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庆舒怔怔地站在当地,看着室内的暗影浮动如鬼魅直要当头压下。他忽如惊醒一般地奔出门,冲着杜红衣的身影
嘶声叫道:“不是我!红衣,那不是我干的!”
杜红衣在冰冻彻骨的夜气里立住脚,门里的亮光穿过方庆舒的身侧在地上打出摇摇晃晃的线形,仿如手指,试图在
暗黑无边的夜里抓住点什么。
他看不清方庆舒的脸,可他清楚地感知到方庆舒此时的绝望。
他冷冷地轻哼了声,抛过去一句话,“宜安城旧主能有那么大的胆子,没有你的放任,你方府中出去的人他也敢私
自凌虐致死?”
方庆舒不再说话,仓皇地揪紧衣襟,站在冰冷的台阶上身子遏制不住地战抖着。
杜红衣看着他心中并没多大的解恨后的快感,他只是觉得累,十分地累。
今日的方庆舒再不能扬扬地拿着权势迫着他说:红衣你不如顺了我的意。不能在他试图走出方府时拦道:如今宜安
城里谁不知你是我方庆舒的人你又何必定要回去。再不会盯着赵兰儿伏在他耳旁低声劝道:红衣你放心,你这会顺
了我我决不为难她。
“寒哥——!”
赵兰儿惊恐的叫声恍惚游来。周遭寒气遍侵,杜红衣却仿佛瞬间回到了汗水涔涔而下的那一刻。
方庆舒浊重的喘息声里他在忍住疼痛对赵兰儿喊着:兰儿别看!
赵兰儿僵在对面瞪大着眼,脸色刷白,听到他的喊声便死命地闭上眼睛,流着眼泪重重地点头。
那日的方庆舒花样层出不穷,令他羞愤之极的是他最后竟终于控制不住呻吟出声。他忘不了赵兰儿随后的痛哭声。
若非当初前去卫安楼遇到方庆舒,也许一切都会不同。然而一步错,步步错,错到如今再回头已经没了可能。
杜红衣步履沉重地往府门外行去。
时至今日他只不过就这样走出了方府,走出了方庆舒的桎梏。他想他这样是否对不住赵兰儿,对不住周全。
方庆舒蓦地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紧紧抱住他,用力到全身哆嗦,“红衣……红衣,你是我的人……”他望住杜红衣哽
声求道,“别走,你知道,我再不会那样待你。”
杜红衣低头看着他垂死挣扎一样的眼神,只觉无限悲哀。他抬眼看着幽黑的天空,淡淡地说:“方庆舒,今日冬至
我出门祭拜,身上从里到外只这一件棉襟是你给的。你的东西我一样不带走。你放开,我脱了它给你。”
他伸手去解外衣,动作坚决迅速。方庆舒惊惶地一把拖住他的手,手忙脚乱地扣着已经解开的衣裳,“我不是这个
意思!”
“大人——”纠缠间内院门口处忽然传来一句瑟缩的声音。
“快说!”方庆舒扭头看过来的眼神近乎杀人般的疯狂,那家人脚一软“咚”地跪倒,说:“门、门外的丞、丞相
大人让小的前来带话,问杜、杜公子几时能出来。”
方庆舒愣住了。
那人等了半晌没见回话,冷汗早爬满了后背。他偷偷抬头觑了一眼,看见杜红衣在向他摆手,说:“我一会就出去
。你去吧。”
那家人见方庆舒听了并没反对,便应着起来一溜烟跑了。
杜红衣掰开方庆舒紧扣住他的手指,“听着,别再枉费心机,我从来就不是你的人。”
方庆舒满眼的伤痛与不舍,杜红衣推开他,“你也是个饱学诗书的,从此你好自为之,好好地做你的官吧。”
眼睁睁望着杜红衣转过院门再不见人影,方庆舒终于坐倒在地,再忍不住绝望的泪水冰凉地滑下,跌落在寒气浓郁
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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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原本王九山是要约杜红衣与萧岐去长京第一楼聚酒的,可萧岐被北王梁安临时召入宫中议事,王九山的宴请
最终还是没能办成。
杜红衣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然而萧岐尚未回府门人便来报说王九山专程访他杜红衣来了。
王九山情态亲善端茶劝饮地十分殷勤,话却说得别具意味,“萧哥回去不两日母亲就故去了,俺随萧哥扶柩回逢阳
,一路总见他暗自垂泪。这事想着确也伤心,竟没能在老人家身边多尽些孝。”
萧母的事尚未听萧岐提起,杜红衣不由微微苦笑:王九山此来也算是用心良苦,萧岐当日原是因他耽留宜安。
王九山接着又感慨起萧岐这些日子以来尊荣的得之不易,言语中颇多爱戴与自豪:终于成了当朝右丞,虽说是北廷
的官儿,可终究没屈了一身的才华。
说起北王对萧岐的看重,拉着杜红衣不自禁地更是满眼的兴奋。半晌他才一副醒过神来的样子对杜红衣笑道:“只
顾着俺自个儿说了,都没发觉时辰不早了,这北王拉着萧哥便说个没完。”他说着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状,然后说
,“呃……俺就不打扰红衣歇息了,九山告辞,赶明儿待萧哥有闲再来相邀。”
昨夜听萧岐提到王九山如今也当家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尤胜王金达当日的景况。今日一见果然今非昔比活络之极
。
萧岐将王九山带来的绣品分送了几家重臣,适才面君之时也随携了三两幅精品。
萧岐说:我这是与九山官商勾连。当日自宜安回到逢阳,便是走的九山早已铺就的举荐之路。如今一在朝一在野,
各取其利。若不然……只怕不能这样早便能见到红衣。
王九山,酒筵,萧岐,一切仿佛回到从前,杜红衣记起当日王九山一个戏子正不得声名做成个朝廷命官的话,过往
将来一时全涌上心头。他想王九山其实不必忧虑,他早已做好了打算。
萧岐终于从宫中赶回敲开杜红衣的门时已近二更。冬夜的寒意沁得人肌肤栗起,他身上带着些微的酒气对着开门后
站在门口有些发愣的杜红衣微笑。
杜红衣衣襟半扣地拢着,显是才从床上匆匆起来。暖色的灯光淡淡地投到杜红衣的脸上,萧岐望着他心里忽然就涌
起一股热烈的感觉,他觉得这种就该是幸福了。
可在杜红衣的眼中萧岐的笑容虽然如故地温润,却让他内心觉到莫名的不安。
“小心着凉了。”萧岐伸手探到杜红衣的颈项,要帮他扣上领襟。
杜红衣一怔,略略退了一小步垂眼让开了自己系好了外襟。萧岐站在那里含笑望着他还在想:他两人终于又在一起
了。
他说:“北王留了酒,推辞不过才刚回来。一直想着今夜是要与你一处喝杯团聚酒的,这样迟了还望红衣勿怪萧岐
。”
杜红衣垂眼摇头说“怎么会?”,萧岐真是觉得怎么看他怎么欣喜。
这夜的萧岐酒没两杯便醉了。
到第二天一早被叫醒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是睡在杜红衣的榻上。而杜红衣一身整洁正站在窗前凝望着外边一株寒气中
开得正艳的红梅。
萧岐慌忙起身,走过去说:“红衣,我……”
他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说,酒醉后的事已记不清,他很怕自己糊涂之下做了什么不该的事,若是因此引得杜红衣以为
他如今对他存了个不再敬重的心思,那他真正死都不足抵过了。
杜红衣转过身来看他,淡淡开口,“你昨夜醉了,倒头就睡睡得还挺沉。”又说:“没想到你身体倒好,这样的清
寒都能扛得住。”
萧岐这才觉到冷气侵骨,不由尴尬一笑赶紧回身去穿棉襟。忙乱之间忽然瞥到杜红衣面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心中
登时就安定下来。
前景一片光明,他想只属于他与杜红衣的日子终于就这样来临了。
天色放晴,园中的红梅枝头托着些薄雪横过雕窗。当萧岐散朝归来,房中温暖如春。他听着杜红衣问“怎么这么早
?”,心里是抑不住的欣奋。
杜红衣在他身旁端着茶盅慢慢喝着,溢出来的热气飘散着在他面庞周围浮动,这样的白雾中他投来疑惑的一眼轻声
地问着。
萧岐望着杜红衣只是一脸的微笑,浑然忘了回答。
杜红衣抬眼看到不自觉地手上一颤,放下茶盅他没有再问,坐在那里默默看着地面勉力压制着心底要冒头的疼痛。
过了会忽然听到萧岐在低声说:“不早,更早一些才好。”
杜红衣顿了片刻才微笑回道:“你如今是一国之相,怎能做此想法。”
萧岐却笑而不答,只问:“红衣今后有何打算?行商,还是入仕?”
杜红衣摇头说:“还没想定。”
萧岐见他脸上淡淡地,迟疑了片刻道:“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北王任人惟才,凭红衣的才华若愿入仕自可有一
番成就。”
杜红衣听了只是轻轻“嗯”了声,转向南窗下的琴案,说:“往日只寻着你学些经史书画,还从未听过你抚琴。”
萧岐笑着走过来轻拂丝弦,“你要听吗?只是一直以来几乎顾不上它,怕是已生疏了倒要叫红衣听了笑话我。”说
话间他已经调转宫商,清音流泻,不尽温和喜悦之韵。
琴声即为心声,杜红衣倚窗听着,心头悠悠掠过旧日里萧岐说的那句“我也能是一个友人”。他说不出自己心底是
怎样的感受,似惘然,又似茫然。
如果说往日的杜红衣还能从萧岐身边拔出,今日的他想轻松走开已是很难很难了。萧岐却是料不到,再遇后的杜红
衣早已不是宜安城中可以选择赵兰儿的那个杜红衣。可也不是可以从此选择了他的杜红衣。
一曲奏罢,萧岐说:“红衣也为我抚上一曲可好?”
杜红衣回过神来却摇头,只说:“不如你教我这曲吧。”
到头来他与萧岐之间依然只能是止步于“友人”,无论他们之间是怎样的感情。杜红衣一遍遍地弹着,一遍遍地试
着也静美成“友人”,到了晚间已具气象。
萧岐一直在旁边望着他抚琴。两人看着仿佛又回到了宜安城中的那些安宁相守的日子,不由十分感慨忍不住说道:
“大半年过去终于再次见到红衣,直到此时还觉得如梦似幻。”
他说着伸出手去握杜红衣的手,低声说:“你莫厌我,不真切地触到你我总是担心眨眼这便又是一场梦。”
杜红衣停了琴没有动也没有挣脱,他垂着眼心里一直试图引开的伤感又一次慢慢升起。
“你……瘦了。”萧岐手指轻轻拂过杜红衣的眉眼脸颊,梦呓一般地说,声音渐渐带着些哽噎,“你不知道那天我
有多恨自己,我知道定然是方庆舒对你施加了手段可却没法带着你一起离开……”
这一句点破从前,往事如暗夜里逃散开的蝙蝠,带起心头一阵竦栗,赵兰儿与周全苍白的面容清晰地掠过。杜红衣
不由自主地微微侧开头,萧岐的手指滑下他的脸庞。
“我也恨你,红衣,我恨你既然可以为什么就不能选择我……”萧岐望着他心里说不出地难过,继续说着的声音越
发低了,低到几不可闻。
可这个夜晚如此安静。
杜红衣有些混乱地抬眼看过来,那边萧岐却已微微一笑安抚着说,“离开宜安时周全已经全都告诉了我。”
想到周全、赵兰儿以及宜安城里的那些事,萧岐也沉默了。
相较于周全,赵兰儿的后事甚是凄凉,她被葬在宜安城郊的乱坟堆中。萧岐曾托去宜安召回方庆舒的诏令使代为质
询,可因当日是草草下葬的,坟茔方位已经无从查考。
世事不尽悲慨,所幸的是于自身而言有些事尚还来得及。萧岐叹了口气,深深地望着杜红衣,“方庆舒的召回令出
京时我心里实在……实在是高兴已极。”
杜红衣满心的复杂滋味。他想起逢阳城净水河畔的那个说要一意远离蝇营狗苟、说永远不会是所谓上位者的萧岐,
想起宜安方府中的种种不堪。
世事翻覆之下,他们两人终究是哪个都没能逃开。逃出逢阳城,原本算不得什么。
半晌杜红衣垂着眼低声说了句,“多谢你。”
萧岐怔住,隔了半天才语声惨淡地说:“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杜红衣也怔住了,不觉站起身来望着萧岐郑重道:“是我错了,你别放在心上。”
萧岐看着他,点点头笑了起来。
第八章
这一夜萧岐依然没有回自己房中,两人并头卧在杜红衣的榻上说了半宿的话。
萧岐说到南北局势以及战事远近;说到他为北廷一手建成的北廷第一支水师劲旅;说到他将来还是要远引朝堂恢复
他往日里平静优游的日子;说他如此倾力相助北王一来是在其位谋其事,二来也是为了日后北王能因功放行。
说了很多很多,言下颇多平和笃定之意。
杜红衣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望过来的眼光在冬夜的微光映照之下显得极为深邃,深到萧岐身不由己地被卷了进去
,却完全不敢去猜测其中的含意,只是一见到杜红衣这样的眼神心里便充满了欣悦之情。
完了他轻声问杜红衣,“到那时红衣可还愿这样与我一起?”
杜红衣垂着眼睑仰面卧着没有回答,萧岐也不再追问,他看见了杜红衣脸上深深的笑意。萧岐觉得那是一种肯定他
已不需要杜红衣的作答。
杜红衣想萧岐毕竟还是往日的那个萧岐,这多少让他得了些抚慰。
只是人未变,时事却变了,譬如洪流当头冲下他们已卷身其中再难自主。
清晨起来时杜红衣还在梦中,萧岐穿戴好站在床边看着独自笑了许久。推开门后一阵清寒逼来让人精神一振,天色
还未大明,身周的景致还在灰蒙当中,却有一股欣奋自心头激升上来,萧岐呵出一道白雾紧了紧衣襟举步往外走去
,满心里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就这么长长久久地下去。
然而黄昏时萧岐从宫中回来却没见到杜红衣,说是杜公子酉时出的门,说想独自四处走走晚膳不必等他,到晚些时
候也许会往迎相爷两人一齐回府。
萧岐一路并未遇到杜红衣,他今日回来得稍早,只怕杜红衣此刻还在街市中逛着以为他又会迟归,便吩咐家人到宫
外的路上去看看,若是见到杜红衣便接他回来。
这样等了一段时间,天色已暗,打发去问讯的人回来说来路上一直未见杜公子,萧岐渐渐有些坐不住,正要出门亲
自去找,王九山来了。
王九山摆出长谈的情状问起朝中的那几个大臣对他自逢阳带来的那些绣品评价如何,北王如今又是否已有意将北廷
的织造之权放给他。
萧岐想也许没多会杜红衣就回来了,见王九山满眼欲掩不得的急切便也按捺下心境陪他一阵分析谋划。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腹中的饥饿感让萧岐醒觉,忙忙地叫来人问杜公子是否已回来了。王九山这才一脸惊讶地问:“
怎么,红衣不在府中?”
萧岐听到杜红衣还未回来便有些急了,也无心回复王九山,叫人备轿匆匆往外走,说:“我得出去一趟。”
王九山扯住他,笑道:“萧哥你别怪俺说你,红衣偌大一个人了自己不会回来么,咋急成这样?也不怕红衣回来了
嫌你管束太紧。”
萧岐一怔,想起杜红衣这两日似有若无的清冷疏离不由有些迟疑。
“不妨再等等。”王九山拉他坐下,“一会待红衣回来俺做东咱哥仨儿一齐出去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