆舒是如何得来这位子?那北地天子虽然戎马出身却很有雄心,若不是他求贤若渴唯才是举
,我哪里能够如此。”他说着往杜红衣身边靠近了坐去,“不瞒你说,为报答知遇之恩,也为实现平日抱负,我一
直留心治内寻访才人,已为皇上举荐了四五个能士,其中就有往日我们一起的。”
方庆舒说到此故意停住话头,微笑着看住杜红衣。
杜红衣有些心动,却仍然不免顾虑,沉吟着说道:“不比大人,我只愿偏安此地已经足够。”
方庆舒哈哈大笑说:“红衣还不明白么?当日我们一起的又有几个能比得你与萧岐的才学。萧岐倒也罢了,他是个
世胄公子比你顾忌多,你红衣如今却是正好翻身重新活过一回。”
这话正说到杜红衣的心坎里,不想眼前这个方庆舒竟也与他一般的识见,他眼中便有些激动之情流露出来。
方庆舒很满意,点头建议:“先做方某的入幕之宾吧。待此间事定,我便与红衣一齐入朝觐见。”
杜红衣站起身来一揖到底:“有劳大人周旋。”
方庆舒笑道:“礼重了,想当日我与红衣一见如故,这些都是该当的。”
第五章
“独坐长吟眉际怨,相留无计指间砂。”
萧岐反反复复在纸上划着这两句,越写越不得开解,无奈心头缠绕的尽是一个杜红衣,笔下根本停不了。
他忘不了初见杜红衣时他站在舞台上的满身寂寥,他觉得那才是杜红衣的本原。
他更忘不了杜红衣后来忽然迸发出的对生活的热切。曾经有多寂寥,如今便有多热切。他理解他,于是他不能去击
破。
如果没有赵兰儿,他甚至可以于一旁助他实现平生之志。
可他终究连个守望的机会也没了。
萧岐长叹一声扔去了手中的笔,靠在案前无力地撑着额头。
如今要头疼的又何止是与杜红衣之间的情缠。
他的母亲没能熬过病痛,战乱的惊吓、寄寓的苦楚以及思儿情绪一股脑击来,终于渐渐夺去了生的气息,六天前人
已过世。留给萧岐最后的一句话就是:一定要回到逢阳与萧岐父亲葬于一处。
且不说如今战乱未息一路之上仍有零星兵斗,天气日渐炎热回逢阳的途中又如何保证尸身不坏。
“萧哥!”
萧岐愕然转眼望去,外边急急走进来一个人,竟是久不见的王九山。
王九山一进门就眼中滴泪:“萧哥,没想到伯母大人就这么去了。”
自从那日因为杜红衣的缘故萧岐与王九山闹翻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
萧岐为着不想杜红衣不痛快,更对王九山那夜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到不快。王九山一直是个豪爽大方的形象,萧岐没
料到他看人的眼界居然也这么窄。
王九山那边见萧岐竟然就此不再去找他,便也有些后悔。可一来是拉不下脸面,同时心中多少有些怀怨,他也没去
找萧岐。到后来逢阳遭变,他被他爹逼着去了南方与萧岐更失去了联系。
此时萧岐见他神情悲切是个真心悲悼的意思,想到以往两人的交情便也没冷淡了脸色,只默然扶起王九山说:“九
山怎么来了?”
王九山见萧岐与旧时一样地亲近,不觉有些心喜,由这心喜更又得来几分沉痛:“九山闻讯迟了到今日才赶到,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