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说话的同时,这个侍卫就感觉到一阵风从自己的脖颈后面带起,他施施然起身便见叶君暖已经坐在了自己的马上。
“九王爷,陛下传召您进宫。”侍卫错愕之后,才想起了自己此番来意。
叶君暖利落的扯下了衣袂一角,咬破手指不知写了些什么,写完伸手一抛,“告辞。”他嘴角微扬,紧了紧马缰,“驾!”
这个侍卫捧着破烂的衣袂,迎着风吃了一嘴巴沙子,还呆呆的站在原地,三年间他为君王叶丹羽传过无数次话给叶君暖,在他的印象里,叶君暖永远是那副高深莫测、稳如泰山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叶君暖,毫不收敛的傲然,意气风发的模样轻狂如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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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说,他从来都不会将属于他的东西拱手相让,这座江山不是他让给朕的,是朕自己争取来的。”
“阿九说,朕有错,不是错在为了皇位将他置之死地,而是错在没有让他战死沙场,他可以死,但要死得其所。”
“阿九说,他不恨朕,因为他的心已经被一个人填的满满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可以留给朕。”
“阿九说……”
站在叶丹羽身旁的太监总管实在看不下去,出言阻止,“皇上,九王爷他宅心仁厚,您莫要太过自责。”
孱弱、怯懦、纤细,曾经他是最不受先帝宠爱的三皇子,又有谁会料到他有一日会龙袍加身成为一朝君王,如今的叶丹羽依然清瘦但绝不软弱。
叶丹羽手里握着侍卫刚刚呈上来的衣袂一角,那是叶君暖的,血书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字,“勿念,珍重。”他的眼神冷冷的,好看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嘲讽之色,“自责?朕为何要自责?朕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情,只是……即便如此,朕在阿九的心里竟然连一个恨的位置都荡然无存。张德你看,他走了,舍朕而去再不会回来了。”
张德看着滑落到地上的血布,字迹洒落确无留恋,难怪一向自持的叶丹羽,会说出如此偏激的话来,他不得不出言提醒,“皇上,小心隔墙有耳。”
叶丹羽听到这句话,莫名的恼火了起来,他紧咬着牙关双手握拳,一字一顿的说,“朕好恨啊,一说即是错,朕好恨啊。”
张德入宫三十余载,其中整整二十五年的时光都陪伴在这个人的身旁,他亲眼见证着这个人由一个纤弱的少年,到如今成为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同样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了解叶丹羽的心意,从他十一岁那年便爱上了自己的弟弟,一生爱而不得,甚至一生都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心痛。
“我的陛下,您要更加爱惜自己才好。”张德于心不忍的说出了一句越矩的话,不是作为奴仆而是作为长辈。
“张德,朕的心好疼啊。”叶丹羽原本俊逸不凡的脸庞,此刻却因痛苦而扭曲。
张德放下拂尘,碎步走到叶丹羽的面前,轻轻拍了拍叶丹羽的后背,“您是天靖王朝的陛下,是我张德服侍一生的主人,您的背脊永远都不能弯曲。更何况如今,您已经有了属于您的娘娘。”
叶丹羽一脸茫然的看着张德,“谁啊?”
迎娶一国之母,普天同庆摆了三天的流水宴,声势浩大,出手阔绰,如此大动干戈叶丹羽都能忘记,张德不得不佩服。同时又为云皇后感叹,一入宫门深似海,别人只道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没有人知道凤凰的孤寂,尤其是遇上了这么个失了心的君王。
“张总管可是在说我。”
低柔而略带磁性的声音落到张德的耳边,惊得张德一声冷汗,“娘……娘娘,您什么时候来的?”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御书房的大门,明明是紧闭着的。
映入眼帘的女子实在算不得好看,她讨厌梳发髻一直披散着头发,却出奇的喜欢涂脂弄粉,一张不大的脸上擦了三尺厚有余的脂粉,连整张脸原来的模样都看不真切。宫里穿衣讲究一个喜庆,她却讨厌大红大紫,偏生要穿那素色的宫装,任谁都拿她没辙。
此时百闻不如一见的杜湘云正歪坐在叶丹羽的椅子上,没有半分冒犯圣上的自觉,支着脑袋说道,“就从那句小心隔墙有耳……”她故意拖着长音,让张德又是一惊才道,“之前也在。”
张德吓得跪倒在地,“为了陛下,娘娘请您一定要将今天的事情守口如瓶。”
杜湘云耷拉着脸觉得自己吃了亏,“守口如瓶很辛苦的。”然后耸了耸肩,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年纪大了这么不经吓。”张德还要在劝,叶丹羽将他扶了起来,“她不可能会做出伤害到朕的事情。”
“你就这么自信?”杜湘云用饶有兴致的眼神迎接叶丹羽从发现她开始,投在她身上审视的目光。
“因为你是阿九亲选的人。”叶丹羽笃定的说。
杜湘云撇了撇嘴,“切,一点都不好玩。”说完,一撩裙摆起身,潇洒的大开御书房门,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叶丹羽经她这一闹却顿觉心情大好,“朕倒是觉得很好玩。”
张德费解的看着叶丹羽,“陛下,虽然这云皇后是九王爷亲选的,但她的行事作风未免太另类了一点吧,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叶丹羽的笑意更加明显了,“自然没有。”他朝张德勾勾手指低声道,“因为他是男的。”
“什……什么啊!!!”
第三十一话:花如月的名,还是我给他取的
叶丹羽曾说过,要成功没有捷径只有手段,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且先不说这是不是歪理,反正他是成功了。
但单是有手段还是不够的,自叶丹羽即位的六年来,推行仁义礼制,兴修水利,减免赋税,完善科举制度,惩处官员腐败……哪一件不是叫人拍手称好。
天还未亮叶丹羽便起了,夜深了他还没有入睡,家事国事天下事可以容得他耽搁的也就只有家事了,再者也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他一直都借故不肯成婚。直到三年前被一百零一次在朝议时提起,叶丹羽才不得不应下了选秀。
叶丹羽岂会不知满朝文武百官在想些什么,他们哪是真正为他考虑,不过是想借着裙带关系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而已。
叶丹羽原本是打算百般刁难绝不轻易顺了群臣的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叶君暖回来了。叶丹羽自然知道叶君暖没死,当年他没死绝,说起来也是叶丹羽授意的。他曾经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他们再见时的场景,多半都是叶君暖怒气冲冲的提着剑跑来,质问他为什么不念手足之情,责怪他为什么要陷害他,仇恨这皇位原本应该是他的,然而当他真正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的神色平静的出奇,脸上没有一丝怨恨的表情,甚至称不上原谅。因为没有恨又何须原谅。
叶丹羽惊讶之余,暗暗揣测着叶君暖私下必会有所行动,因此他默许叶君暖介入选秀的事情,他想看看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报复自己。叶君暖引荐了杜勤县县令之女,听人说那姑娘一无家世背景,二无姿色容貌,在群臣的心目中,即便是假想敌恐怕这个女人都不具备资格,叶丹羽偏偏顺了叶君暖的意,默许了叶君暖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甚至是将她推上了皇后之位,叶丹羽都无所谓的在诏书上盖上了玉玺。
叶丹羽登基三年,虽然小有成就但过程却也艰辛,朝中有曹陈两位辅政大臣对他强加干预重重阻挠,叶丹羽想方设法削弱此二人的势力,但进度一直停滞不前。直到叶君暖重登朝堂,叶丹羽不知道叶君暖究竟搞了什么动作,竟然釜底抽薪的逼得他二人主动请辞。
当叶丹羽看着一向在朝中呼风唤雨的曹陈二人,敬畏的跪倒在自己的面前,那一刻他知道叶君暖是真的不曾恨他,不止如此他还尽心尽力的助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三年。换句话来说叶君暖真的称得上是仁至义尽,而如今他终于还是离开了。
其实叶丹羽想想还真是有些嫉妒叶君暖心上的那个人,江山美人从来都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叶君暖为了那个人居然洒脱的放弃了皇座,居然就只是为了那样一个人。
“不可理喻的家伙。”叶丹羽口中喃喃,脸上露出了一丝难掩的苦涩。
“咿呀……”张德施施然走进御书房,“陛下夜深了。”他出言提醒。
叶丹羽收起了无奈的表情,坐在堆满奏折的案台上,支着脑袋百无聊赖的用一根手指在蜡烛燃烧着的灯芯上穿来穿去,“张德牌子拿来。”
张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陛下,您说什么?”
“我的口齿有这么不清楚吗?朕今晚要翻牌子。”叶丹羽宣布道。
张德微愕的从袖中取出了一块木牌,没想到还有机会用得上,“陛下您就只有这一块牌子,没得挑的。”心道,这世间多少男子羡慕皇上可以后宫佳丽三千,他们若是知道叶丹羽起早贪黑的劳碌样,忙得沾床就睡根本用不上牌子,估计谁都不会有兴趣争皇位。
叶丹羽从张德手中接过牌子,“要的就是这块牌子,摆驾乾坤宫。”
圣上要摆驾乾坤宫的话一出,就迅速传遍了整个后宫,宫女太监们都在感慨皇后娘娘三年来独守空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唯独作为话题中心的乾坤宫一片死寂,原因是他们的皇后娘娘根本就不在房内,其实她并不是正巧今晚不在,而是她几乎每晚都不在。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乃后宫之首,往日里她要怎么招,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岂敢说半个不字,更何况反正皇上从来都不来这乾坤宫,大家都把心放在肚子里。
今晚也不知刮了什么风,三年来一次都未出现过的皇上,突然就来了兴致,这会子正风风火火的往乾坤宫这边赶,逼得乾坤宫里的太监宫女,直呼自己命太薄。
不给他们垂死挣扎的机会,叶丹羽的龙辇已经到了,“皇上驾到!”
太监总管张德的公鸭嗓子响彻云霄,听的众人心里都凉飕飕的,直直的跪倒在乾坤宫的门口,绝望的高呼,“恭敬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叶丹羽一想到白日里杜湘云有趣的模样,忍不住嘴角微扬,“大家都起吧。”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里走。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她正在沐浴更衣,不方便接驾。”抱着死马当活马医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信念,一个太监跪挡在叶丹羽的跟前。
叶丹羽没有多想,“没事,皇后人都是朕的,见了身子又有何妨。”
一招不成,另一个宫女前仆后继的挡在叶丹羽的跟前,“其……其实,娘娘她已经睡下了。”
“没事,朕就想看看她,睡了也无妨。”叶丹羽说道。
又有人作势太挡过来,叶丹羽终于耐不住性子,“一会儿说在沐浴,一会儿说就寝了,你们一个两个扯谎子是要欺君不成?”
此话一出无人敢挡,叶丹羽跨进了乾坤宫,掌灯带上门,太监宫女们拼命捂住自己的耳朵,就怕听见叶丹羽治罪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拉了拉另一个人的衣袖,“啊,别告诉我,别告诉我,我不想死啊!”被拉到衣袖的人大叫。
那人好心的指了指乾坤宫的房间,停止大叫的宫女抬头看了看,意料之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到来,屋内的灯已经熄了,想来是一番临幸之后双双入睡了,“难道娘娘她回来了?”
“真是老天爷保佑,我命不该绝啊。”宫女虔诚的望天,打死她都不会知道,此刻叶丹羽就坐在她的头顶,和他们的皇后杜湘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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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
叶丹羽看着他母仪天下的皇后,豪迈的对着壶口,豪迈的喝了一口酒,然后大方的递给自己。叶丹羽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咳,咳……”酒劲太大,入口烧喉。
“这是烧刀子,出了名的烈酒。”杜湘云夺过叶丹羽手中的酒壶又灌了一口酒,然后以手做枕,惬意的躺在了乾坤宫的房顶,还曲起一腿,另一条腿架在这条腿的上面,一翘一翘还不自在。
“你这个男人,真是连装都不屑于在朕面前装一下。”叶丹羽缓过劲儿来,学着“杜湘云”的样子,躺在了屋顶,头顶是一望无垠的星空,叶丹羽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自在。
“杜湘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上天入地,能够叫我委屈自己的只有一人,除了他,即便是当今九五亦不能。”
叶丹羽依旧望着夜幕,假装释然的问道,“是朕的九弟?”
“沈君暖?”“杜湘云”哈哈大笑,即便知道他的真名是叶君暖,还是固执的叫着他失忆时的名字,“他沈君暖是谁,哪及得上小爷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凭什么全天下的人都得围着他转。”
夜晚的微风阵阵拂面,吹得叶丹羽心下一片清醒,“莫不是那人?九弟心上之人?”
提到花如月“杜湘云”洒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经意的暖意,“莫不就是他。”
“你能跟朕说说,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吗?”能被叶君暖爱上的人,一定不是一般的人。
“杜湘云”想了想,突然就笑了,“笑靥如花,忧悒如月,他叫做花如月,这个名字是我给他取的,我一直觉得只有如此美好的名字,才配得上他这般的人。我十七岁出关下山,在山脚下的溪水里救起了他,那时他已经在水里浸泡了好几天,尤其是左胸口还被戳了一个大窟窿,我都无法想象他是凭借着怎样的意志力,才一直支撑着没有死掉。”“杜湘云”摸索着酒壶,又喝了一口才道,“我将他安置在山脚下的茅草屋,他高烧不退的昏迷了三天三夜,从他嘴里迷迷糊糊说出来的话,我可以料想得到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还惨遭灭门,而即便如此他却没有轻生,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活下去。”
叶丹羽沉默的从“杜湘云”手中接过酒壶,痛快的喝了一口,“然后呢?”
“三天后他醒了,对他的遭遇只字不提,微笑着说救命之恩他日自当为我刀山火海,我用这个刀山火海的承诺,换他一个名字是希望他可以重新开始,从那之后他便叫花如月。再见到他是三个月后,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一家青楼的老板,独自站在高台之上笑得春风得意。”那年的花如月较如今丝毫不差,他是个燃烧生命在活着的人,“杜湘云”轻笑,“我喜欢唤镜山山间的小黄花,我喜欢黄昏时分天边挂着的火烧云,我喜欢小时候隔壁家见到我总是尾巴一甩一甩小狗豆豆,我喜欢师傅送我的一件带着太极八卦图的素褂……我喜欢过很多很多的事物,独独最喜欢他,最舍不得他,他说要我帮那没良心的沈君暖,这不我就来了。”
叶丹羽和“杜湘云”说开了也不再自称朕,“我怎么从你的话里,听到了一个父亲对待儿子的感情来。”
“杜湘云”转过头来白了叶丹羽一眼,“呸呸呸,小爷我这叫博爱,博爱你懂不懂。”
“花心就花心,还非要说自己是博爱。”叶丹羽回了他一句。
“杜湘云”不服气,坐起身来踹了叶丹羽一脚,叶丹羽的武功平平只够自保,外加他碰上的还是武林高手,虽然高手脚下留情,还是很不幸的差点被摔下房顶。他吃力的抓着屋檐一角,“你这家伙想弑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