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普通的鬼差狱卒,也不同于地府众人,虫族飞行的能力是不需要修行得来的,只要是生为飞虫,便具有飞行之能。只不过要达到盗虻这样迅捷的身法,却是要有不低的修为才行。
虫族族长所居之处,乃是深山最深处的一处凹地。
盗虻先落地,阎契阎狱分落在他身后几步的左右两侧。
“请三公子和差长先至客房休息,族长这几日受伤调息,只怕此刻还未结束,容我先去回禀。”盗虻唤来一个普通侍卫,嘱咐他引领阎契阎狱二人去客房。
虫族向来居于林中或泥沼中,并没有修建房屋的习惯。族长所居之处,也不过只有一个规模尚可的祭坛,圆形三层相叠,用泥土垒筑。围绕着祭坛四周,有零落的几件泥屋,简单粗糙,勉强撑得上屋子而已。
阎狱与阎契一起随着那侍卫走向一间泥屋,眼角却留意着盗虻所去的方向,正是与他们的客房相距最远的那一间屋子。
侍卫领他们到门口,便离开了。阎契推门而入,不禁皱了眉头。屋里只有两张泥土砌成的卧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摆设。
阎狱倒是毫不介意,径自走向了靠窗的那张卧榻,在榻边坐下。
“哥,”阎契关上门,坐到阎狱对面,“你瞧着那盗虻的修为如何?”
“有些蹊跷。”
阎契点头,“我也这样想。盗虻应是食虫虻一族,虻族向来修为不深,但好战勇毅,通常在侍卫中担任中等职务。只是这个侍卫长,修为太深了些。”
“此人修为精深,却无丝毫邪气。”阎狱一路上已经仔细感应过,确实没有邪气。
“是没有。”阎契侧头思量,“可是路上我开了目界,看到他背上一对翅膀仍在。”
阎狱目中一丝精光闪过,还以为他的双翅也随甲壳一起修炼了,所以才能御空而行。没想到他实际上是依靠那一对翅膀在飞行。
“如果不是邪术,这其中必有缘故。”阎契自言自语。
阎狱细细的思量刚才路上所见,现在想来,林中那些虫族跪拜的并不是阎契这个三公子,倒像是拜那盗虻……
“三公子,差长,族长有请。”门外清脆的女声唤着。
——
小鬼坐在院子门口的台阶上,无聊的打着呵欠。
二狗说走就走了,只留给他那么一点精气,他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敢出去乱跑,这会儿都要无聊死了。
抬头看看天,永远的黑压压的天空,这会儿云彩都是红的,看着就闷。
捡了一根小树枝,戳着脚边的土地,小鬼有点想人间了。
不知道那个呆子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伤心他死了……那个坏道士回去找他了没有?没有的话,他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岂不是很闷……
嗯?小鬼摸摸后脑勺,怎么好像有人在看他。眼睛的余光左右扫扫,果然……
院子围墙的拐角处,浴桶鬼坐在他的浴桶里,手扒着墙,小心的探出半个脑袋瞧着小鬼,眼睛眨巴眨巴,很小心的不想让小鬼发现他。
“出来吧,早看到你了。”小鬼蹭的起身叉着腰仰着下巴得意的冲着墙角喊。
浴桶鬼大惊之下转身就要溜走,小鬼追了几步大喊:“你要是赶跑,我就要喊你是淹死的!”
浴桶鬼停住了,犹豫一下,很委屈划着浴桶转过身来,泪眼汪汪的瞅着小鬼,“我……我不跑了……你别喊……”
“哈哈哈。”小鬼好得意,伸手招一招,“过来过来。”
浴桶鬼慢悠悠的滑过来,瘪着嘴看着小鬼。
“过来坐嘛。”小鬼很大方的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半个台阶。
浴桶鬼不能离开浴桶,只好划着浴桶,紧贴着台阶停下。
小鬼拍拍浴桶鬼的脑袋,眯着眼微笑,“好乖。”
“喂,”无聊的叹口气,“你说这鬼界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没有。”浴桶鬼诚实的回答。
“啊?!”小鬼跳脚,“什么都没有?!”
浴桶鬼想了想,“没有。”
小鬼泄气了,坐在台阶上抓头,“果然还是人间好玩…”
“那你就去人间玩啊。”浴桶鬼很自然的说。
“死都死了,怎么回啊。”
浴桶鬼眨眨眼,颇有些不解,“你看起来刚死,还没回七吧?”
小鬼被点醒,大大的笑容颇为灿烂,回七……
第七章
鬼界外围的蛟龙骨架之下,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坐在一个浴桶的边沿上,踢着两条小腿,脸颊气的圆鼓鼓的。
浴桶鬼下巴搭在浴桶的边沿上,整个身子都浸在浴桶里。
“喂,往前走走。”小鬼拍拍浴桶鬼的脑袋。
浴桶鬼划着他的浴桶,听话的往正门之外走了走。
“再走走嘛。搞不好那些牛头马面是不能进来的,你不往外走一走,怎么能找到他们问怎么回七呢?”
“那你自己下来往外走就好了……”
“恩?”小鬼戳戳浴桶鬼的脑袋,“你嘟囔什么呢?”
摇摇头,浴桶鬼决定忍常鬼所不能忍……
“啊!”小鬼惊呼,跳下浴桶往前奔去,那边正是一对牛头马面押了一个刚死的魂魄要过奈何桥。
有了上次走奈何桥的经验,小鬼是不要随便再上那桥了,只好焦急的踮着脚在桥这边等着那一对牛马慢悠悠的走过来。
“差爷!”小鬼笑嘻嘻的迎上去。
“你是何人?”马面冷声问道。
“我是这鬼界外围的鬼啊,想问问差爷,我要是想回七,怎么回啊?”
“老牛,”马面不回答小鬼,反而转头跟那牛头说话,“你说怎么还会有不知道怎么回七的鬼,他是鬼吗?”
“哞……”
“我是鬼我是鬼。”小鬼点头不迭。
“那也是个笨鬼。”马面仍旧对着牛头说。
“哞……”
“你这么半天都不告诉我,你肯定不知道!你跟我一样笨!”小鬼跳脚。
“休得胡言!”马面终于正视了小鬼,暴喝一声。
“我怕你哦?”小鬼耸耸鼻子,手指头指着马面,“休得胡言休得胡言!怎样?你能吼我,我也能吼你!”
“你……”马面气的马嘴有些抽搐,“你……休得胡言!”
“哈哈哈哈……”小鬼抱着肚子笑,真蠢。
他这样一笑,马面恼羞成怒了,直接冲着小鬼的脖子挥出手中的铁索。
亏得小鬼机灵,一个跃步躲到一边,情急之下大喊,“我是你们差长的小厮!”
“休……”马面还要再骂,却被旁边的牛头一把抓住了手腕。
“哞……”
浴桶鬼此时凑近了小鬼,悄悄告诉他,“牛头在问,你是哪个差长家的。”
小鬼挠挠头,是二狗家的碍…二狗叫什么他还真不知道……
“哼,果然是胡言!”马面再不留情,铁索一挥将小鬼缠住,“随我去见狱吏!”
“喂喂你放开我!放开……”小鬼挣扎着被拖走,浴桶鬼焦急却没有办法。
——
阎契开了屋门,门外站着一个清秀女子,穿一身碧绿的长裙,背后两对细长的薄翅透着朦胧的光。
蜻蜓女略略倾身行礼,“族长听闻三公子驾到,已经结束调息,有请三公子和差长一同前去。”
阎契温和的笑着,“差长身体略有不适,就不随我一起过去了。领路吧。”
蜻蜓女小心的打量了坐在屋里的阎狱一眼,背着光看不清他的样子,又不方便多看,只好恭敬的点头称是,先一步在前带路引领阎契走向祭坛另一侧的族长房。
待他们走远了,阎狱起身至门边,左右观察之后闪身离开。
阎契随蜻蜓女步入族长的议事大厅,待看清座上之人后压着心里的惊讶,面上保持着公子的淡然和气度。这是他第一次亲见虫族的族长,本以为会是个精干之人,谁想到是个庞然的肥胖老人。
族长撑着椅子扶手想要起身,旁边的盗虻急忙伸手相扶。阎契摆摆手:“族长无需多礼,坐着说话吧。”
“谢三公子。”那肥胖的身体这才轰然坐回椅子上,肥大的肚子和那一身肥肉随着动作颤了几颤。
“岚衣,伺候三公子入座。”盗虻在旁吩咐蜻蜓女。
“是。”岚衣身影迅捷而动,刹那就从厅侧移了一把宽椅置于族长左手侧,“请三公子座。”
阎契踱步过去座下,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头,侧首看向族长,轻笑间露出几分少年的轻狂,却丝毫不损他天成的贵气。岚衣为他斟了茶来,敬茶之时忍不住偷偷多瞄了几眼,阎契觉察到她的视线,对着她微微一笑,岚衣便红了脸。
“不知三公子这次来所为何事?”族长先开了口。
“没什么要紧的。”阎契端起茶盏饮一口茶,茶味酸涩,但他还是微笑放下茶杯,“好茶。这一次来,是父王命我多了解阴界各地情形,并且说需得亲身走访,才能真正了解的清楚。我地府与虫族一向交好,所以我这第一站就来了族长这里。倒是冒昧打扰了。”
“三公子客气了。”族长身子过于肥胖,连说话都有些气喘,一句话说完便粗喘几口气。
盗虻在一旁只好帮着说话:“能得三公子看重,是我虫族的荣幸。只是不知道三公子想要了解什么?”
阎契心头一动,似是远处林中感应到了阎狱的气场,心思转念之间已经开口:“也不过是到处走走看看。这次阎狱差长也随我一同来了,适才他身体不适没有过来见过族长,说有些憋闷想到处走走。”
族长微微笑着点头,连说随公子高兴就是了。
旁边的盗虻却是若有所思,借口吩咐下面备饭,将岚衣支出大厅。
阎契只是和族长闲聊,似乎全然没有在意盗虻和岚衣的意会言传。
不多时,岚衣便回了厅里。
“禀族长,饭食已经准备好了。”
“族长,”阎契从位子上起身,“多谢族长招待,只是我兄长既然身体不适,我还是想回房陪他一同用饭,有劳岚衣姑娘将晚饭送到我们房中。”
族长坐在上面正是一阵气喘,盗虻忙对岚衣点头,岚衣侧身恭请阎契先行,阎契也只是对那族长略点头示意便离开了。
祭坛之下,这次却不用岚衣领路了,阎契走在前面,岚衣提着食盒跟着后面。少年的一头红发长及腰际,随风飘扬起几缕发丝,隐隐可见白皙的脖颈和俊秀的面孔。岚衣的目光禁不住的一直追随着阎契,他虽然只是少年的样子,却有一种不可逼视的气势在身,那头红发增添了几分张狂,却又衬得他面孔更加好看。他有一种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注视,想要追随。
阎契突然停了下来,岚衣险些撞到他也急忙停下。
转身,阎契笑着伸手去握那食盒的把手,却刚好握在岚衣的手上,岚衣讶异的想抽回手来却被阎契握住了动弹不得,只得红了脸低下头。
“姑娘辛苦了,我自己提回去就好,不敢劳烦姑娘。”阎契温柔的看着岚衣。
岚衣红着脸,小心的抬眼觑着阎契,却在看到他温柔的注视之后又垂下了头去。
阎契接过食盒,才松开了握着她的手,转身离开。岚衣一直看他进了房间,才神不守舍的离开。
“哥。”不出所料,阎狱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阎契放下食盒笑着走过去,这时的笑容已经全不是刚才的样子,对着阎狱,他总像一个单纯的十几岁的孩子。
阎狱左手握着右手手腕,活动着右手五指,并没有理会阎契。
“你受伤了?”阎契紧张的盯着他的右手,却没看到伤痕。
“无事。”阎狱冷冷一声,便转身到窗侧榻边坐下,不再理会阎契。
阎契愣愣的看着他,只有一丝苦笑。
“哥,你刚才出去有什么发现吗?”
“虫族不知为了何事,颇为不安。”阎狱的声音永远是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感情。
阎契在他对面坐下,“那个盗虻对你我来这里的目的很是警觉,倒向是隐瞒着什么似的。至于那个族长……我从他身上感觉不好高深的法力,他的气息平和的像是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以前听说虫族族长性情平和,不善杀伐,这样看来竟然是真的。只不过,如此一来,就说明他在别的方面定然有厉害的造诣。”
阎狱坐在那里,似在听他说,又似完全没有在意。
阎契自己说完了,也全然不介意的样子,笑嘻嘻的起身去打开了食盒。
“哥,吃饭吧。不过虫族这里什么都简陋,刚才喝了他们的茶叶,难喝死了。我估计饭菜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边从食盒里往外拿菜,阎契的眉头一边皱了起来,“这个是你不爱吃的……这个豆子你是从来不吃的……这个你也不爱吃……真是的,”阎契气呼呼的把最后一碟菜放下,“全是些青菜,都是哥你不爱吃的。”
一转头,却愣了。
阎狱不知何时开始,在定定的注视着他,目光里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
阎契轻轻走过去,蹲在阎狱身前,抬头看着他。
“哥,我以前总和你在一起,那样长的时间,一直是你宠着我,我却没有真的关心过你。”
少年的眼瞳是红色的,和头发一样的火红,此刻这一点红色闪动着,盈满了真心的悔恨,“后来你走了,我在想你的时候,才发现我连你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用两百多年的时间,去想我们在一起的那上千年,把有关你的记忆一点一点拼起来。我现在知道了,你不爱吃青菜,尤其不喜欢吃豆子,你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但是不喜欢绸子和锦缎做的黑衣,你喜欢在晚上练剑,汗流浃背之后再静静打坐调息,让汗水冷在身上……”
阎契将手放在阎狱的手上轻轻握住,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哥,你瞧,幸好我还不算笨,两百多年我就什么都想清楚了。”
然而阎狱却闭上眼,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起身离开。
身后屋门吱呀作响,阎契听着他的脚步声,知道他出去了。
终于他肯抛开那层冷漠,好好的看着他,却也只有这样短短的一刻。这样短,这样短的一刻,不够碍…
泥土垒砌的榻边,红发的少年蹲在地上,埋头膝间。
第八章
阎狱站在林间,仰头,隔着浓密的树冠,试图看清阴界永远黑蒙蒙的天。
他曾经是这个阴界里最卑微的笑话,让人嫌恶的出身,无法掩饰血统的黑发黑眸,虽然是阎王第二子,却独居鬼界外围冷清的院落里。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高傲的,他们只觉得他凌厉冷漠。
他们说,他像是为了阎契而生的。
守着他,宠着他,看他笑。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
他曾经多么迷恋那一头红发,虽然他憎恶着另一个人一样的红发……
可惜这也不过是个笑话,他以为孩子是真心的当他是兄长,然而那只是孩子过剩的同情心和表现欲。为了做这阴界人人称颂的三公子,他才对他这个卑微的兄长表现出那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