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析柝轻叹一口气,不再开口,知这哀伤只能交予时间抚平,便转身出门。屋外立着面无表情的离冷,月析柝迎上前,突然觉得恍惚。
那日他被离冷护在身下半昏半醒,模模糊糊听得掌门与容先生声音。
“我也是在这些孩子一般的年纪,总以为只要承诺了就能够完成。可世间哪有那么容易的许诺。”
“……天道无情。”
可天道总是这般无情?
月析柝闭了闭眼,他与离冷再去那山林祭奠琴娘萝之时,那林中虽是满目焦黑,树倒草枯,但那猩红藤蔓一般的云气已全然消散,又是雾霭流岚的明镜长空,一如往昔。
“可娘萝师妹只是水边一株萝蒿,没有父母……那她应劫而死,又有谁知道……”想起先前师妹哭诉,月析柝低着头闷闷道。
“有我们。”
“师兄?”月析柝呆呆抬头,望向忽然出声的离冷,那音调还是一贯的冰冰凉凉。
离冷却是别过头,错开了月析柝视线,并不打算回应的样子。
这样的情形是极少见的,离冷虽不多话,却总是望着他人双目,令人顿生一种他即使毫无言语也在凝神思虑话语的感觉。但方才举动却像是逃避,躲开了目光,让月析柝觉得万分诧异。
他抿唇思考,埋头想了许久,直到夜深人静,平躺在床榻上,月析柝才惊觉白昼他那番话里的不妥。
他六岁上山时,离冷已在提岚多年,从师父与他不多的几次言谈中,月析柝大致可以确定,离冷懂事起就拜在提岚门下……不,并非被人送上提岚。
因为,离冷没有来历。
不知父母姓甚名谁,不知自己来自何方,不知究竟因何而生……他没有家。
他所拥有的,仅仅是提岚派弟子的头衔、提岚山一间小小宿处和他二十年来习得剑法。
月析柝辗转反侧,怔怔望着窗外一轮明月,方才好不容易酝酿的睡意彻底没了。
他想起自己的爹娘,虽然他们大字不识半个、固执得总是相信街坊邻居的歪理、六岁就把他拗上了提岚、对孩子并算不上特别亲厚,但他至少有父母,可以如他所想地呼唤爹娘这两个称呼。尽管他的家乡只是某个山坳中一个贫瘠的小村庄,他的童年虽然过得清贫乃至困苦,但自始至终都是快乐的。
然而离冷却没有。
没有童年时候一起顽皮耍赖的小伙伴,没有每年生辰都能吃到的面条,没有呼唤父亲母亲的权利……
在受了委屈时会有一个温暖的拥抱并且永远不会离开。
在遇到困难时第一时间出来为你遮风挡雨扛起一片天的双手。
在做好事时揉揉头发捏捏脸蛋抱起来旋转的分享快乐。
在做错事时板着脸严厉地批评最后却一定会原谅——无论离家多远,总有一双人相互扶持着在那里,掌着一盏长明灯候你归家。
这些每个人都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离冷都没有。
月析柝悄悄侧过身,借着皎洁的月光凝视离冷,瞪着他沉静睡颜愣愣出神。乌黑如泼墨般的长发如丝流泻在白皙的脸颊,斜飞入鬓的细眉之下,宛如柳叶的狭长眼眸阖着,眼尾微微上吊,细直笔挺的鼻梁,略略偏薄的唇。不见平日的疏离冷淡,只是静静安眠,当真俊美绝伦的当花侧帽之姿……叫人不自觉地沉浸。
月析柝越想心中越酸楚,难过地偏了头凑过去,他想,该为师兄做点什么。
这几日离冷依旧很忙,月析柝不知他和掌门容先生在忙些什么,每日翘着腿坐在树上等离冷回来就快要变成习惯。
这日离冷照旧回来得很晚,月明星稀,映衬着火光,月析柝都能看见他在地面拖得长长的影子。
“嗨!师兄,我在这里,”月析柝欢快地嚷着就要往下跳,离冷却一跃而上,足尖轻勾,稳稳坐到他身侧,他一惊,愣愣道,“哎?师兄你用过晚膳了?”
离冷点了点头,安静地坐着,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上去冷冷淡淡,面目无甚情绪。
不知为何心头有些慌乱,月析柝收起脚抱着膝盖往离冷身旁靠了靠,盯着天边一轮圆月小声说:“师兄……今天的月亮圆得像个饼……像小时候在家看到的那样……”
离冷身上一僵,也抬头望了望天。
“算起来我也好些年没回过家了,不知阿爹阿娘把我骂成什么样子了,”月析柝偏了偏头,小心翼翼地拿眼偷偷瞟了瞟,道,“师兄,你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吗?”
“其实我的姓氏不是‘月’,”不待离冷开口,月析柝自顾自说下去,“我家乡那个小山村叫岳家村,丘山岳。但是这个字太难了,阿爹阿娘又不识字,便写作了‘月’。村里好些户人家原本都姓‘岳’,后来莫名奇妙就成了‘月’。”
“阿娘生我那会儿,阿爹跑隔壁村去换老母鸡,看到村口一套气派大房子墙上用朱红大毛笔写了个‘拆’,回来就用这字给我起名了。可他记不全,随便点了两点,便有了‘析柝’二字。所以,其实我原名应该是岳拆拆啊。”月析柝说着说着止不住大笑,圆圆的眼眯起,浓墨似的眉向上扬了起来。
离冷站头来看他,眼里凝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一手环住月析柝将人往身边圈了圈,以防他笑得幅度太大掉下树。待他笑完了,喘着气期盼地看过来,离冷才慢悠悠道:“师父曾言,当年寻到我,我开口说的第一字即是‘冷’,故而起了这个名字。其实无甚来由,便是个称呼而已。”
月析柝一愣,依照师父所言,他将离冷抱回山上时师兄只不过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孩,究竟什么事竟会让一个尚在牙牙学语的孩童脱口而出一个“冷”字?
“师兄,莫非你是在雪地里被师父抱回来的?”月析柝忍不住发问。
“不知,师父未曾说过。”
看来有必要问问师父师兄的事情,月析柝暗自想,只可惜师父下山云游多年,他和离冷亦有十余年未见师父,莫说是他,就是掌门,也不一定寻得到师父。
月析柝悄悄在心底叹口气,又七歪八拐地问了些有的没的,直磨蹭得月都西斜了,离冷将他拎进屋来勒令休息。
月析柝躺在床上发呆,想了又想,打算明日找掌门碰碰运气,作为一派之主,至少也该知晓师兄身份。却不料次日突发事务,月析柝未能如愿,连原先那想法也抛诸脑后。
翌日。
离冷不在,月析柝悠闲地用过早膳,慢慢悠悠地晃到掌门居所,打算找个地方等掌门得了空闲进去问。
过了晌午不见有人出来,又无人进去送膳,月析柝等得纳闷,扯了个弟子来问,得知一大早沧澜教的恭清道长登门造访特来拜会,这会掌门应和宾客在正厅用膳。
这几日都未见到容先生,掌门也未提及,想来应是走了。至于离冷,那小弟子说他更是好几天都没看到了,容先生还在的时候他就没出现了。
月析柝讷讷谢过,一头雾水地往回走。
那么师兄这些天究竟在作甚?为何不如实告诉他?还是掌门和容先生派了任务给他?……或者说,师兄并未刻意隐瞒,只是未将每日之事告知?
月析柝越想越觉奇怪,正疑惑地往正厅走,忽然听到山门好大一阵喧哗之声。隐约可听到“让我进去”“不要拦着我”“我要找阴邪”……模模糊糊的叫喊。
数名提岚弟子拦在门口,月析柝绕到山门,见他们脚下跪着一位黄衣女子,正是她嘶哑着嗓子大喊要见阴邪。眼见那几名提岚弟子尴尬地面面相觑,不知该那这女子如何是好,月析柝上前了解了个大概。
他们尚不知这姑娘姓甚名谁,只是她方才跌跌撞撞冲上山跪倒在山门前哭喊着要找一个叫做“阴邪”的人,提岚弟子们并不知阴邪是何人,也根本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便将她拦在门外,派人去通知长老,这便迟迟不知应作何定夺。
月析柝心下大惊,万一是太师叔惹来的债,他此时人不在派内,该如何安顿这名女子?
左想右想还是得先把人扶起来再说,免得让人以为堂堂提岚派欺负弱女子,便伸手将黄衣女子捞了起来,道:“这位姑娘,在下提岚弟子月析柝。请姑娘先进来一坐,再将事情详细告知,可好?”
这姑娘生得如花似玉,泪眼婆娑,恰如一支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只可惜哭肿了眼泪花了妆,好好一件嫩鹅黄的衣裙扎得面目全非,身上也是脏兮兮的,尽是烟尘泥巴。
“月道长……请你带我去见阴邪……我一定要见他……”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是一站起身就死抓着月析柝的手不放,拼命乞求。
莫非是太师叔在外头惹下的风流债?月析柝头痛地想,口中还是尽量安慰道:“姑娘莫着急,我先带你进去休整一番吧。”
“不!”黄衣女子尖着嗓子打断,她喉咙已哑,这般叫出来竟是有些沙哑可怖,眼泪流得更凶,直让人觉得再流下去就是血水了,“我方家六十余口被屠殆尽!让我见阴邪!我要问个明白!”
什么?!
瞬间,月析柝觉得天旋地转。
第十三章:(下)
提岚派。正厅。
月析柝惊讶地在厅内看见了离冷,还有掌门身边那位颇面善的道长,正是他与离冷在芝薇山谷营救张小姐遇到的老道长。
那黄衣女子也被带到正厅,几个女弟子稍稍为她擦洗一下,安排她坐下歇口气。在掌门几句询问之下,这事总算是得了些眉目。
黄衣女子方氏靖柔,川南原隰方府大小姐。一月前,其母写信求助提岚说府中似有夭邪作祟,提岚即遣了人去除妖,方小姐被要求前往城外枯桐寺吃斋念佛三日祈求平安。奈何三日后方靖柔归来,发现方家惨遭灭门,除开她带走一十七人,余下人等皆死于非命,无一活口。府内假山为血浸染成暗红,其状之惨烈,使得方府一夜之间成为芙蓉城家喻户晓的凶宅,人人自危,退避三舍。而那除妖之人早已不知去向,方靖柔只知他是提岚门下,正是阴邪。
“这么说来,是提岚门下弟子犯下这丧心病狂的滔天恶事?”老道士眯着眼,摸了把胡须,点着头道。
月析柝下意识辩驳:“这话未免太过武断了,恭清道长,在掌门未将此事调查清楚之前,还请道长休要妄下定论。”
恭清道长上下打量月析柝一番,又转眼看看离冷,忽地一笑,幽幽道:“贫道也只是揣测,算不得真。小兄弟如此激动,莫不是要护着谁。”
月析柝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这老道意指何事,索性不再理睬,扭过头去。
掌门极少见地微微蹩眉,此事似乎颇为棘手,他沉吟片刻,道:“方姑娘,此事还容我调查清楚方可作答。至于你口中‘阴邪’此人,乃是我师弟,实则并非提岚中人。他甚少在这派中逗留,向来居无定所,恐怕要找他须费些时日。”
方靖柔略一怔神,泪水又是不自觉流了下来,已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那可怎么办……哥哥……娘……小碧……”
心头究竟是怨恨是痛楚又或是悲戚,全都纷扰杂乱地涌向她,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想了千万次,也问了千万次,为何偏偏是他?此刻就连一点往日的念想都不曾留下了,实在太过残忍,连她的心都要千刀万剐,徒留伤痕累累的孤单一人。
“方姑娘!”
方靖柔听到失声惊呼,随即淡然一笑,从椅上滑落。
若是能这样轻易死去,便能见到娘和哥哥、还有小碧,便不用再想那个让她如此痛苦的人,便可以回到过去还没有遇见他的日子了……
方家大小姐猝然晕死,场面有些混乱。一干女弟子将人送去厢房,又叫了长老去为她诊治,这方小姐不过几日劳累,竟面黄肌瘦得像是得了什么重病,似有蹊跷。
送走方小姐,正厅留下掌门、恭清道长、离冷与月析柝,及一些旁侍弟子。
恭清道长道:“掌门方才与贫道说到栈门一事,还请继续。”
月析柝心中一个咯!,直觉这老道来者不善,这两件棘手事恰巧都被他碰上了,且太师叔又不在派内,这下子,恐怕是不好打发。
“栈门一事,提岚自会有个交代,”掌门望向离冷,道,“你且说说,你太师叔究竟因何杀上栈门?他虽非善类,也不至于滥杀无辜。”
离冷尚未开口,那老道倒是挑了挑眉,摸一把胡须,直直盯着他,一字一顿缓声问:“你,那日也在栈门?”
月析柝听出他语调古怪,一步上前,大声道:“当日我也在场,不如我来告诉道长。”
恭清道长眯起眼,转向月析柝,笑了一笑,并未说话。
“事情很简单,栈门掌门和五大长老做下错事惹恼了太师叔。我和师兄不及阻拦,赶到之时,太师叔已经将人杀完了。”
“错事?什么错事?”
见月析柝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慌乱地扭头看离冷,最后甚至还低下了头,恭清道长脑中一凛,道:“你们真是事后才到?怕是事情并非如小兄弟所说的这般简单吧?”
“我说的都是实情!”月析柝嚷道。
“那可否告知贫道究竟是何错事须要祸灭整个栈门?”
月析柝哑然,讷讷张了张口,说不出半句话来。
难道要把栈门五大长老、掌门和妖颜的事全盘托出?这太荒谬了,先不说太师叔知道了会怎样,单单这老道,也定是不愿相信。那该如何是好?
月析柝心乱如麻,下意识望了望离冷,见他淡然看来一眼,便缄口沉默了。
“既然不方便明说,那贫道也不强求,只是如此这般,这冤屈便是更难洗清了,”恭清道长顿了顿,道,“此番我来提岚,正是各位武林同道要我来讨个说法,栈门平白无故死伤过半,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若只被一句‘掌门和五大长老做下错事’搪塞过去,别说贫道觉得无法接受,他们,也定然拒绝接受。”
掌门道:“道长有理,我提岚定会给出个合理交代。只是眼下一时还不明了,还请道长在提岚暂歇数日,待我查明,必会告知。”
“如此甚好,”恭清道长应道,随即又话锋一转,幽然念道,“还望掌门勿要徇私偏袒,该是什么便是什么。”说罢,意味深长地瞟了离冷一眼。
月析柝心头火起,只觉恭清道长那张老脸越看越不顺眼,挥着拳头就想一拳砸上那道貌岸然的破样子。
“掌门!方姑娘身中奇毒!”厅堂奔来一名弟子,气喘吁吁地道。
“什么?!”
月析柝大吃一惊,随众人来到方靖柔房里。
床前站了几名女弟子,长老师伯坐在床沿,搭着方靖柔一脉,见掌门来了,将手放回去掖好,起身行礼。
掌门道:“不必,方姑娘情况如何?”
“方姑娘脉象正是中毒之相,但面貌身形上不可辨别,是一种慢性毒,常年服用的结果。”
“那能治得好吗?长老师伯?”月析柝急道。
“犹未可知,”长老师伯摇头,“我尚且不知是何种毒,也不知方姑娘服食时日,还需好好研究一番。”
月析柝垂下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那此事就交由你负责,尽你所能治愈方姑娘。”