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这口气,还不是寻常的扇子,快拿来我瞧瞧。”
“才刚就要拿,是你自己嚷着要茶吃,这会儿又说这个。”说着,走去柜子边开了锁,提了个水绫弹墨包袱出来,
放在灯下排开。
佑吾忙拍拍手,走过去细看,“哟!沈周,文徵明,仇英……”他从这头数到那头,叫出来一大串名字。“你这可
都全了啊?你家究竟是作什么的,淘换来这么多好东西,这你可真舍得拿出来卖,要放别人家早当宝贝似的藏起来
了。”
“你只说你买不买罢,不买我就收起来了。”
“买买,当然要买!”佑吾忙按了他的手,虽是无心,却只觉掌下一片丝绸样的柔滑,低了头去看时,被他不动声
色的抽了去。只得又问:“你是急等着钱用么?”不然哪会有人巴巴地拿这个来卖。
“我不过是觉得,这世间还是钱流通得广些,什么古玩字画,倒不如干脆换了钱去省事。”
“我倒看不出你这样爱钱。一般有那些钱留着,都是买些好东西去或吃或顽,我也不见你怎样吃,又不见你顽的,
你要那许多钱做什么?”
“嗳呀你这人好生啰嗦!我便是带进坟里去也不干你事,你趁早离了我这儿,只是搅得我不得安生。我可是累得很
。”
佑吾忙陪笑道:“你别恼啊,我没说不买。只是我今儿来得急,究竟不曾带许多银两,你这扇子我都要了,只管给
我留着,明儿我带了钱再过来。”说着又拿眼溜了一遍,顺手拣了一把唐寅的牡丹富贵图的,一面又掏出银子来,
“我先拿了这把,这算是定金。”
淇奥却不急着接钱,向里另寻了一把水墨的换到他手里,道:“这才配你。”
佑吾倒怔了,只管盯着手里的扇子瞧。淇奥在那边收过他的钱来,又忙着都收拾了,推他出来,“这会儿夜都深了
,我也乏了,你快些回去我好歇息了。”
那景佑吾往外走着,鼻间隐约嗅到一股极淡的幽香,又回头问道:“你身上好香。”
身后之人好没耐烦,直轰他到门外,“我一个大男人薰什么香啊,你快走罢。”说完,当真就毫不留情地合上门。
他只得讪讪地回去了。
门内,淇奥听他离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拉起袖子来闻闻,哪有什么香味,想是之前总淹在香粉香花堆里,仍是
带了些气味不成?都许久没碰了。
正想着,墨儿在门外唤道:“主子,我进来了。”
他勉强应了,一面又打着呵欠。等端进水来洗了,已是全无一点精神。泉泽见他这样也就不好再问,便让墨儿服侍
他睡了。
第二十六章
到了第二日,景佑吾仍又来了,还是老样子说个不住。一会儿又说这些扇子他周围人一定都喜欢,等他收了去再转
卖他们,赚个利钱,一会儿又约着去吃酒耍乐,逛花街云云。
冷不防他正在兴头上,这边兜头浇下一盆冷水,“这扇子也卖完了,我也该去了。”
这下可急得他直跳脚,“这是怎么说,要这么着,我就不买了!”
对面的人却支着头,闲闲几句,“急什么,你要安心留我,有新鲜什物就拿上来,我少不得再混一阵子也是有的。
”
“你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一定办到。”
“那便是你该想的了,倒问起我来。”淇奥直了腰倚回去,拿眼瞥了下他,“对了,前一阵子不是还说有个赌约么
?后来如何了?”
一听这话,佑吾满面懊恼,“快别提这个,提了我就一肚子火儿。谁知那王大小姐这回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不
光是日日往庙里跑,还说若是连城不娶她,他成亲的那天便是她剃头当姑子的那一天。”
“所以你可是赌输了?”
“可不,昨儿才为着这个治的席,一想到冯二得意那样儿,咳!真真气得我直冒火儿!”他一面说,一面咬着牙。
“那梅娘可真是这等美貌,叫你这样和人争的?”
佑吾侧了头,“我倒也不是为她,天底下美人多得是,只不过输了这一遭儿,我心里总是气儿不顺。”
“罢了罢了,多大点子事也值得生闷气,真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平白无顾的被他抢白了一句,佑吾也是自觉无趣,半晌又自语道,“我自来遇着这些人,还从没人敢像你这般奚落
我的。”
听了这话,淇奥只把手中的茶杯一撂,“那还真是对不住,我向来这么刻薄齿冷,凭谁来也是一个样儿,您若是受
不起这份闲气,就请自便。”手一指大门口,一副送客样。
佑吾又忙陪笑,“别别,怎么就动了气了,我又没说不好。这才是不拿我当外人来的。”
淇奥掌不住笑了一声,那眼中的波光更是如天上的明星一般,“我说,你倒是不错,把我的家底都问了个清楚明白
,怎的也不提一提你家里?听你方才这口气,还是大家公子的模样呢。”
“咳,不提也罢。我家里即便是有几个钱几分地,那不也都是我爹的么。还是说,我家是穷苦还是富贵的,你就不
肯跟我来往了?”
“我就知道你也不肯同我说,只是和我打马虎眼罢。说你家里穷,那我自是无谓。可若是富贵人家,那我才要考虑
考虑。”
“这话可奇了,你不是爱钱么,怎的有钱人家倒不愿结交了?”
淇奥冷哼一声,“深宅大户是非多,有多少肮脏事儿,我才懒待去沾。”
佑吾听他这话倒是别有深意,一思量又是当真如此,“你看得确是清楚。”
淇奥心下又是一声冷笑,你站在高处,底下云环雾绕自然看不清,若是在最底层,有多少看不得,又还有什么看不
清。
因又道,“这会儿又绕回我身上来了,你既不肯说你的事,往后可就休想再听我的事儿了。也罢,你拣几件这城里
近来的新鲜事儿说,我听听。”
景佑吾皱了眉,寻思半天,“能有什么新鲜事,无非是又快到了应考时节,你住这地方近来不也多了许多考生么。
”
“正是呢。这起人整日吵吵嚷嚷没个开交,直闹得我头疼。说起来,你怎么也不去考个试,弄个官做做?”
“我又不用……”刚想说自己用不着考试,猛然又想起来差点说溜了嘴,遂改口道:“我考不来的,我这脑子读什
么也记不住。”
“依我看,读书什么倒大可不必。”淇奥呷着茶,随口说着。
“这是什么话,不读书,哪里考得试去?”
淇奥故意顿了半晌,放低声音说:“我近来听到一些话,也不知该不该说与你听。”
“你这可不是吊人胃口,管它什么事快说了罢。”
“你也知道我住这地方上下左右都是考生,近来我竟恍惚听得,这试还未考,就有人都知道谁得了什么功名了。”
佑吾却笑,“哪里来的混话,若真这样还了得!敢是你听岔了罢?”
“你先别忙,还有一件更奇的事呢。三两天前,有个不认识的人来敲我的门,劈头就问我要不要帮忙,还说拿多少
银子来,包管想考中什么就考中什么,乱七八糟说了一堆,我究竟未曾听清,赶了他去才想起来,他该不是也拿我
当考生了,所以寻上门来做买卖。”
“这更是没有的事。”景佑吾又是一笑,低下头去喝茶。
“就这么笃定,你能知道什么。”淇奥也不敢明目张胆套他的话,只三言两语地闲述着。“我还在这廊下拾到过一
首打油诗,你倒听听:‘黄金白银几千两,换得明朝上皇榜。笑指阶下蓬蒿辈,寒窗十载为哪般?’这可不是哪个
豪门公子照此事写的。”
“休得乱说,你倒理他呢。”佑吾说得更是勉强。
见他似有思忖之意,淇奥便知他心下已犯了疑心。这事虽有一半是自己胡邹来的,可他做为上头的人,底下人如何
做事他也不一定就十分清楚,此番回去有他查的了。
送走了景佑吾,他想一想,叫了泉泽过来,悄声问他:“叫你查的那人如何了?”
“还在屋中睡着。”
他点了点头,便一路往那间房走去。到了门口,泉泽先进去看了一眼,招手叫他进去,里面的人果然还酒醉未醒。
心下摇摇头,大白日里就喝得如此,这样人将来怎样为官作宰。
此人正是写下那首诗的有钱人家少爷,仗着几个臭钱,自认考试没有问题了,便整日饮酒作乐,偶然间作得一首破
诗,便拿着到处抄录传看,嘲笑那些穷困的考生,自以为得意。
叫泉泽看着他,淇奥自己便在房中翻找起来。一时得了想要的东西,这才将东西好歹归位,带了人回房去了。
第二十七章
展眼到了考试的日子。
一大清早,淇奥随便作出个考生模样,带了一点东西,大大方方顶着“怀袖”的面皮去了。
到了门口,早站起了老长的队伍,他也便排上去,倒是备感新鲜。想着那人也曾这样,说不定也是在自己当下站的
地方,然后一路走到那么高的位置。
想起泉泽说,那个人今次也当了考官,便不住伸了头去看前面,争奈隔了太远,到底看不真切。及至到了眼前,终
究也还是没有。忍不住心下又怪自己,哪有主考官站在外面审查的道理,这会儿就急起来。
终于轮到他,便掏出那日得的履历递去。那审查的官员看过了,问了两句,淇奥见他跟自己使眼色,心下便明白了
八九分,定是这考生一早便跟上边的人打好了招呼,而这门口的人也都知道此事,看姓名便放人了。
进去之后说是要搜篮子搜身,他左手一伸,悄悄递过一锭银子去,那人二话不说便不理论了,看来也是那边的人。
一面往里走,淇奥一面在心中叹道,如此大行贿赂之风,这位寿王爷当真是能一手遮天了,居然能在这门里门外半
数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毋用说那朝中的黑暗就更是可想而知了。连城啊连城,你都在做些什么?
坐了有一会儿,方见那边缓缓行来一堆人,簇拥着一个看去较有头脸的官员。记得主考官共有三人,这必定就是那
其中一人了。淇奥留心一瞧,才刚门口那人也在里面,便知这也是寿王的人了。
他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只等那群人行至自己跟前时,故意装作不小心掉出一本书来,恰是正面朝上,明明白白两
个大字:《论语》。
又装出一副慌乱模样,赶快抢上前去弯下腰一作辑,右手偷递了一张银票上去。只见知根底的那人附在这位主考官
耳旁说了些什么,考官大人点了点头,早藏起那票子来,咳了一声,曰:“何以携账薄入场?”
淇奥只管低着头默默拾了书回到位子上,肚子里早笑得不成样子,天底下竟这等考官,可以叫人拍手称绝了。
没过一刻,又来了一堆人。他再看去,竟是连城来了。顾不上旁的,只管拿眼看去,待走过跟前,不防竟四目相对
,他又想笑,只得拼命忍住,别过眼去。
说起那连城,早先在大街上扫见过两回,有个身段举止煞是眼熟的人,心里倒并没有太过在意。一味顾着忙朝中朝
外的公事,他哪里料道是易淇奥来了,只当是自己太过思念于他,看岔了而已。
今日一见这考生,心中倒吃一大惊,想着这双眼眸竟何以眼熟至此,又思及前日那早忘到脖子后头的事,一时间胸
中呯呯乱跳。
“连大人?”一旁有人看他怔住,不由出声询问。
“……嗯?噢,走罢。”他恍过神来,又想断没这道理,仍是考试要紧,忙收住了心思。
直至终于散了场,清点完卷宗着人严密送回誊录所,才算安下心来。回府的途中却又想起来那件事,更觉心神动摇
。掀开小帘往外看,小四见了便问,“主子有何吩咐?”
他又不好说出口,只得一路忍回府,忙忙地去换了便衣,抬脚又往外走。小四忙跟上来,“您去哪儿?”
“……那个,散散心。”
小四满肚子疑问,只能闭了口,随在身后。一行走着,就见连城满处乱看,又不是买东西,只是忙着看人。
“主子,这不到一会儿就要去提调堂了,您有什么要紧事,先交我去办?”
连城也知道自己眼下这么转,着实不是个事儿,只得停下来,想想说道:“这些日子,泉泽……可有什么事?”
“他没什么消息啊。”小四实在不懂怎么突然抓出他来,“他现在不是在楼城二主子那儿么?”
“这个,话是这么说,可我才刚好像在大街上看见他了。”他不说是淇奥,非说出泉泽来。
“啊?不会罢?”小四也吓了一跳,“那没道理啊,他回来了,不能不来找咱们呐?”
连城自己也是想不透这点,正寻不出个说法,忽然听见后边有人叫小四,回头一看,侍卫曹兴喘吁吁赶上来,小声
跟连城说:“主子,赵大人叶大人着人来催您过去呢。”
连城无法,只得嘱咐小四道,“你先去找找看,也说不准是我看错了。”
看他们走远了,小四叉着腰叹口气,“这叫什么事儿,也没个由头,让我上哪儿寻去?”因又说,“泉泽啊泉泽,
要真是你回来了,看我怎么找你算账!真真坑死人了!”
一面往前走着,嘴里嘟嘟囔囔的,“这京城大得很,几百条街巷难道要挨个儿找么……”挠挠头,他突然一拍脑门
儿,“嗳呀!笨呐,去客栈问问不就成了嘛~”
第二十八章
可他哪里料着,易淇奥住店用的是“怀袖”的名儿,更不会有“泉泽”这两个字。忙着找了半日也没个结果,他泄
了气,蹲在那树荫里墙根子底下犯愁,若是就这么回去了,先不说主子那边,雷兴那小子铁定要先奚落自己不会办
事,扇风点火敲边鼓他最会了。
“所以我才说这是个什么烂差事嘛!”他扯着头发嚷道。
“你小子在这儿丧什么气?”
脑壳上凭空冒出一把声音,他猛一抬头,立马跳起来抓住来人的领子,“泉泽!”
原来泉泽正被叫出来办事,老早就瞧见小四在那边晃悠了,待要躲开,可这两天他都想着,主子此次进京来,一声
也不告诉大人,若真有了事,自己也来不及跑过去。可要认真去告诉了,又怕墨儿这小鬼一时发现了,说给主子听
,自己可就不好待下去了。可巧碰上了小四,干脆就装成被他遇见了,带回去见主子,到时就算仍不叫他回去说,
究竟有个人知道这事,一旦有了万一,也好有人先说与大人知道。
“好小子,回来了为什么不找我们去,坑得我作这个苦力!你倒说说清楚?”
拉开他的爪子,泉泽整整身上的衣服,“二主子来了。”
于是,当淇奥在店里看见泉泽的时候,便是小四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硬是跟来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