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么,我母亲是买来的歌舞妓。饶是出了青楼,在家也不过是充作奴才与妾之间的身份,一样低贱。便是到
后来有了我,仍旧一个光景。也因着如此,牵连得我连个名姓也没有,还是母亲依往年间听来的一句诗,才替我取
上了名。”
“她虽认不得字,却深知这读书识字的要紧,所以即便是跪着求也要求得那个男人送我去念书。可后来我母亲病死
了,我从此连个依靠都没有,更不用说去念书了。再之后不久,那个男人便要娶亲,娶的是侯门家的千金。他不容
许自己的身家背景有任何污点,所以就把我远远地卖到了这儿。”
听至此,连城浑身一震,不由睁大了眼去看他。他口中的“那个男人”毋用说定是他的生身父亲了,可父亲竟把自
己的儿子卖……
莲薏一声冷笑,“因为我‘还不知是谁的种’。从听到这句话的一刻起,我的心便全灰了。读过书又有何用?还不
是这样任人摆布自己的运命。所以当我见到你那么拼命读书的样子,我是真心在嘲笑你的。”
“可渐渐的,我发觉你和我不同。我笑你呆,可你那股呆劲儿却又让我有种感觉,总觉得若是你的话,兴许你可以
。”
他突然一拉领口,竟见出好大一片淤伤来。
“莲……”
“瞧见这伤了罢?才上身没两天。”
连城死死咬住牙,低了头,“我还以为你到了如今可好过些,为何还是如此……”
“我如今怎样了?”莲薏冷笑连连,“娼妓到何时都是娼妓,你承望我能如何?你可知道外面那门斗上,两个灯笼
之间的白板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作男妓的身份下贱,连个名都不得。你又承望着我能如何?”
“我便是出得这门,却出不得这名。”顿了一顿,他不防又冒出一句别的,“我说过,你若认真是想报恩才要带我
离了这里,大可不必。”
“我并非想要报恩!”连城捏紧了拳又放下,终是大声道,“我喜欢你!”
莲薏却好似松了一口气,笑了,“你终于说出来了。”
见他一副早就明了的表情,连城又觉面上有些热起来。眼见他站起身来,走至自己面前。
“连城,你不是说过要让这天下尽没有这样人间地狱么,那就去做给我看啊?几时这天下再没了南院青楼,我,也
便真正出去了。”
连城只觉喉间一时梗上来,全然不得言语。面前的人笑得未曾有过的璨然,落在他心头却满是苦涩。
忍不下心离开他,却更忍不下心负了他的心。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记得罢,是你当日念的那一句。”
“我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听好了,仅此一回,仅止你一人。”
“淇奥,易淇奥。”
“易……”连城才张口,便被他一根手指堵住了唇。
“那两个字,我要你下回说与我听。你我既是有些孽缘,我便等你这一回。不过只这一回,迟了……”
话未说完连城便急着截住,“我会回来,一定回来!你千万等我!”
淇奥想笑,可不让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已拼尽了他全身的气力,只得靠进那个怀抱,“……我……用不着你起誓…
…”
“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依你。”
“那么,今晚留在我身边罢。”他用力攀上他的肩。“把你……镌在我身上……”
第二十章
离别自那一刻起,便开始了。只有淇奥自己明白,这离别,并不会有终结的一日。
那之后的三年中间,杳无音信。
易淇奥并不露一丝痕迹,依旧笑脸迎客,且开始自编曲舞,更施展了又一层才华。加之他日益成长,不仅身段愈见
风流,那容貌更是愈发的颠倒众生起来,最妙的是他那一双勾魂摄魄眼,双瞳剪水,只秋波一转,便引得多少青年
才俊更兼公子王孙竞相失陷。有此缘故,更流传出了一首叫作《柳腰轻》的词,道出了“莲薏”的冠绝当世。
可又有谁人知晓,每当夜雨西窗,独照银缸之时,那些王公贵人所赠的稀世珍玩皆被随手抛在柜中箱底遍落尘土,
却唯有一只早已枯黄的草蚱蜢,被那纤纤细指小心翼翼地时刻反复把玩。
梁间燕子去复来,楼中新人换旧人。只有他一人留了下来。人人都传说是老鸨舍不得他这颗摇钱树才不放他去,殊
不知他早已赚足了赎身的钱。更有多少竞相要为他赎身出去的,他只是不理。既是他自己情愿,老鸨乐得不理论,
更恨不得他如此下去。
只有他一日日的远望飞雁,闲吹柳絮。无人懂他。
展眼又是一个年头。却不料这一年开春,朝中就发生了一件大事——新皇登基,江山易主。
只不过天高皇帝远,于他就更无挂心。管谁作皇帝,青楼南院依旧在,他也仍是“莲薏”。
可不久之后,能够叫他挂心的事,来了。
在陪几个远道的商贾巨头之时,他偶然听到一事。
据说,今年的这位新皇很是英明干练,在登基之初就干下了几件大事,其中一件就是选贤任能,亲自选拔了一批有
为的年轻人,更因查出前一科录取的一甲三名皆为循私舞弊而来,因而全部罢除,之后便立即对先前选出的那些人
委以重任,行事异常雷厉果断。
而同样是在那一次科举考试中,有一个二甲“进士出身”的青年因着考官中唯一清贤的一位,也是当今帝师林太傅
老大人的举荐,一跃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位。
“……说起这位当朝宰相的身世也实是清苦,听说他年纪尚小时便没了父母,真真一个家破人亡。他还差一点被人
牙子拐去买,还好逃了出来,实属不幸之中的大幸呐。”
“谁说不是啊。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如此艰苦的境遇之下,竟能不忘记读书,如今方能有此造化。”赵老板说着
,不禁拈须赞叹起来。
淇奥在一旁听得他们说的,不知怎的心下呯呯乱撞。一面强压下那股躁动,拼命说服自己世间那有如此好事,莫要
兴昏了头去。一面又强作笑颜,斟了一杯酒送过去,假装随口问道:“敢问这位宰相大人姓甚名谁呢?”
那赵老板接了酒笑道,“没想到小莲儿也有对人起兴趣的时候啊,我可真羡慕那位大人呢。”呷了一口,沉吟着,
“要说这名字嘛,我还真记不大清。那时我正忙乱着接货理账,这位大人的事迹虽是听得耳熟,名姓却没怎么放在
心上。你们可有谁听着一句半点儿的?”
绸缎庄的周老板接道,“我大约记得,恍惚是跟什么宝贝有关来着?”
一时众人都默不作声细想去了,急得淇奥是愈加口干舌燥起来,又不好发作。
突然,帘子外头不知是哪位老板的跟班小厮笑着一拍手儿,“老爷怎么就忘了,不就是那个价值连城么!”
“噢对对!连城连大人嘛!”说得里面也笑起来,“我当日想着,这位大人还真是个价值连城的宝呢。”
众人纷纷附合,“是啊是啊,就盼着这位大人日后有一番作为呢……”
后面再说的,淇奥已遍听不见,早痴倒在那里了。
往后几日,他更是一个人呆呆的,不是倚窗,便是闷坐,且一时欢喜一时又愁眉不展的,更连饭也懒待吃。旁人早
见惯他这副模样,那老鸨也正以为他是身上又不自在了,连接不接客都随他去了。倒是伏侍他的小僮名唤墨儿的,
三两天不到便出去逛一回半回的,大家都说他主子不理论,他自己便疯起来了,只仗着他是莲薏的人也便没人去管
那个闲事。
他那主子倒是只管愁,再料不着人早已过了半路了。
第二十一章
那位宰相大人,也就是连城,今次倒是机智了些。因着自己是新官上任,底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真正样貌,便
趁着查访的机会自己先带了人直奔楼城而来。一是提早办事,等那打着宰相名号的空轿子,浩浩荡荡于先前告知的
日期行到这儿时,自己该查的也都查清了,为的就是防有人暗中作假。
另一面,自然是为了他最牵扬挂肚的那个人了。
就这么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楼城,他连客栈还未找,就先急着往东街去了。
“主子,您这是去哪儿?”身后一脸正直的青年侍卫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他这主子往日里倒是位沉稳人物,可这
回不知怎么着,从上路起就一直急不可耐,马都跑不动了他还催着赶路,到了这儿就更像是有谁赶着他去哪儿似的
,一股劲地往前走。可不管如何,自己身为护卫,若主子真要去什么危险地方,也得及时劝住才好。
“泉泽,我不是说了么,你先同小四去客栈,我过会儿自会回去,你非要跟来。”
“我必须保您周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泉泽继续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
连城才要发话,突然面前有人拦住了去路。泉泽立刻一个挺身护在前面,一只手按上剑柄。连城忙拉住他,摇摇头
低声道:“莫要惊动了人。”一面又去看那人,原是个十来岁总角的小僮,倒也一身干干净净,两只眼睛滴溜溜在
他二人身上来回打着转,最后终于定在他身上,笑问道:“您是连大人?”
连城不由得也唬了一下,心中有些警觉起来,“你是何人?”
“大人不用忙,我叫墨儿,有人叫我每日来城里盯着,瞧您来了就传句话儿:你若敢来,我便马上离了这里,我说
到做到。”
连城一怔,马上问:“他可是……”
“我主子说了,要我问好了您住的地儿,他自会寻去。”
说与他听了,那小僮便转身跑走了。连城犹立在当地呆呆的,泉泽凑去问,“这怕是不妥罢,随便就告诉了,对方
如此出言不逊……”
“若非如此就不是他了。”连城叹一声,“先回去罢。”
一路寻思着回到客栈,跟泉泽他们嘱咐好了,连城回到屋里,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好容易捱至晚间,正看着交上来
的报告打发时间,忽听门边“吱呀”一响,忙转头看去,一人正在那儿掩着门,一面褪了头上的兜帽儿转过身来。
“淇……淇……淇……”他不知怎的,突然结巴起来。
那人噗哧一声笑了,“几年不见,呆症还没治好,又落个结巴。”说着自己走到他跟前,“亏得倒没说错,不然我
早扭头去了。”
他抢上前,一把搂入怀中,终于念出了这苦苦思念的两个字。
“……淇奥。”
当那昼思夜想的声音捻着自己的名字在耳畔落下,淇奥的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
此时饶是连城也不由红了眼圈,忍了许久,好容易才开口,“我竟让你等了这样久。”
此话一出,淇奥哭得更凶,仿佛是要将胸中压抑太久的思念,委屈,不安,恐慌,更至于忿怨,全部在这怀里一泄
而空。
连城从来也没见过他这么个样儿,一时慌了手脚。更何况他虽是眼泪流个不住,却并无一点声响,看去更叫人心里
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待要劝,又不好劝的,果然他是受了大罪,再没个宣泄,恐他一时存在心里不受用。可若要就这么放着不管,再哭
坏了,更是不好。
所以真个就更慌了神,直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不是右也不是。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骂,好歹说句话啊,不然你说,我自己打,你看……”说着,真就举起巴掌要
往脸上扇。
淇奥正哭着,见他这样,又一声笑了,赶紧拦了,“谁又派你的不是了。你果然错了,你倒说说你这错在哪儿?”
“我……错……嗯,我没回来找你。”
“你这不是来了么?”淇奥拭着脸上的泪,抬头笑道,“不然就是你外头有人了?”
“哪里来的仁还是义!”连城顿时急起来,“这不是皇上让接家眷过去,我马上就过来找你么!”
淇奥啐他一口,“我是你的家,还是你的眷?”
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城半晌讪笑着道,“你不是我的人么。”
这下淇奥竟有些红了脸儿,“好的学不来,倒学了这一嘴没要紧的散话来,谁是你的人!”说着挣了去,自己解了
披风坐下。
第二十二章
连城此时想起白日间的事来,问他:“好好的,为何才刚不叫我去找你,唬得我好一下的。”
“你是果真傻么?”淇奥瞪他到,“你一个当朝宰相去逛南院,你这官还要不要作了?”
“嗳哟。”他这才想起来,“你都知道了?”
“哼,我的消息可比你广得多。我说宰相大人,您如今也发达了,是不是要把当日的债还一还呢?”
“那是那是,要多少利钱?”
“利钱嘛……”淇奥歪着头瞧他半日,“帮我赎身罢,权充作是利钱。如何?”他说着就笑了。
彼时他正坐在灯下,烛火这么一照过去,更映出他两眼微红,犹带点点泪光。连城细细端详着,更觉他较之前愈加
出脱凡尘了,更秉着绝世之姿,加之他又一笑,更叫人心醉神迷,不觉脱口而出:“爱君芙蓉婵娟之艳色,若可餐
兮难再得。怜君冰玉清迥之明心,情不极兮意已深……”
淇奥抓起案上的笔就打过去,“正经问你话儿呢,谁同你背书了!”
连城嘿嘿笑着,拾了笔仍归案前,“那是自然,我就是为着这个来的。”
“那好,拿了银子来,我好走路。”
见他果真伸出手来,连城异道,“这是什么话,我同你一道去才是正理啊。”
“怎么这样没耳性,我才刚说的你听到哪里去了?这天下哪有宰相去南院的正理!”淇奥气得直戳他胸口。
“怕什么。”连城一面躲着,抓了他的手,“我才上任,没人认得我的,你放心。”
“我才放不了心!”淇奥恨得又是咬牙又是跺脚,“便是现在没人认得,难道你来这里不是作事的?没个不去见人
的道理,怎么这样胡涂!”
“那……那要如何是好?”
“罢罢,把钱给我,你且去作正经事要紧,我过两天再来。”淇奥握着他的脸,逼他直视自己,一字一句道:“你
给我听仔细了,不准去那儿寻我,叫我瞧见了,我一准儿跑得远远的,叫你这辈子也别想找着,你少动心思跟我弄
鬼。”
“好好,我都依你,你可别不来啊!”连城笑着,冷不防在他颊上亲了一口,唬得淇奥又红上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